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同游

    穆子言做惯了这些事,小时候还因为偷吃被母亲责罚,他手艺很好,面条劲道,汤底鲜美。

    “我以为穆家的少爷吃香喝辣的,没想到饭都吃不饱。”

    林馥看穆子言洗碗,感叹油然而生。

    清风明月的穆公子做起这些事来格外顺手。

    林馥不知道的是,上辈子流放之后,他什么都做过,劈柴烧水做饭洗衣,他的双手不仅握过毛笔弓箭,亦抓过斧头菜刀。

    “我怎么就不能做这些事了,餐风饮露的是天上的仙人,不是凡尘之中的穆子言,我只是为心爱的姑娘做了一碗面,没想到引出郡主这么多感叹。”

    穆子言把碗勺洗干净放进柜子里,又顺手拿了一盏灯。

    “走吧,郡主。”

    “你母亲和莹儿身边也没服侍的人么?”

    “母亲除了青姐还有三个大丫鬟七八个小丫鬟,莹儿我没有多在意,身边的人应当也是不少的。”

    “那就怪了,怎么偏偏你这个亲生儿子身边没有服侍的人。”

    穆子言熄了灯,合衣躺在外间的榻上。

    林馥盯着床帐,无法入眠,床帐上绣了蝙蝠,而林馥记得穆子言似乎是害怕蝙蝠的,穆家,似乎要比她看到的更有意思。

    第二日一大早,穆子言和林馥早早出门。

    穆子言父母恩爱,外放之时,二人弃了繁华之地,选择了妻子的老家。

    林馥一路走来,街上少见商贩,更有的人看见她指指点点。

    “余宁少见外人,我母亲在十六岁外出读书之前从未离开过家乡,莹儿母亲与家母亦是同乡。”

    林馥只能感觉到压抑,哪怕艳阳高照却还是沉闷的紧,难以呼吸。

    “那是什么?”

    “绣楼,郡主应当没见过,余宁大户人家会在自己的女儿出生之后把她们送到绣楼,只有一个小口供仆妇送吃食,直到成亲之日她们才能下来,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绣楼有两层,小巧精致,颇有趣味,真是华美的牢笼啊。

    “前朝遗民,他们没办法救国救君,所以把气撒在自己的妻子女儿身上,本朝先祖没有对前朝皇室赶尽杀绝,甚至还有皇族亲王在自己的封地颐养天年,李大人,你母亲,还有承恩公夫人都出自余宁吧。”

    “郡主可是觉得她们愚昧贪婪,不屑与之为伍?”

    “我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姓林,是平阳侯的女儿,如果我从小便生活在绣楼的方寸之间,日日有人教我卑弱顺从,我怕是比庙堂里的菩萨还要麻木。”

    穆子言不妨她能说出这番话,她自幼和男子一样教养,甚至赐爵位,长大以后入朝堂,惩贪官,这样的人,心中本来就有傲气,不屑与俗人为伍。

    “错的不是她们,她们从出生之时就是一张白纸,她们的父亲夫君教她们做贤妻良母,不能有自己的感情,不能嫉妒也不能怨憎,她们学习女诫,遵守三纲五常。她们不知道对错,不知道外头的天地有多广阔,错的不是她们,是把她们变成这样的那些人。”

    法律可改,几千年的偏见难以改变,穆子言恪守君子之道,但是心里对林馥楚岫未必没有轻视。

    林馥乌黑的眼睛盯着远处的一座塔。

    女婴塔。

    千百年后仍有人重男轻女,更何况是现在,她们为了生儿子,虐杀自己的女儿,一具一具女婴的尸体组成了女婴塔。

    “几年前,有妇人生产,她已经有三个女儿,第四个还是女儿,那妇人的丈夫因家贫养不起这么多孩子要把女儿溺死,我给了几两银子,不多,但足够他们一家人活着了。”

    穆子言和林馥对视,“但是那女婴还是死了,被自己的母亲和祖母在身体里钉了十根长针,那夫妻终于有了儿子,却天生痴傻,为了给这个儿子治病,三个女儿也都嫁人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妻子要顺从丈夫,孩子要顺从父母,不顺就是不贤不孝,哪怕父母不慈,子女亦不能反抗,丈夫残暴,妻子也要默默忍受,君王无德,臣子却要忠心,好没道理,我学了十几年的东西好没道理。”

    “他们不把女人当人,也不把奴隶当人,天下还有很多余宁。”

    “这世上的偏见永远不会消失,”林馥的眼睛透不进一丝光亮,“但是我们可以把偏见打碎。”

    “胤和律法管不到这里么?不过是互相勾结,既然他们这么想念前朝何必活在本朝,他们想要尽忠自己下去陪着前朝末帝不好,何必活着折磨这些人。”

    “殿下要杀了所有人么?”

    穆子言拉住林馥的手腕,“殿下现在做的事情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没人可以决定别人的命运,哪怕殿下身居高位也一样,你现在和她们的父兄做的有什么区别?她们的父兄不把她们当人,殿下也不想听听她们的想法么?”

