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阳光里

    道士沉默了一阵,长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又摇摇头,最后他站了起来,话说得差不多了,他要告辞了。

    “有句话我要告诉你,既然你们要十世情缘,执意寻找,那么就不能中途断线,或者改变。”道士想了想,对第五悠悠地说。

    “您是说我们不能改变主意?”

    “是,你,还有你那两位兄弟,都不能改变。”道士肯定地道。

    “如果有改变了呢?”

    “那后面几世的情缘也就没了。”道士说完,盯着第五,动了动嘴,却没有说下去。

    “还有更严重的后果?”第五知道他没有把话说完。

    “是的。你们本来肩负着一个重要使命的,十世,只是对你们的考验……”道士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戛然而止。

    “什么使命?”第五听得此话,再也坐不住,身形飘起来,他急忙抱住了亭子里的一个柱子。

    “使命?这个我不能再多说了——如果我说是拯救世界的使命,你信吗?”道士干瘪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笑意。

    第五没法判定他是微笑,自嘲,还是别的意思。疑惑中,他看见道士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前吹了吹,就像无形中点燃了一支烟,然后没等第五反应,就一下摁在了他的印堂上。

    “你……?”第五吃了一惊,他觉得自己都快抱不住那根柱子了。

    “我们有缘,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道士平静地说,“我给你一点灵气,你去寻找你的兄弟们吧,只要他们在你周边一百里之内,你就能感应到他们的存在。去吧。”

    第五感应了一下,觉得印堂有一种微微的温暖,就像在冬日里,划了一根火柴取暖,不怎么暖,但却能享受到暖气。

    “我只能助你到此,后面的路很长,成败两可之间,结局如何,还得看你们的修为了。我走了。”

    眼前一花,道士突然不见。

    “等,等等,喂……”

    第五大急,忙要叫住他,他还有好多事要问呢。

    但他喊了半天,周围却再无回应。路上的人来来往往,对他的喊声却置若罔闻。第五反应过来,他现在只是一个魂魄,说明白一点,就是一个鬼魂,鬼魂和生人应该不是一个频道,他说话,别人怎么能听见呢?

    自己已经不再是人,没有人的实体,只是一个魂,用现代话语来说,可能只是一组虚无缥缈的信号,如风又如电,实际上还没有风和电的实力呢,这种存在实在太不确定了,但却已经成了事实。

    第五叹了口气,他得好好适应自己的这种虚无形态。

    有几个人走进亭子里来,还有一人直接穿过第五的身体,说笑着向石凳上坐去,弄得他一种漂移,悠悠荡荡的,就像蒲公英的花絮在风中散落那样,折腾了好半天,他才把自己聚合起来,勉强成形,再慢慢稳定。

    望望亭子外,太阳已经爬到半空了,太阳光照在身上,有一阵被烫着的灼痛,第五看看身上,发现自己的身影越来越淡,他突然意识到,现在自己其实已经身陷危境,大白天的,而且还是阳光普照,他这个“身子”,搞不好被阳光围住,太阳一照,搞不好就会烟消云散。

    看看亭子外,都在太阳光下。

    ——他真的被包围了?!

    在他的意识里,在寒风呼啸的西域战场,每天看见升起的太阳,或者能在某处找个避风的地方,能晒晒暖暖的太阳,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求之不得呀。

    可现在,这一切都反过来了。

    ——太阳光会杀了他?

    身子难受,只能躲,找阴凉处躲。

    亭子里也已经有了太阳,亭子遮蔽下的阴凉,正一点点地往外移去。

    第五来不及多想,急忙闪到阴凉处去。

    站在阴凉处观望四周,第五真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亭子本来就处在一高地上,通风向阳,现在亭子四周已是一片阳光灿烂。第五有种被大水围困,不,更准确地是被大火围困的感觉。

    更何况,亭子里还有几个人,都是阳气十足的中青年人,对于鬼魂来说,这恐怕就像大热天里,屋子中放着烧得很旺的几个火炉,热气腾腾,逼得第五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这完全是内外夹攻呀,第五现在向外,跑不出去;向内,无处躲藏,他真的是到了生死关头。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在想,那道士把他引到亭子里来说话,是不是给他挖的坑。

    但他现在已经没法细究这事了,老道士解答了他不少问题,还给他提供了帮助,他貌似对他并无恶意。如果老道士想要害他,也许根本就不需要如此费事,直接收了他不就得了。

    “不,我不能在这里了事,我还要去寻大哥二哥……”

    第五看见亭子的阴影变得越来越小,而阳光一点点地逼近自己,他身上像燃烧起来那样,又烧又疼,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得抓紧想出办法。

    怎么逃出这个亭子?怎么逃出这阳光的囚笼呢?

