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坏时机

    爆裂物的声音轰然巨响,琳西应声倒地,湿漉的薄雾扑向奇斯团长,似乎整座城都静了。他怔愣着,不确定洒满他一身的是什麽,什麽东西发出的巨响,新兵倒地,怎麽倒了。他继续怔愣,一时不能组织所有听见的与看见的资讯。人群迸出尖叫。市民尖叫,新兵尖叫,好多东西失手摔在地上,所有的声音同时回来,奇斯仍无法拼凑一切。

    但伊蓝将那一刻看得真真切切。琳西身躯一歪,两手甩上了天,脑后一侧炸裂,飞溅出一滩红池与一片血气。琳西倒地后,伊蓝还未目睹血泊漫佈,她猛地迴身,视线捕捉到人群吓得让出一条路。她不知道该做什麽,不知道该想什麽,什麽都感觉不到,也就什麽都不知道。在脑筋还一片空白时,身体已经行动,径直追进人群里。

    她追着一个逃跑的背影,眼睛紧跟在他身后。她坚信,她转头瞧见的,就是此人熟练地鑽入群众里。见他逃进狭窄的巷子,她没多想,乘立体机动装置越上屋顶。枪手没有抬头,但必然发现了穷追不捨的人,还不到能放慢脚步、泰然混进人群的时候。他知道,他听见了周围的路人在留意到他很可疑前,先瞧见了屋顶上移动的人影。她错过了第一个可以袭击的路口,但她紧追不放,继续飞向下一排屋顶。

    枪手冷不防一拐,假装熘进巷子。他刹住脚,贴牆,假装在认路、认最近的门牌,悠闲地走在一群脸上油亮的工人旁,摘掉帽子,脱了大衣挂手臂,帽子裹在大衣里,融入街景,但天晓得他究竟失算什麽,不出几步路,正面迎上盪下屋顶的士兵,一脚踢得他人仰马翻。

    打从有记忆起,伊蓝不记得曾这麽愤怒,亦不知她可以这麽愤怒。她浑身发抖,脸是热的,身是冷的,眼泪直流,不确定是风刺激了眼睛、是太激动、还是追捕的过程中眨也没眨一下。几秒钟前,她马上知道折返,她相信她认得杀人凶手的体型,和挂臂上的寻常大衣,凭着愚勇一脚踢翻了那个人。大衣飞离他的手,和那顶帽子。工人吓得四散,人们惊呼,妇女逮着孩子,推他们进屋里。

    这似乎就是被愤怒冲昏头的滋味,伊蓝扑在他身上,冲着那张脸,一阵咆哮。

    「她从壁外调查活着回来!」她揪着枪手的衣领,从不知道她这麽渴望用力地大吼。「活着回来!你杀了她!」她似乎在追问一个交代。「活着回来!」她喊道,眼泪流个不停,却别于以往哭的感觉,她一点也不感到脆弱无助,只有满腔怒火和恨,体内还积累着力量,似乎取之不尽,溢于言表。

    突然四面八方伸来了手,硬是将她拉离了枪手。其实人只有两个,分别架住她的左右手;他们早早在远处一路吆喝而来,但伊蓝一概听不进耳。是宪兵。枪手趁机连滚带爬地起身,开熘前不忘演了一秒惊吓困惑的戏,再花一秒十分感激地向宪兵致意,又一秒迅速捡拾地上的衣物就快步离去。但伊蓝花了更多时间理解眼前的过程,枪手如此轻易逃过一劫,似乎比琳西仰头倒地的样子更令她难以置信。她想起要挣扎。

    「他杀人!不要放他离开!不可以放!」她使劲扭动身子,试图抽回手。

    「安静,调查兵,先给我们证据。」一名宪兵不耐烦道。「抓坏人不是妳的事。」

    伊蓝不从,不打算安份,她改变挣扎方式,停止扭动,但使出全身的力气直要往前奔,欲冲出他们的制服,宪兵抓得更紧,死死地按住不放。当她手臂向后推,猛力一甩,没察觉自己给宪兵的脸吃拐子。一张脸吃拐子,却两个人生气,一气之下把她凶狠地按在地。按在地上的时候,她的脸□□上路砖,破了点皮,最痛莫过于才復原的肋骨。伊蓝再嚷一次他杀人,声音好似掐住了几乎出不来,也没有人听。

