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温教授

    后来我把那只天鹅摆件就放在书桌上,果然,沃里斯带第二个犯人来时提到了它。

    “我还在猜你什么时候会发现!你在北非时帮了我很大的忙,圣诞节的时候我向希拇莱先生提起,海因里希也觉得那点考察津贴不足以体现你的价值,希拇莱先生就说送你礼物。——对了,有空来我这里,给你看我们的仪器。”

    “是希拇莱先生要给你那里增派人手吗?”

    “没有,”沃里斯很坦诚地说,“我只是希望你看看我们的进展,真的很有效。虽然也会有意外,但是能量比你我手动操作要强太多了!”

    沃里斯只是期待我们可以共同在灵性的事业上有一番作为。

    “那么,替我谢谢希拇莱先生吧,——最近忙论文的事,实在脱不开身。”我说。

    按理说,收到这种礼物,我只怕要找个机会当面表面向希拇莱效忠才算是“懂事”,可是既然沃里斯单纯地认为只是感谢北非的事,不如继续装糊涂。

    再说临近毕业,莱温教授确实严格得像疯了一样。

    “你的论文必须完美到——即使它放在我的百年仇敌的面前,他也不会因为对我个人的仇恨而不通过,明白吗!”他简直是咆哮着对我说。

    当我把这句几乎震坏我耳朵的话转述给沙医生时,他发出同样响亮的笑声。

    “论文答辩是要注意,但也没有莱温教授想得那么严格!”沙医生笑得几乎咳嗽,“别怕!我也是答辩委员之一,我会帮你的。那只是答辩,不是绞刑。”

    这听起来安慰得多了,因为按照莱温教授那个劲头,我都不确定到时候他真能帮我说话,还是在所有人提出质疑之前先给我判“死邢”并亲自执行。

    2月初的一天,到了沃里斯约定要来的时间,我接到他的电话,说这一次他不来了,是海因里希带第三个犯人来。

    “可是他什么也不懂,我发现病人有哪些能量上的现象,还想跟你讨论一下呢。”我说。

    “以后吧,”沃里斯有点闷闷地说,“最近……我手头有别的事情忙。”

    放下电话,想着又到了莱温教授手里,大概又要给我返回一大堆意见,也头疼起来。是啊,大家都累。

    可是这天下午,我却被带到了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发现我们系的其他的几个学生也在,其中一个同学悄悄告诉我:“莱温教授被捕了。”

    “为什么?”我问。

    “我还以为你知道……”

    “其他学生呢?”

    “被单独带走了。”

    “干什么?”

    他摇头,不过很快就知道了。我们被带到单独的审讯室里,我面前的小桌上放着几份文件。

    “您的教授,卡尔曼·莱温,”那个审讯的人说,“已经被证明参与了慕尼黑的白玫瑰组织,他今天中午被捕而且已经承认了。这些文件想必他的学生都不会陌生,识相点就早些招认,您参与了多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丢给我一张纸,让我在上面写供词。

    白玫瑰组织,我印象中记得是慕尼黑大学的教授和几个学生组织的反抗团体,他们最终被捕牺牲了。

    莱温教授也参加了?

    面前的文件打消了我的疑虑,第一行字跳入眼中的句子就那么熟悉:

    “对一个文明国家来说,最可耻的,莫过于让自己被不负责任、屈从黑暗的君主‘统治’且毫不反抗。”

    就是这份传单,怪不得那天他装作不在意地问我意见。

    接着是另几份文件甩过来,上面是我没有读过的传单内容,还有一副漫画,画着一个德国士兵一边喊着“犹汰人是毒蘑菇”,一只手却伸得长长的,从犹汰人屋子里拿出珠宝财物装自己自己口袋。在这幅画中的屋子背后,那一些树的树冠画得虬结有力,有一种版画般的纹理。

    画是没有属名的。

    “是不是这张画你参与过,快说!”审讯的警察吼道,“也许用点刑你就会都招了!柯利安。”

