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何承光是何日死的?”

    “就,就是大人您来刑部的前一天……”

    镇尺重重敲击木案,马二周身一激灵。

    裴行祐站起身,冷眼看着他:“这么大的事情,当初为何不同我说?”

    马二吞吞吐吐:“那,那时断头案闹得满城风雨,何大人审案到了关键处就不明不白让尚书大人逼交了辞呈,后又离奇死在家中,我,我这不也是担心……牵扯上身吗……”

    他说着,忽然想起些什么,合掌围口悄悄道:“对了,何大人辞官的前几日,曾因案件之事,被尚书大人叫到自家府邸好几回。”

    裴行祐面色凝重。

    他记得初来刑部上任时,尚书于弥远就称病在家。

    当初审讯池梧时,也屡屡被走漏风声,让他怀疑刑部不简单,如今再将何承光之事一并串联……

    于弥远会是幕后推波助澜之人吗?

    他不确定。

    既然他们大费周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出锦阳旧案。

    那么或许,一切答案就在锦阳。

    “小蛮。”他朝外头唤。

    本就蹲着听墙角的李小蛮飞速站起:“大人,何事?”

    “备马,去趟大理寺狱,找池梧。”

    *

    徐府。

    吕人梁叩门而入,手中持物,形色匆匆。

    漆静密室内,黑衣人上半衣裳尽褪,凛厉长鞭道道狠打在背部,豆大血珠渗出流下。他咬牙隐忍,仍旧恭敬端跪在地。

    “大人,公主府送来的。”吕人梁拱手将东西抬起。

    徐蹊成缓缓转身,撩开眼皮:“人没杀成。”话毕拿起他供上白色瓷瓶,看都没看,“哐”地摔在地上。

    “还留把柄!”

    黑衣人垂头:“奴办事不利,甘受罚。”

    “自剜一目,下去吧。”徐蹊成烦躁挥袖。

    吕人梁收回视线,唇蠕动片刻,敛目。

    “没死成,就再派人去杀,自己的地,办事都不利索。”

    “大人……”吕人梁言语闪烁期艾:“池梧……人已经不在大理寺了。”

    *

    “什么?人没了!”

    大理寺内,李小蛮哀嚎。

    “大理寺狱铜墙铁壁,一个伤得行将就木的犯人,还能飞出去不成?你们这些狱卒做什么吃的,成天只知道打叶子牌!”

    李小蛮气得头上幞头都歪了,叉腰破口大骂。

    狱卒抹把脸上喷溅的唾沫,耸眉拉眼不说话。

    公主府那位要人,他们岂敢拦着?再说,庆国公那还不知如何交代呢。

    对方油盐不进,李小蛮无法,只好回头朝裴行祐为难:“大人……这……”

    裴行祐眸子淡淡从干草纷乱的铁牢收回视线,扯嘴。

    池梧知道那么多,要么消失,要么暴毙,也是预料当中。

    他晚来了一步。

    刚回到刑部,裴行祐便被同僚里圈外圈团团围住。

    沈间不知何时竟从国史院赶来,揽住裴行祐脖子大笑:“听闻圣上派青澹为锦阳钦差,这可是好事!不去丹桂巷请大家吃顿喝一杯?”

    “顺道,教教咱们……”沈间声量压低,坏笑:“你小子是怎么入长公主法眼的。”

    四周众人皆嬉笑,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着裴行祐,不容他拒绝,便簇着人到丹桂巷去吃酒。

    午时,金阳烈烈。

    画阁酒楼上结彩飘扬,碧浓湖面被楼船画舫漾起层层微波,三两点荷花摇曳在柳叶长影中,妙龄娘子们倩妆淡服,薄纱如云;郎君们个个玉冠长袍,意气风发。

    争渡竞比的舟船引起人群起伏的欢呼,白衣男子凭栏站伫,默然无声。

    “郎君……”

    耳旁忽然响起不大不小的呢喃,裴行祐并未听到,转过身想要离开。

    “郎君!那日,牡丹宴……”

    女子声量焦急得陡然拔高。

    裴行祐愣神,这才意识到有人唤自己,转身,见一个陌生女郎身着湖蓝色山茶花罗缎裙,站在白玉石砌成的栏杆前,面色微红望着他。

    察觉那双漆黑眸子落在身上,萧愠娴手紧张咬着唇,她恍了好久才定下神,支支吾吾道:“那……那日未曾好好地向郎君致歉,我一直念着,如……如今……”

    她想问问他的名字。

    可面颊火烧一片,愈来愈红,却始终说不出那句话。

    男子看着眼前人,目光闪过疑惑,正想问姑娘我们见过吗,摩肩接踵的人堆里蓦然窜出一个垂髫小童,手中举着糖人,尖叫朗声往萧愠娴身后挤来。

    小娘子猛被朝前撞去,扑到男子怀里。

    两人反应过来,都尴尬地连连后退。

    “没事吧。”

    萧愠娴垂着的脑袋猛摇。

    而此刻,停于碧荷茂叶丛中的画船上,容貌秾丽的长公主乍然起身,目光锐利直直盯着岸对面。

    身旁弹唱陪饮的小倌们皆抬起头,看到公主手里的香匙“咔嚓”掰成对半,心头一咯噔。

    宝萍顺着目光望去,见不远处,两个熟悉身影抱在一处。

    那不是……

    她不敢抬头。

    萧锁月看着对岸你侬我侬的男女,扯嘴冷笑。

    好啊,你个裴行祐。

    怪不得平日冷得像块木头,软的硬的都没能将你拿下,原来是早就有了心上人。

    她萧锁月竟然无形间当了这么久的笑话。他个裴行祐,有心上人不说,还装糊涂有意无意享受着她的挑逗,两头不耽误,真是好算盘!