    亭子外边有几棵树,也许那是机会。

    当亭子的阴影挪到树下后,第五也就能跑到树下了,要是树荫足够大,而且是连片的,第五就有生机了。

    慢慢挪,慢慢挪……

    第五随着亭子的阴凉一点点地移动,看着脚下太阳光如火焰般地步步逼近,他只能缩手缩脚地躲避……千万不要被阳光点燃了自己……

    终于快到一棵树下了。

    然而第五抬头一望,瞬间傻了眼。

    这几棵树并无交集,孤零零的。

    如果他躲到了树下,树荫很小。

    每一个树荫都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对他来说,每一个树荫可能就是一个独立的囚室。

    处置得不好,他可能在日当正午时,会被活活困死。

    “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死?”第五有些绝望地苦笑。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网住了的鱼,越挣扎就越缚得紧,就越要命。

    “哈哈,哈……”

    亭子里的谈笑声吸引了第五,他第一次细细地打量着这几个人。

    三个中年人,身体粗壮,身着麻布衣,一看就是常在田间劳作的农夫。有一个人拿着一根扁担,可能是要挑什么东西;又一人提着一个筐子,不知道是不是卖鸡蛋什么的,还有一人肩膀上搭着一个袋子,好像也是要买什么东西的,他背上的一个物件,引起了第五的注意。

    这个人背着一个圆筒状的东西,淡黄色,半新旧,有半人高,第五一眼看出那是一把大雨伞,看那样子还比较完好。这伞在乡下也不只是来遮雨的,太阳大时也用来遮太阳。古人相信,“勤带雨伞,不遭雨淋。”出门都喜欢带把伞,下雨出太阳都有用。

    如果躲在那伞里,是不是能逃出去?第五的脑子里念头一闪。

    眼见得这三人都站起来,要走出亭子,第五不再犹豫,顺着亭子的阴影,一闪到了亭子里,再由亭子顶端下,飘荡在了一个柱子上,就在那农夫走出亭子走进阳光的瞬间,闪进了他的雨伞里。

    伞里并不好过,第五如身处火炉之中,焦热异常,但是现在至少已经移动了,这意味着他从亭子里逃出来了?

    难受也得忍着,看看后面有没有机会从伞中脱困。

    “太阳好大。”一个农夫说,好像是那个拿扁担的。

    “嗯,早去晚回。趁着太阳不大,赶到集市去,再趁着太阳下山,我们往家赶……这样少受罪。”拿伞的人应声道,他的想法,真的很合第五的需求,第五心里涌出一丝感激。

    “我说,老王,你不是有伞吗,为什么不打着?这太阳多毒呀。”另一个人开口了,这应该是那个提筐子的。

    他这一提议,让第五吓了一跳。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伞会打开呢,一打开,自己不完蛋了吗?

    “你们都没伞,我一个人打伞,太那个了吧?算了算了,忍忍就过去了。”拿伞的找了个理由,好像并不想打开伞。

    “老王是爱惜伞,怕伞用多了,回去被婆娘骂。”拿扁担的人开着玩笑。

    “是吗?我听说嫂夫人很厉害,是不是?伞拿出来还怕用,用多了还怕骂,老王,你也太怕老婆了吧?”提筐的人语气认真,却难掩嘲笑口吻。

    这一刻,第五真是恨极了这些开无聊玩笑的人,特别是拿人家夫妻关系开涮的人。

    “谁说的?谁说我怕老婆了?”拿伞的人似乎很怕别人说他怕老婆,有些生气。

    第五一听,亡魂大冒,看来要糟,这个家伙禁不住别人的激将法。

    “我说不打伞就不打伞,我老婆说了也不成。”然而拿伞的人很倔强,他最后喃喃地表态道。

    此话一出,大家都笑。

    第五也笑,这人明明怕老婆,但是还能找出这种理由来狡辩,也算反应机智。

    然而,突然间,第五感觉身子一晃,然后啪的一声,伞打开了。

    四周阳光乍现,势若喷火。

    第五一声惊叫。

    但没人听见他的惊叫。

    但他却听见那位拿伞的人慷慨激昂道:

    “我不打伞,但管不住朋友要打我的伞,来,拿着,你俩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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