    “人非草木,只要她们是人,哪怕她们十几二十年都学的是怎么顺从自己的父亲丈夫家族,她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们不是物件,没有任何人能替她们决定未来。”

    “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微风拂过,穆子言的衣袖微微扬起,他微微颔首。

    “伪君子。”

    二人也没了游玩的兴趣,只买了几样特产就回去了。

    在小路上遇到了莹儿,莹儿低垂着眉眼,不敢多看,只行了礼就离开了。

    “你的几个弟弟妹妹也是这样子么?林馥实在无法想象,穆家的女孩子也教成这个样子。”

    “不,因为母亲能掌控的只有莹儿姑娘,莹儿是次女,在家里也不怎么受器重,谁家疼爱女儿的愿意把年幼的女儿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母亲性子并不多好,也就是后来这几年才把莹儿当女儿看待。”

    “父亲常被称赞有尧舜之风,实则最为古板,祖父操碎了心都没把父亲的性子扭过来。”

    “子不言父之过,小心首辅听到了打你手掌心。”

    林馥娇嗔的斜睨了一眼,首辅年轻时诗书风流,老了也有同心,在他身边长大的孙子君子六艺样样出挑,写诗作对不在话下,说起京里好吃的好玩的也如数家珍,怎么他们隔着的这一代偏偏一个比一个古板。

    游戏设定的大背景偏向于男女平等,现实生活就够辛苦了,谁耐烦玩游戏的时候还要说教,那个告你笑不露齿,这个说你女孩子要怎么样。

    在玩家还没开拓的地图里,那些NPC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完颜漠在林馥没进入游戏之前无知无觉如同雕塑一般活着,如果一直这样他也不会生出妄念。

    可偏偏林馥进入游戏,他从一堆枯木中活了过来,他从石像成为了人,林馥是他这几百年黑暗之中唯一的色彩,是他唯一的同类。

    他自诩高人一等,他见过真实的光明的世界,他把林馥称之为‘神’,而他是神最亲近最倚重的祭司。

    林馥轮回多少次他就死亡了多少次,如果他从未见过光明,他大可以继续浑浑噩噩,沉溺于黑暗,但是,他见过了光明,所以他会不惜一切的抓住这一丝光亮。

    只可惜,林馥本身就是黑暗。

    “郡主我看着不太好,但子言喜欢她,父亲也写了信让我们不要多言。”

    穆子言之父单名一个谨,谨言慎行,他做官几十年也贯彻此道,不多言,但是他是穆首辅的儿子,光是少言可不行。

    他听父亲的话,勤勤恳恳读书,奈何实在没天分,做官也不行,唯一一次违抗父亲就是娶了现在的妻子。

    京里的贵女心高气傲,以父亲的眼光挑的都是一等一的人才,纵然身份上比不过穆家,但是才能也要高出他一截。

    父亲压着他,妻子还压着他,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趣味儿。反正他也没想像父亲一样官居一品,只当个富家翁他就很高兴了。

    可是,妻子偏偏生了一个天资绝伦的孩子。

    他甘心缩在父亲的羽翼之下,可又不想被儿子比下去。他既自傲有这个儿子,心里又隐隐生出自卑。

    既如此,这个孩子还是留在父亲身边的好。

    妻子把下属的女儿待在身边的用意他也明白,有人喜欢温柔的,有人喜欢强悍的,小姑娘家世不显,能力也没多强,自然对子言强硬不起来,这样的孩子,适合子言,没有家族拖累,亦没有强硬的后台助力。

    至于爱不爱的,倒是小事了,不喜欢就纳几房妾室。

    “郡主正经上了玉牒,是皇家的人了,她又领着差事,品级比我还高,你多客气点,父亲的眼光总不会错。”

    “我明白,只是我和子言这么多年没见了,想亲近也亲近不起来,但是我对他的心一分没少,穆家已是富贵尊荣至极,很不必用什么郡主公主的提身份,我只希望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下朝了能和他说说话,能打点好内宅。”

    “郡主哪哪都好,只是性子强势了些,这些郡主公主有哪个是好相处的,子言看着随和,也是个犟脾气,有一两句说不对再吵起来。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最清楚,他真心爱慕郡主,真吵起来,伤心的也是他。”

    “素娘,小辈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也免得我们这些长辈讨人嫌。”

    摘星楼哪怕是夜里也亮如白昼,白和昶让人挂了无数盏的琉璃宫灯,灯上绘制了各色图案。

    “郡主夜里看不清路,林府到了晚上必要早早点灯,若她知道家主如此用心,必然开心。”

    “月娘,我为她建得月楼,是为哄她开心,可是她不屑一顾,金珠香料她不屑一顾,她到底喜欢什么呢?”

    月娘捂嘴而笑,“郡主喜欢什么,您再清楚不过了,何必来问奴。”

    摘星楼四周有轻纱随风而舞,白和昶脸上的神情暧昧不清,“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价值,永安郡主也一样,她或许会一时对穆子言起了兴趣,但是她那样的人,心性不定,我倒是希望她封侯拜相,独揽大权,就是不知她想不想了。”

    白和昶习惯做两手准备,但是夺嫡之事只能压一家赢。

    他希望林馥能做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有名利而非一人,和这样的人合作,只要白家有用就能蒸蒸日上。但同样,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他伸出右手虚虚握着,好像这样就可以触摸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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