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与通讯

    写了几段,墨水的颜色变浅了些。再向后几段,颜色又有细微区别。想来他不是一次写成,从离开维也纳开始,每天写几段。

    除了那第一段抱怨我对他不如他心中的“影子”亲切,他没有再提任何暧昧的话题。只是平直地描述自己的生活,看歌德的感想,在参谋学院学习。还说他在车站,看到一个类似我的人。

    第二封信到来,是9月初。这一封长一些,和上一封风格稍有不同,没有描绘他生活的经历,而是论及历史。

    他提到古希腊的“斯多葛学派”,说他们信奉精神与物质的统一。

    “您和父亲都喜爱神秘学,您也认为精神和物质是一回事吗?一个人的想法,会影响到现实吗?”

    他提到古罗马皇帝提比略·格拉古。

    “他制定政策进行土地改革,受到民众拥戴,可是最终触动元老院的利益,受迫害而死。我认为他做了正确的事,您怎么想呢?”

    后来他还提到了他喜欢的音乐家巴赫、勃拉姆斯等等。

    是他的前一封没有回音,所以这一封信中他努力变换话题,想从中探寻我的喜好吗?

    最后是他记下一则自己的梦。

    “那是在莫德林的湖中,我划着船,我问您想去哪里。但您一直面向前方,没有回答。”

    “船并没有翻,也许,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

    最后这句话就像一声淡淡的叹息,给这封五页的信画上句号。

    我把信折叠起来,放进书包。

    一直没有回信,阿尔伯特,你怪我吗?

    这天以后,我心中时常有阿尔伯特的身影在徘徊,我也开始在现实中见到“肖似”他的人了。

    在教室里等待上课铃,有同学来到旁边,我听到一个酷似阿尔伯特的声音问道:“我可以坐这吗?”

    老师走进教室,打开讲义。用一双类似阿尔伯特的眼睛扫视同学,然后问我们,上次的作业是否完成。

    图书馆里,管理员用一双形似阿尔伯特的手将书递给我,温声道:“借这本书的学生并不是很多呢。”

    这天放学,大街上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我和同学带了两大包军人衣物送去医院,这是大学里的国防辅助活动,帮伤兵缝补衣服。希尔德说我必须参加,“要是再不积极,就要选修家政和园艺课来抵消。”她说。

    在医院接头的士兵清点了衣服,指着其中一件,说这个人前天紧急回前线,已经用不着了。

    “路上过桥时遇到游击队捣鬼,他们车里的五个人连车一起,——砰!”他双手往上一扬,意思是车子整个炸上了天。

    “啊!”和我一起的女同学捂着胸口低呼。

    “好啦,不要怕,姑娘们,”那士兵说,“已经处决了当地的100个平民做为报复。不这样,那些法国人是不会学乖的。”

    “就该这样!”女同学恨声说,“死两百个也抵不上我们士兵的性命。”

    医院出来往回走时,不断与医院和路上的军人相遇。阿尔伯特的背影重叠在每一个国防军军官身上。

    不少军人背着行李,奔往火车站,重返前线。

    这些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年轻面孔,都将一无例外地走向20世纪最大的灾难,体验一场生命和信仰的幻灭。

    “你原本答应我要遵从内心的。”心中久违的声音响起,温和中带着轻微的责备。

    “是的,我不是做过决定,听从过了吗?”我对它说,“否则也不可能来到这里。”

    “但听从内心不是一个决定的事,它要求你每件事、甚至每时每刻检查自己,看自己是否做出了真正的决定。而不只是像机器人一样听从固定规则。”

    “可是,理性很重要——”我反驳。

    那个声音发出叹息,“哪怕从古希腊人算起,理性也只诞生了两千年。没有理性之前,人类已经生活了几十万年。理性很重要,但它不是生命的全部。不要迷信理性。也不要因为理性而欺骗自己。”

    我包里还放着给阿尔伯特的回信,好多天了却没寄出去。这算不算欺骗自己?

    “你是害怕。”最终它说。

    “不,我是不希望伤害别人——”我辩解。那个声音再无半点消息,我失去了可反驳的对象。它最后一句话一遍遍在脑海中回荡。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害怕。

    害怕失去和痛苦。那么,我是否应该让“害怕”主宰选择呢?

    “叮”一声大响,电车停了下来。司机说前面有段铁轨昨天被空袭炸坏了。

    个别乘客抱怨起来,“怎么不早说——车票钱怎么算?”但是终究也没闹起来,而是恨恨地咒骂着“好战的英国佬”老老实实下车。

    我也随着下车,然后微微震惊,因为第一眼就看到了邮筒,就在路边的烟草店门前。

    这是巧合吗?回头再看那辆停下的电车,我一时间觉得整个事件像是假的,难道是为了让我投递信件,轨道才坏掉的吗?我的手不由自主把信掏了出来。

    不不,理智说,不是这样的,作为对德国对伦敦的轰炸,从9月起英国飞机也到柏林来空袭,虽然总是高射炮把它们赶走,但道路和建筑毁坏却是难免的。这是正常的,我告诉自己。手里的信就没有马上投入邮筒。

    自行车铃声响,一个邮差刚好到达,背着一个大包,打开邮筒,把里面的信一把一把塞进自己的背包里。

    “喂,要投信就快点。我这会就取信,再晚就等明天喽!”邮差一把抽走了我的信。

    我仿佛听到心里那个声音:“怎么样?一个迹象被你否定,还有另一个接踵而至,再愚钝的人也会明白宇宙的暗示。”

    邮差的车走了,我忽然后悔没问他,地址在同一个城市的信件,会不会快一些。

    第二天米娅放学来找我,说带我去“好玩”的地方。

    路上,她叽叽咯咯聊个不停,说起学校号召女学生要给前线士兵写信,让他们有“情感慰藉”,她也选了一些人与之通信云云。

    “喂,你呢?”她问我。

    “我在想,如果只写一些生活中平常的事,对方会不会多想,认为你对他有意思?会误会吗?”

