大火

    月当空,冷露无声湿透石阶上残花败絮。

    一双黑靴子踩在台阶上,男子背手望月,身后大理寺狱传来道道凄厉鞭响,忍耐剧痛闷声逐渐消弥。

    有杂吏小跑出来,朝男子欣喜道:“大人,招了。”

    裴行祐眼中诧异。

    这么快?

    内狱里,男人被五花大绑在木桩上,胸膛鞭痕杂乱,血水汨汨流下,看见有人走进来,络腮胡下刀疤缓缓牵起。

    裴行祐眼角掠过石板上摆列整齐的物证。

    横刀,染血麻绳,还躺着一枚刻金鱼符。

    “人都是你杀的?”

    “对,都是我杀的。”

    承认的倒是爽快。

    裴行祐缓缓拿起鱼符,将文字一端压凑向犯人:“那你知这是何物?”

    犯人目光草草停滞后,别开眼,朗笑:“大人,这不就是一枚金块?”

    “当真不认识?此乃工部侍郎聂征的贴身鱼符,当朝京官三品及以上者,授佩金鱼符,池梧,你可看仔细了。”裴行祐道。

    “原来是鱼符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值钱的金块,就顺手偷出来了……”池梧无谓扯扯唇,抬起头,被裴行祐审视锐利的眼神骇住,缩了缩肩膀:“大人,你这么看着我作甚?我都不认识字,是真不知这玩意是鱼符。”

    裴行祐笑了:“若是为财,你杀掉聂征后,为何迟迟不去黑市换成银两?还在曹门里等着朝廷来抓人?”

    池梧噎住,但很快反应过来,嗤鼻:“去当这东西,我是嫌自己活的太长了吗?”

    “原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裴行祐拢手微笑着点头。

    “你……”

    察觉被套话,池梧霎时瞪目脸红,少顷,他咧牙啐了口乡音脏话。

    “锦阳人?”裴行祐忽然直直盯着池梧,眯起眼。

    锦阳郡与泗北郡就隔了一条江,虽一个属江北,一个属江南,但口音大差不差。

    他记得张氏和聂征,一个是锦阳调到长安的乐妓,而一个,曾在锦阳当过长史。

    这当中……有什么关联?

    “小蛮。”他侧头低声吩咐:“你去查一下,住长安里头的锦阳籍富商,或者与锦阳当地有过经商的商人的家眷,近来有没有家族成员失踪。”

    “是,大人!”

    “呵……”

    一道低沉嘶哑的笑声在牢狱中响起,如锈痕斑驳的老刀磨上砾石,沉钝,缓慢。

    “裴大人,你很聪明。”池梧早褪下之前落拓不羁的面孔,湿发下眉弓阴影黑漆空洞,令人察不出神情:“是我小看你了,原来长安……竟也有能人。”

    裴行祐疏淡笑起来,微颔首:“谬赞。这一切线索,不都是你刻意展露给我的么?池公子又何必客气。”

    “按常理而言,你杀人藏尸酒缸后,完全有时间逃走,再不济,也有足够时间将所有物证销毁,可你没有。相反,你将所有物件摆齐,静静等着朝廷的人来,就恨不得昭告众人,你池梧就是近日长安杀人案真凶。”

    “可我不明白,你这么做的目的。”

    “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单纯的寻仇杀人,反正迟早都得死,不如乖乖配合认罪,死的爽快些。”池梧扯嘴,刀疤狰狞。

    “不对。”裴行祐目光沉沉,转向他:“除了寻仇,你定还有别的目的。”

    “你背后有谁?今夜曹门搜查,乃刑部与大理寺内部之事,你又是如何预先知晓在那等候的?还有,”他顿了顿:“我明明下令封锁了命案的所有消息,为何近日茶馆酒楼,此事还是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凭池梧一人之力做这些事,完全没有可能。

    究竟是谁在背后搅弄风云,想将此事闹大?

    刑部古怪,何承光请辞归乡,来自锦阳的工部侍郎,商贾,张氏,还有一心求死的池梧。

    裴行祐攥眉,脑海隐隐浮现一条残缺的线路,可无论怎走,都无法柳暗花明。

    不行。

    还缺关键线索。

    他捏起眉头,松口气,缓缓坐回到圈椅上。

    手脚具束的池梧看着裴行祐,笑了:“瞧裴大人把我想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复杂。”

    “大人!”