    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天涯何处无芳草,天底下那么多俊朗的郎君求着她垂怜,仔细想想,她萧锁月这阵子真是迷了心窍,竟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长公主越想越气,不知觉地一步步走到木栏边上,恨恨捶着栏杆。

    谁知后方垂头摸鼻的宝萍发现公主没了影,猛一看,公主竟然站在低矮的木栏边,急忙脱口大喝:“公主!危险——”

    萧锁月好气又好笑转过身。

    至于吗,她多大个人了,早就不怕水了。

    正想着,蓊茂荷叶中,突然飞出一只蜻蜓,直直停立在公主的鼻尖上。

    公主两眼集中,呆住半瞬。

    “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镇压过岸边所有行人谈笑声,整个街巷湖面霎时间噤声,静得能听到丝风掠过。

    众人诧异抬起头。

    见高高楼船上,衣裳华美的女子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掉入湖水中。

    女子艰难上下翻腾,吞吐湖水,发丝尽散。

    萧愠娴被吓住,正咬唇替那位掉下水的娘子担心着,旁边男子忽然身形一闪,霎时没了踪影。

    “扑通。”

    青碧水面泛起涟漪。众目睽睽之下,白衣男子朝落水女子游去。

    冰凉流水源源不断呛入萧锁月鼻腔,她奋力扬起头来,却越沉越深。

    她的心,也随着身子,逐渐沉陷,沉陷到湖底去。

    周身寒凉。

    长久的窒息让她想起儿时,纷杂错乱的回忆似盏盏荧荧如豆的灯,掠影闪过。

    琦兰台父皇漠然甩下自己,母后面容死灰叩上福禄寺的门,赵氏女讥笑着将她推进腊月寒透彻骨的太液池。

    她在漆黑望不到尽头的甬道竭力奔跑着,直到眼前出现一道薄光。

    她扑着将薄光握住,白衣男子转过身摸摸她的发顶,弯眼如云开的月。

    “公主,臣叫许邶。”

    画面一转,白衣男子笑容消失,他背对着她,偷偷往她的吃食下药。

    他要杀她。

    于是她杀了他。

    两具伏尸流下汨汨的血,漫天臭骂朝她席卷而来。

    萧锁月痛苦地在虚无里蹲下。

    渐渐地,她连痛苦都感知不到了。

    身体趋渐下沉,大脑开始昏昏欲睡。

    她是要死了吗?

    也好。

    死了干净。

    这辈子活得荒唐,初时觅到的甜,到头来都是谎言。

    她嘴角苦涩弯起。

    “公主,别睡。”

    “公主!”

    隐隐间,熟悉声音唤着她,清冷中逐渐透出焦灼。

    是谁?

    她不清楚。

    她累了,只想睡觉,天王老子来喊都没用。

    温热的唇蓦地触向她,气携竹叶冽香,源源不断朝她渡来,湖水掠过两人发梢鼻尖,辗转厮磨。

    她得到空气,更加急切地紧抱住那人求索,如攀住浮木般,模模糊糊间,她还发疯似的狠啃一口。

    冷湖中,对方脑袋微微一顿,却没拒绝,唇角相磨,渗出的腥意扩散在水里。

    萧锁月意识却慢慢清明。

    她睁开眼,朦胧艰难地看到水光中,男人白皙放大的脸。

    她抖地醒过神,思绪回笼。

    瞳孔震荡。

    裴行祐!

    怎回事?他那个小相好呢?死男人还妄想同本宫套近乎!

    清醒的公主气得不知何来的力气,水下咬着牙,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

    却不料没得逞,男人见她无事后,稳抱着她,乍然破出水面。

    岸上众人瞋目结舌,他们直愣愣望着俊朗男子将女子牢牢抱住,淌水湿漉走向对岸柳树下。

    荷叶风翻起,树影婆娑。

    宝萍匆促带着一队人马赶救来,看到脸死死埋在裴行祐怀里的公主,惭愧得跪地:“奴来迟了,公主……”

    萧锁月手紧紧环住裴行祐的脖颈,脸深深埋在男人胸膛里,丧气道:“把人都遣走!遣走!别让人认出本宫丑态尽出的模样!”

    宝萍挥手屏退众人,手里握着干燥的披风,正踌躇着要不要往上送。

    看到公主将人抱得死紧,她敛下眼,认真地想。

    说不定……这正和公主之意。

    于是她飞速朝男人眨眨眼后,悄着步子飞快离开了。

    临走前,还贴心将四周看热闹的人驱开。

    裴行祐望着宝萍一套行云流水动作后,微微一怔。

    怀里女娘小脸温热贴在他胸膛上,少顷,她头不敢抬地不耐烦嘟囔:“宝萍?你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将本宫接到马车上。”

    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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