    “用什么刑好呢?”那个叫柯利安的人好整以暇地靠在墙边,也许这样的场景他见得太多,审讯一个年轻女性,本来也不需要什么太多的手段。

    我抬头去看他。是他,是那个给我留下过印象的便衣盖世太保,今天不再是便服,还是穿了黑色制服。他身材高大,尤其是手指骨节突出而粗大。是艾美尔曾经认识的那个人。

    柯利安的身体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认出了我,不知他想起的,是曾经偶然间把我送到圣马乔丽,还是我治疗过艾美尔。

    一个年轻警员跑了过来,把柯立安叫到一边和他说话,那个年轻警员看了我好几眼,我不认识他,但是看出了他的面容骷骼和兰肯类似之处。他是兰肯的哥哥菲利普·霍恩嘉特。

    柯立安很悠闲地拿出一份文件给他看了一下,菲利普脸色大变,他只是个普通警员,柯立安出示的文件一定表明某种他无法干涉的等级。菲莉普把帽子抓下来,垂着头离去了。

    而这里,帕蒂已经把一根像是电棒的东西拿在手里。

    “等等,帕蒂!”柯立安说,“她在仁慈医院工作,你认识沙尔勃鲁赫医生吗?”

    说完他紧紧盯着我,我甚至觉得他的目光在诱导我一定得说“认识”。

    “是的。”我说,然后报上了沙医生的电话。

    “希拇莱先生下午可能要派海因里希中队长带人来给我治疗。”我补充说。

    “得,我就知道每次都是这样,”帕蒂说,“像抓沙子似的,开始一大把攥得挺紧,稍微调整一下手指,就总有一些从指缝里溜出去,溜着溜着,手心里就剩不下多少喽!”

    “赶紧去,不要抱怨了。”柯利安斥责他。

    “您确定,完全没有参与过莱温教授的活动?”柯利安问。

    “没有。”

    “那您会没事的。”他安慰我道,他的语气有些生硬,好像很少、或很久没有安慰过人。

    我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白玫瑰组织的文件。

    “你的论文必须完美到,即使我的百年世仇的敌人看到,也不因为对我个人的仇恨而不通过。”

    教授的话在脑海里响起,我的心中一阵刺痛。我从来没有想过他说这些话时,是真的在这么想。他一边参与着反抗活动,却又在履行自己本来的职责,希望我顺利毕业。

    脚步声响起,门打开了,白发飘飘的沙医生走进来。按这样的速度,沙医生是自己跟过来的,不是有人打电话叫他才来的。

    “我必须马上带她走!”沙医生刚一进审讯室就大声说,“那边还有一个党卫军将军刚被他催眠在那里,没有人去治疗,你让那个将军躺在治疗床|上要怎么办?”

    话音未落,他给了我一个眼色,我会意地点点头。“是的,来得急,我治疗室里还有病人。”

    柯利安无声地打量着我们,他看到了沙医生和我之间交换眼神,冷硬的嘴角线条很轻地动了一下,“那看来……是得让您离开。”

    “可是还没有完全澄清,起码要把供词写完。”帕蒂说。

    “对了,还有论文!”沙医生一拍手,“你在这里把供词写完,我看看能不能见莱温一面。刚才有个年轻警员传话说您的论文正在莱温教授手里。”然后又凑到我耳边说,“你和教授的事完全无关,懂了吗?”

    供词只有短短几句话,表明我对莱温教授事毫不知情。

    不一会脚步声再起,我以为沙医生回来了,却看到海因里希带着一个集|中|营犯人向审讯室汹汹而来。那个犯人看到来往经过的盖世太保和警官,脚下的动作越来越僵硬,就像走向刑场一样,两个腿越走越低,像是被魔法变成了橡皮泥。快到门口时,海因里希一把拽住他,像丢垃圾袋一样堆在门口。

    “海因里希大队长,”柯利安向我看看,“恐怕需要您帮埃德斯坦小姐解释一下——”