    忽然牢狱门口一阵急促的靴子脚响,咚、咚由远至近。

    侧眼看去,是李小蛮,幞头歪斜,连爬带滚奔进来:“大人,大人……”

    他喘气在裴行祐跟前停下,差点刹不住脚,一踉跄,朝前扑摇。

    裴行祐站起,手撑住他,沉声:“莫急,慢慢说。”

    “有两家人认领尸体,那……那两个失踪商贾,都恰好都曾……供应过锦阳的优质楠木生意。”李小蛮忙不迭说着,从衣襟里抽出一张纸,焦急道:“这是我从两人家眷口中问出的话,他们说,五年前,长安城曾有三个商家向锦阳供木。”

    “除了已经被害的钱宋,黎稚,还有一家……”

    李小蛮说着,顿了顿,换口气道:“是长安宋家的族长,宋三理。”

    裴行祐刚要开口,高窗外,西南处遽然亮起异样浓光。

    火光熏天,炽盛燎起,楼宇若流星般崩塌掉落,滚滚黑烟直冲天穹。

    喧闹杂乱叫喊声撕破寂夜,人们纷纷熙攘流窜:“起火了!快救火!啊——”

    “救命——”

    “宋家……是宋家!有人朝宋家放火!”

    牢狱内杂吏们面面相觑,都愣住。

    裴行祐望着西南天边,忽然扭头看向身后被五花大绑的池梧,目光黑若深潭。

    时间紧迫,他挥袖朝众人冷声:“快去找潜火队,救火!”

    众人纷纷抄起木桶,集结完毕后,揎拳掳袖冲向外头火光源处。

    牢狱顿时阒静下来。

    木桩上男人垂着头,伤痕累累,一动不动。

    待脚步声彻底远去,血淋淋木桩上,铁链锒铛,发出“咔哒咔哒”阵阵声响。

    池梧艰难抬起脑袋,迟迟向高窗外望去。

    火光熏天,烈火肆意吞噬着一切。

    那人疯了吗,不要命了!

    他青筋暴起,血管紧绷,喉咙发出粗哑的低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狗/日的放老子出去!”木桩被猛力撞晃,刺耳哐当声响彻整个空旷石室。

    无人回应。

    巨大动作令男人伤口迸裂又开始流起血来,他怒火攻心,急喷出一口血沫。

    可他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出禁锢。

    窗外火光越来越大,男女尖叫,凄厉嘶声。

    他呆呆望着燎亮皇城的火光,皱起眉头,又哭又笑。

    鲜血随着抖笑潺潺流出,橙红火光印在池梧半张脸上,跳跃肆意,血腥疯狂。

    “李柄,你、他、娘个蠢蛋!”

    他咬牙切齿。

    *

    宋氏府邸乍起巨火,碧瓦飞甍,峻桷层榱,刹那湮灭火光之中。

    百姓,潜火队,甚至南衙卫兵队的人马都被惊动,各方持木捅,持大索,持火叉,仓猝来回奔波于蔡河之间,忙碌直到寅卯之交,火势才逐渐小下来。

    突发恶情,天子密宣各重臣入大内商讨事宜。

    萧锁月踏进宣德殿,就见徐蹊成,沈牧等人早已坐在位上。

    唯不见中书令邵明。

    曹怀默贴近皇帝低声:“陛下,相府差人说,邵大人近期又发病,人是来不了了。”

    皇帝情绪不明,少顷,点头。

    “近日皇城不太平,各种灾祸频生,百姓流言四起,你们有耳闻?”他问下座众臣,指头泛泛击着平头木案。

    沈牧与徐蹊成神态各异。

    还是徐蹊成率先走出几步,看了沈牧一眼,拱手道:“臣听闻……这出事的宋家,可与沈大人相交匪浅。”

    “还有前几天的聂征,与沈大人,也是同乡吧?”

    徐蹊成话说得慢,含沙射影笑道:“怎么皇城里桩桩件件的事,大小都与沈大人有关?老夫倒是觉得奇怪。”

    萧锁月不着痕迹瞥向沈牧,见他依旧正身站着,紧锁眉关。

    长安城近日发生的事,明眼都知,是冲着他沈牧来的。

    可对方究竟是要做什么?

    沈牧拱手朝皇帝长揖,声音凛凛:“宋家与聂侍郎遭此横难,臣悲痛异常,但也请徐大人明理,查案乃刑部的事,如今统管六部的邵大人没来,徐大人就莫要胡乱揣测,信口胡掐了。有这个时间挤兑同僚,还不如让你手下的南衙兵多帮衬些查案,也好让陛下心顺些,长安城安定些。”

    一通话说得口若悬河,徐蹊成听完,朗笑鼓掌:“沈大人说得好,你说巧不巧,老夫的南衙兵在宋家救火时,还就真恰好抓到恰想逃窜的纵火犯。”

    言罢他挥挥手,几个灰袍内侍驾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走进殿内。

    男人头发散乱,衣衫褴褛,身形魁梧。

    他见到高座上的天子,立即撞地有声的猛磕着头道:“锦阳李柄,叩见圣上。”

    话毕,他抬起头,通明烛火下,额角上的“囚”字展露开来。

    黥面刺青?

    萧锁月缓缓蹙颦,大齐只有犯重罪之人,流配充军,才会施以黥刑。

    被黥刑之人,哪怕是未来立了军功,额头上的疤痕字样,也会永远跟随,耻辱终身。

    “李柄,何要在长安城纵火?你可知这是死罪?牵连三族?”皇帝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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