    米娅哈哈大笑,“什么平常的事?今天吃了洋葱?老师课堂上讲了荷尔德林的诗?他们呀,希望看到姑娘的照片,最好是——”她压抑嗓子,“只穿内衣的。”

    我惊讶,“你寄了这种照片?”

    “他们到是想!”米娅哼了一声。

    我是写了生活琐事的,阿尔伯特应该不至于误会……

    下车后,路边有一家夜总会,门上装饰着彩灯。门口好几个女性跟来往的士兵调笑。

    可能见我盯着那些打扮得“色彩斑斓”的女人发呆,米娅偷笑,“怎么啦?没见过?这儿挺好玩的。”

    其中一个女人手上有个亮片小包,她从里面掏出不知名的小玩意,给每个进去的人都塞一个,有些人当场向上一抛,丢进嘴里。另一个女人则发舞会面具。

    “发的什么东西?糖果?”我问。

    “你不知道?难道维也纳没有?就是——‘妈妈的好帮手,再也不犯困’。”她念了一句广告词,“我忘了叫什么,反正吃了就精神了,会玩得更尽兴。”

    我见过商店里售卖一些奇怪的含片,我从没注意过,今天被她一提想了起来。这不会是我那个时代里某些国家的大学里私下流行的“考前必备”的提神的东西吧,这玩意在这个年代已经这么泛滥了吗?

    我不由地皱眉。

    米娅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别这么盯着我。”她抱住我一个胳膊,“好啦,好啦,西贝尔嬷嬷。刚才我逗你玩的,真正要去的地方在旁边的楼上。”

    那是一栋三层小楼,楼梯口还立着一个党卫军士兵。米娅和他说了几句话,他点头让我们上去。在最上层敲开公寓门,进入一个舒适的客厅。里面已经有五六个人了,围坐在大花朵图案的软沙发上。地上铺着东方图案的地毯。

    正中间有个蒲团一样的草垫子,上面盘膝坐着一个年轻人,脸型瘦削,极浅的金发,近乎银白。

    米娅介绍了我,年轻人先打量了我一会,好像不是用眼,而是在感受似的。然后他露出微笑,像见一个熟人似的和我握手,说他叫沃里斯·勒内,还允许我直呼他的名字。

    旁人有的有的眼露不屑,有的脸带羡慕。

    这就是海因里希介绍我去找的那个人,没想到米娅也认识他。

    沃里思指着离他最近的一个位置,让人加了一个草垫。

    “您先坐到那边吧。”他瘦长的手指向米娅指了旁边的一间屋子,竟是让她不要参与。平时米娅的话很多,但这时却老老实实走了过去。她在另一个房间里拿了本书,远远地向我示意,似乎在说她很好,不必管她。

    “刚才占卜时忽然掉落一张牌,是暗示这位来访的客人?刚才没来得及打开,这会应该看一看。”旁边一个中年女士笑道。她穿着丝绸的裙子,项链似乎是宝石的,身份地位应该不低,但在这里没有一点架子。

    中间的小矮桌上有一副塔罗牌,显然我们来之前,他们正玩占卜。已经开出了三张牌,那张掉落的牌放在一边。

    沃里斯点了头,旁人把牌翻过来。

    “女祭祀正位。”一个人说,然后望着沃里斯,等他解释。沃里斯抱着胳膊看了我一会,说:“有直觉力,冷静,但有时候过于理性。”

    这些话相当宽泛,怎么解释都可以。但关于“理性”的点,恰巧呼应了我最近的纠结,我心中不免有所触动。

    但我不喜欢像其他人那样热切崇拜的模样,所以没有继续问。他也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那我们要不要……您上次不是说,要为我沟通故去的母亲。”旁边的中年妇人很小心地提醒。

    沃里斯在原地也不说话,眼睛望着斜上方,似乎在看一个不存在的事物,“虽然我并没答应今天为您沟通,不过既然您这么请求。”他语气客气,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一边嘴角带着一丝轻蔑。

    他闭上了眼。周围人瞬间安静下来。不一会,他头部一个激灵,身体微微摇晃后重新坐定,开口说道:“丽莎,是我。”声音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带着点口音。

    丽莎愣了片刻,用颤抖的声音问:“母亲,你在那边好吗?”

    沃里斯用这个人的声音回答了几个问题,基本都是丽莎的家事。叫她不要误解以前母亲的用心,要用宽厚的心对待家里人等等,还列举了几个小事,让丽莎在这些事情里看到神的旨意什么的。由丽莎激动的样子可见,那些事情说得都没错。

    但过了一会,沃里斯的神态变了,话题也从家长里短变得严肃起来,他说:“她走了,因为有一个更重要的人要传达信息给今天新来的女士。”

    丽莎点头连声说好,然后低声向旁边人说:“是的,绝对是她。她是意大利人,说德语有口音的——”

    “西贝丽,你终于回来了。”沃里斯睁开眼,注视着我,“你曾经背叛了我们,你知道吗?”

    我打了个寒颤。

    西贝丽并不是我的名字的正确拼法,只有个别老年人才会这么叫,因为有些人喜欢给女孩的名字后面加上元音。

    “您是谁?”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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