    海因里希在门口停住,一把揪过犯人丢进审讯室,把柯利安叫了出去,嘭一声关了门。

    那个腿软的犯人站了起来,茫然地打量着我。

    “37563没有在画您,长官!”他做了个立正的资势。

    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他又重新打量我,好像头一回发现我是个活人一样。

    “是沃里斯让你来的吗?”我问他,这大概是需要治疗的犯人。

    “不,不,我对天发誓,”犯人很真诚地说,好像面对法官一样,“37563真的没有在画您。”

    我想这人是精神有问题了。一定是那种实验,上一次让我治疗的人还比较正常,这一个直接精神分裂了。

    门开了,我正要上前询问海因里希,却见海因里希抓住在屋里缓慢转圈的犯人,像抓一只小鸡那样丢出去,犯人扑在门外的雷德脚下。

    “对自己人不要太严格了。”柯立安在门外拿出一只纸烟,递给海因里希。

    “滚开,不要烦我!”后者没有接烟,眼睛直视着我,一条腿在身后嘭一声踢上了门。

    审讯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他刚刚在外面,得知了所有的事。

    海因里希的眼睛像两个向外突出的蓝玻璃球,在离我一米的地方。

    “事情我已经全部了解,——卡尔曼·莱温!”他咬着牙,好像要把莱温教授的名字嚼碎了,“这狡猾的老狐狸,叛国者,一直在秘密和白玫瑰组织联系,柏林大学里的传单一直是他在散发!当时集|中|营的项目还是他向我申请的,这是哧裸裸的背叛。”

    “您是柏林大学的大学生,一些简单的道理我很乐意讲给您听,”他说,“由您父亲曾为我们效力,而您也帮过考察队的忙,所以无伤大雅的小动作,我平时都会睁一眼闭一睁,但我必须警告您,以后,像莱温教授、什么发传单这类事,沾上了一根羽毛,您就不要再想过现在的日子了。”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无伤大雅的小动作?

    他嘴角的肌肉弹动了几下,看起来像狞笑又像痉挛。

    “沃里斯曾经好几次告诉我,一个神秘主义者是对情绪很敏感的,要像照顾中国瓷器一样照顾他们,否则他们的灵性能量就会受到影响,会不准确。那玩吊摆占卜的老家伙,就为了这个原因,可以在法国不列塔尼的沙滩边吹着海风工作。而您,也因为这个原因,处处受到我们的照顾。沃里斯总是说您的天赋十分难得,一定要保护好。您没有发现,自己在这里过得比普通德国公民还要自在吗?平时像个红发女人那样的囚犯,死十个、二十个,也不会有我一点责任!可是现在,为了满足你那点可怜的同情心,为了把你那点小情绪捧在手里,不要掉在地上摔碎了,我还要受到希拇莱先生的责怪,——而我一直没把真相告诉他!”

    “我到好奇,您知道什么真相了?”

    海因里希向前一步,我后退一步。

    “把一个犹汰人藏在屋子里,是什么罪名?”

    我心脏狂跳,没想到他知道利维亚的事。

    “没想到吧?这事还得谢谢您的好邻居、德意志的好公民韦德太太的孩子,他向警察报告,说看到您家里似乎多一个人。这件事报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发现你们已经把人转移走了,就没有再深究。”

    竟然是韦德太太家的孩子告发的,真是防不胜防。好在这件事阿尔伯特早就帮我分析过。

    “您也没什么可深究的吧,”我说,“我们只是通过另一个警察把她重新送回集|中|营。后来她被派到了服装厂做活,本质上她还是犯人。”另一个警察,当然是兰肯的哥哥菲利普。我在这件事里并没有海因里希说的那么多责任,他威胁不到我。而且我在这里生活得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了,在他嘴里却成了他一直在忍让维护我,真让我忍无可忍。

    可紧接着,脖子一紧,他的一只手卡到了我的喉咙。

    我退无可退,后背撞到了门上。他的手指随即收紧。喉咙感受到了压力,有点说不出话,但还不至于无法呼吸。

    脖子上血管在跳动,不知道是我自己的颈动脉,还是他虎口的肌肉在抖动。

    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一声轻笑,他又放开了手,甩了甩手。

    “不,虽然我可以,但是不会这么做的,”他说,“您说是吧?毕竟您跟莱温教授这事确实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说,莱温教授用我们对他珍贵的信任欺骗了我们,这种背叛我是决不原谅的,埃德斯坦小姐,请您务必记得很清楚。”