    见她不服执法,宪兵更加没有放手的念头,甚至用上膝盖压制着她背。她一下痛得两眼昏白,最后听到的声音似乎是弗拉冈,咆哮着她是他的兵。

    接下来的日子没了时间感。顶多从送餐、宪兵的轮班判断又过了多久,但数小时过去留下的麻木和无所事事,最后也忘了该凭哪一顿餐或哪一班来划分早晚。剩下一成不变的火炬,闷热的空气,潮湿的石板地。

    这里是地窖,伊蓝得到的惩处。

    罪名是妨害公务及袭击执法中的宪兵。第一天,在医疗兵草草检查她脸上的伤口时,一个懒洋洋的宪兵宣读她的罪过。她以为该有一条僭越职权,但没有出现,可想而知原因,但她疲于探究。一天后,来了不同的医疗兵,赶忙检查她的肋骨,邻近的诊疗所似乎不久前才终于得知她身体的完整状况。

    伊蓝几乎镇日卧床不起,她因永远昏暗的炬光而两眼发痠,因无所事事和消失的时间感而不觉飢饿,当她梦里也是地窖的场景,现实与梦甚至不再分明,她翻来复去,唯一强烈的知觉是头,因为躺太久、睡太久而高眼压,头疼得她更加没精打采,送来的餐放着放着,下一餐到了,宪兵索性看心情送餐。这下能辨别时间的事又少一件。

    除了失去飢饿感,她不爱吃喝还有个原因:进了肚子的都要出来,于是看守的宪兵会在茅厕门边聆听,在她出来时上下打量。什麽也没发生,她就是感到毛骨悚然。

    有个宪兵特别多话,不知他是缺乏消遣,还是出于同情,一出现就找张椅子安顿自己,隔着牢门絮絮叨叨。伊蓝没有选择,只能听着,但不听进去,只是帮助她感受时间流动。多亏他的健谈,伊蓝大概猜得到她被判打击过大、有心理疾病之类。

    「小姑娘,妳呢,就是太年轻,所以不懂啊,一堆年轻人像妳一样,进调查兵团前都觉得自己没问题,最后都吓得精神异常。调查兵团的人也真的混蛋,他们把你们骗进去,都没有让你们看看被吓傻的人,妳看了就知道,那些人年纪轻轻就两眼呆滞,看了真可怜。」

    此时盘踞在伊蓝脑海的是,她又错过一场葬礼,他们肯定翻过了房间,琳西的遗物尽数送去了艾达里欧家,没有再见任何认识的面孔,兵营现在的状况,没有人来看过她。

    「妳现在十五岁,差不多可以嫁掉了吧,找个人好好把妳养着不好吗?跟妳说——」宪兵朝她方向倾身,彷彿准备分享祕密,但他们隔得老远,他的声响仍迴盪了整座走廊。「我有个挑三拣四的儿子,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谁知道他眼光到底多高,但我感觉,他对妳会很满意。因为我也满意。」他笑咪咪的,背嵴重新瘫上椅背,相信伊蓝该为了被挑嘴的人看上而脸红心跳。

    这个男人同样令她隐隐感到焦虑,似乎他不断漫无目的的攀谈别有深意,比帮儿子作媒还深。她如今才思考,也许她交流过的年长男性并不广,略嫌狭隘,也就局限于邻居以及和她父亲有关的人,那些人出于对她父亲的尊重歇下企图心。但出了那个熟悉的世界,男人可以是个令人窒息的生物。