    脖子上的感觉还在,我一手护着前颈,发抖着靠在墙上,想咳嗽但又因为恐惧有点喘不上气。

    不能跟他硬来,他最近情绪暴躁得可怕。没错,在他的世界观里,和周围的人相比我已经太过不受约束。我这压抑的生活已然是他容忍的产物,也是阿尔伯特他们辛苦维持的产物,我不能意气用事把它毁了。

    更何况,如果我继续嘴硬,把兰肯哥哥扯进来就不好了。

    “大队长先生,”我说,“我的意思是哪怕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我也没有背叛国家的行为,怎么会故意添麻烦呢?再说我还想顺利毕业和工作。”

    “听起来,您恢复了理智,”他说,“理智,真是个好东西。”

    原地踱了几步,他把审讯室的门拉开。

    “走!我们走!”他向外面吼道。

    柯立安抱着胳膊在外面,向我说:“记得不要惹您的长官生气哦。”

    雷德拽着带来的犯人,向我使眼色跟上他。

    “37563没有在画您,长官。”犯人路过时,还轻声地向柯立安说话。

    “他知道了。”雷德看也不看,只是哼了一声,柯立安报之以无声但放肆的笑。

    “沙医生去找莱温教授了,我能不能也去看他一眼?”我向海因里希的背影说道。

    海因里希猛地回过头来,好像我从背后给了他一枪,他要回头确认凶手一样。

    这意思当然是“不”。

    跟着他走回大厅,在人群里茫然地观察,看到沙医生站在门口,手拿一袋文件向我挥手。我向他点点头,指了指海因里希。沙医生出去了。

    在车上,犯人就坐在我旁边,不断地重复着“37563没有在画您。37563没有在画您。”这些话像念咒语一样,让我感觉不到震惊,反而使整个场景显得荒诞可笑。

    明明教授被捕了,生死不明,而我却和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坐在一辆车里,听他重复着无意识的话。

    世界就像假的,像梦一样。

    这个感觉让我暂时超脱了场景,心中被抹上一层肤浅的平静。犯人的能量体在我视野中逐渐清晰,我看到他顶轮被能量刺穿,有一些不属于他的灰暗能量进|入他的身体,加强了他原本的一些心结。大概他曾经犯过某些错误,在集|中|营被审讯时重复过那句话。

    “这个犯人今天还要治疗吗?”我问。

    海因里希再次用那种“确认精神状态”的目光看了我一会。

    视觉转换状态还在,不知为什么,在阳光的斜射下,我看到海因里希头脑部位有一些模糊的暗影。

    “您到是很敬业!”海因里希讽刺道,“今天的事还不够多吗?我早就警告过沃里斯,不应该在这种愚蠢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随着他的回答,意识迅速落回现实。我本来想反驳他的话,但是看到雷德通过观后镜警觉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里还带着点提醒。

    也许是不该提起这个。是的,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在想着治疗。而且今天的海因里希,我还是小心一些就会。

    或许,我只是在逃避问题,我想。我不愿意去想莱温教授刚刚被捕,他会遇到什么,所以假装生活还在正常进行,我还要治疗。

    胸口又是一股沉闷的浊气,是的,现在不是做治疗的时候,我只是不愿意面对刚才的事。

    到了医院门口。

    “在毕业前,不要再惹任何麻烦。”他语气是警告的,但是音量小了很多,眼睛也没有看我。

    雷德再次用提醒的目光看着我,我想他是提醒我要道谢。对海因里希来说,音量放小,眼神躲闪一下,就算是为刚才揪我领子的事“抱歉”了,就算“解释”过了。在他们的道理中,我应该“见好就收”。

    我僵硬地道了谢,好像又有人掐住了我的喉咙那样。

    “37563没有在画您。”回答我的是犯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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