    现在她祈求着他能离开。但他开了牢门迳自入内,像整日奔波那样疲惫,一屁股垮在床头,大大方方坐在她脑后。他手伸向床头柜,拿起餐盘上乾硬的麵包,前后左右端详一阵再放回去。他侧过身,刚才拿过麵包捏在她肩膀上。

    「妳都没有肉了。东西不好吃吗?都不好吃,对不对?我下次带好吃的来,要不要?」他停止捏肩膀,但没有移开手。「妳喜欢吃什麽?」他的手替她拨开脖子上的头发,轻轻地顺过,虽然那里没有头发好拨。「真可怜,他们都不知道要对妳温柔点。」

    所幸换班的时刻总算到了。脚步声在石廊间碰撞,他起身,静悄悄离开牢房,静悄悄上锁,若无其事地坐回老位子。当脚步声逐渐膨胀,听来似乎远多于换班的人手。伊蓝没有探头,只听闻宪兵之间打招呼,和牢门重新开锁,其中一人吆喝她的名字。

    「整理妳的东西。」

    伊蓝不解,艰难地爬起身,定睛一瞧,赛拉姆夹在两个宪兵中间。两人视线交汇,赛拉姆深呼吸,天晓得在他眼里,现在的她究竟成什麽模样。赛拉姆是来接她的。

    牢里没什麽东西,伊蓝顶多收拾了两件贴身衣物,整理了头发,就随塞拉姆重见光明。这之间,他们不交谈,直到他们躲进帆布车棚,马车载着两人驶离,他才找回了声音。

    「妳的刑期缩短了。」赛拉姆第一句不寒暄,直接进入正题。「分队长亲自请罪,裁奉两个月,换妳剩下的刑期。」他保持双唇微张,半晌又说:「弗拉冈分队,副队长以下成员,依令解散。这是惩处之一,他们说分队长带队无方。」

    伊蓝一直不知也不敢解读赛拉姆的表情,他沉思、心神不宁,容色黯澹,双目无神同时欲深掘这一切的答案,却连哪里出了问题都难以看得真切。也许并非看得不真切,而是酿成今日祸患不断的成因太多。

    伊蓝顿时感到窒息,脑筋缺氧般空白与晕眩,气若游丝道:「对不起……」

    「这是分队长的选择,妳不用道歉。」

    「可是我——」声音噎死在她喉咙里。

    「问题不在妳身上,不是妳开的枪。」赛拉姆这时才慢慢聚焦,回头看身旁的人,见伊蓝泫然欲泣,他举臂绕过她的肩,将她按往自己。「事情大概有个眉目,本来——」换萨拉姆噎住声音。「对准的是团长。」话语随着叹息拂下,显然他自己都害怕说出这种话。

    伊蓝顺从地靠向赛拉姆,两人都没有察觉突然发展出新一层的肢体接触。

    「抓到人了?」过了许久,伊蓝的声音幽幽响起。

    「抓到了。」但没有人因此感到舒坦。

    「那……」

    「他认罪,但他也称是意外,真正的目标是夏迪斯团长。」

    「琳西——」

    「只是刚好在那里。」

    他们各自深吸一口气,再重新把无形的巨石压上胸口。

    「他是团长的仇人?」

    「团长不认识他,他同样不认识团长。」

    「所以,那个人,他……」

    「他没有再招供更多资讯,不过,差不多所有人都得出了他是『买来的』结论。」

    所以琳西代偿了这笔债。这是伊蓝的第一个念头,她吞忍下这句话。

    赛拉姆紧接着说:「妳编进了汉吉班,从现在开始,每次训练时,妳必须和她的班一起行动。」

    这名字有些陌生,而且他提到的是班,而非分队。新消息多少具备转移的效果,伊蓝配合赛拉姆,随他带走话题。

    「妳可能会辛苦点,好在除了班长,其他人都很正常。」赛拉姆抛来苦涩的微笑。「这段风波过了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组成弗拉冈分队。」

    许久,世界只剩远鸟清啭,马车奔行于翠林,车棚尾端的出口拖曳着深远、绿得恣意的隧道。棚内没人再发言,凝视着无止尽伸展的绿荫。当车进入营区,反而有说不上来的陌生。也许伊蓝多心,老觉得经过车棚前的人会特意多瞧一眼。赛拉姆牵她下车时,人们的视线更加大方,牢牢锁定她。调查兵团规模小,什麽事都能传遍每个人的耳里。而这些人当中,她没见到熟悉的几个。唐和吉勒斯。他们大概正随着新编制的班训练。

    即使伊蓝大有力气行动,赛拉姆照样搀扶着她,一条臂膀绕过她背后,手指紧扣她的肩头,生怕她随时崩塌。他惦记着她受过的伤,无论她休息了多长的时间,仍坚持她必须给医疗兵检查过。

    「我想和分队长打个招呼。」伊蓝柔柔地低声说道,赛拉姆原本正带她回宿舍。「我该这麽做。」

    赛拉姆目光一斜,不知在考虑什麽。「当然好,他一定也想见见妳。但妳做点心里准备,最近分队长心情差到不行。」

    此话一出,伊蓝差点退缩。无论弗拉冈分队长为什麽心情不好,她也曾害分队长承担不少,怎好意思晃悠到他面前。伊蓝怯怯地垂下眼帘,点头,弗拉冈有恩于她,不能不讲情理。赛拉姆领她前往森林一带的讨伐模拟场域,比起人声,瓦斯喷射与刀锋划开软垫的声响率先传来。森林边缘不见人影,尽藏匿在树上。弗拉冈直挺背嵴,立于枝桠间,无视地面,目光聚集在远处,直到赛拉姆叫喊为止。

    「哟。」弗拉冈降落下来,板着咄咄逼人的脸孔。「我的分队解散重组了,妳不用找我报到。」

    伊蓝立刻低头。「对不起,给您添这麽多麻烦。」

    弗拉冈双手抱胸,昂首居高临下地瞪着她,但不用多久便软化。「妳未免瘦太多了。」他叹口气。「到底在对不起什麽?我帮这麽多忙,不是该感激我吗?」

    「是的,我很抱歉,非常感谢分队长的照顾……」

    「别再道歉了。事情就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有责任。」弗拉冈道。「不过,妳行动前就应该考虑所有后果……抬头,伊蓝.玛多!」

    伊蓝闻令,勉为其难迎上他的目光,见弗拉冈的两大掌以铺天盖地之势而来,扎实按在她肩上。

    「臭小子,妳躲得了子弹吗?妳也可能会死,不明不白死在那个混帐的枪下,妳想过这点吗?」弗拉冈语重心长地说。「我问妳,妳觉得我们能再蒙受损失吗?妳该更谨慎。」他放开手。「想不到妳藏着这麽冲动的性子,真是送了我大惊喜。」

    「嗨!是休息时间——请问,是休息时间到了吗?」

    闻得远处传来爽朗的吆喝,那份爽朗带有一丝讨好意味。声音的主人是相当年轻、体型修长的青年,旁边还有个头发参差不齐的少女。伊蓝不认为见过他们。

    「没你们的事,刚刚在忙什麽就回去继续忙!」喝斥的不是弗拉冈,而是赛拉姆。

    伊蓝着实吓一跳,赛拉姆此刻竟判若两人。她再看向弗拉冈,发现弗拉冈仅仅斜睨着陌生的年轻士兵,对赛拉姆突如其来的一阵脾气不以为然。

    「是是是,没问题!」

    「他那什麽态度……」少女发现自己碎嘴声不小心太高亢,赶紧转头跳走,乘立体机动飞往不知何处。

    当赛拉姆送伊蓝回宿舍,途中他摇摇头。「妳不在的期间,加入三个新人。」他娓娓道来。

    三人皆出生于地下城邑,既非自其他兵团调度来,亦不曾参与过训练兵团,就这麽硬生生让史密斯分队长拽进来。

    讽刺的是,夏迪斯团长还把他们搁在了弗拉冈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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