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黄道吉日，宜嫁娶。

    请帖发出去很快，除了云家一众长辈外，大半个翌朝的贵族世家，都纷纷前来庆贺。

    为了这次的婚礼，颜舜华可谓是倾其所有。

    ——整个承剑山庄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北疆进贡的绯色氍毹从门口一直铺到山脚，沿途两侧重新栽种橙树，并花重金请秘术师，以秘法催开橙花，花香馥郁清新，取自“恰似故人归”之意。

    据说，是因为颜侯爷的新夫人喜欢橙花。

    据说，颜侯爷等这位新夫人，等了很多年。

    然而曼罗听到侍女如此向自己禀报时，只是扬了扬眉，不置一词。按照大翌正常的风俗，新娘本应呆在自己家待嫁，但这次曼罗却是代替云惜柔，从承剑山庄出嫁，而云家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

    或许说，即便有异议，也不敢有任何质疑。

    至于真正的云惜柔去了哪里，无人在意，无人关心。

    念及此处，曼罗微微抬首，曼罗眼里仿佛凝了十二月的寒霜。

    在她的要求下，这些时日，她从镜花小筑搬到玲珑庭居住，只等大婚过后，再正式搬到主院与颜舜华同住。

    玲珑庭里的陈设一如当年，黑漆落地柱，蒙着宣纸的雕花窗，迎面一扇流云仙鹤的紫檀琉璃屏风，将里屋与外室隔绝开来。

    整个房间里，最显眼的是摆放在衣架上的大红色嫁衣，炽艳如火，裙摆和衣襟以金线配以各色碧玺玛瑙，绣出凤凰引吭而舞。

    曼罗缓缓抚摸着嫁衣，殷红的云锦丝滑如水，刺绣却繁复细密，手指拂过之处，只觉得一片冰凉的华丽。

    她认出来了，这是那件婚服，她的婚服。

    六年前，她坐在不远处的床榻上，一针一线，满怀少女对婚后生活的憧憬，绣出来的婚服。

    ——大翌风俗，女子出嫁前须亲自绣好自己的嫁衣，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数百年来，无一不是如此。

    可事与愿违，当年她的嫁衣绣到一半，便匆匆出嫁，婚服只能从内廷调来现成的。而那现成的嫁衣，她未曾试穿，玉清观便惨遭灭门之祸，从此以后，她的人生也永远失去了当新娘的机会。

    如今再见它，只感觉恍如隔世。

    抚摸着熟悉的针线刺绣，曼罗心底渐渐浮现出一个疑问：

    嫁衣上，剩下的一半绣花……又是谁补全的呢？

    曾几何时，背后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郡主离开后，公子曾数日不眠不休，呆在郡主住过的房间。”

    回过头，颜凌一身白衣，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琉璃屏风旁。

    听到她的话，曼罗微微一愣，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询问，窗外骤然响起一声呵斥：“颜凌！”

    颜舜华疾步走进来，他凌厉地看了一眼颜凌，语含责备：

    “你太多话。”

    斥退颜凌后，颜舜华转向曼罗，语气不自觉放柔许多：

    “这套是下人弄错了，它寓意不好，往后还是收进库房里才对。”

    顿了顿，他又道：“过去的事，都让它过去吧。我已经命人给你准备了一套全新的嫁衣，稍后便会送到。”

    曼罗却摇头，为颜舜华斟了一杯茶，不急不慢地道：“侯爷不是说恰似故人归么，妾再穿这件嫁衣，岂不就是如侯爷所愿？”

    颜舜华无言以对。

    他又岂是看不出她的笑意未达眼底，满满俱是讽刺与冰冷。

    但此时此刻，他唯有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清晨的阳光从窗户射进，照在那件嫁衣上，为它披上一层朦胧的金纱。白衣的公子默默凝视着殷红的嫁衣，眼神里罕见地没有透出戾气。

    仿佛……仿佛还能和当年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可再见已是离别天。

    不知不觉，吉时已到，颜舜华先去外面招呼宾客，曼罗换上嫁衣，梳妆完毕后，她在侍女的簇拥下，走出房间。

    前厅之外，颜舜华早已等候多时，红衣如火，衬得他本就清俊的眉眼更显绝艳，在如云的宾客之间愈发鹤立鸡群。

    看到新娘时，他的双眸亮了一亮，快步上前，从侍女手中接过曼罗后，小心翼翼地牵着她跨火盆。

    两人肌肤相触的瞬间，颜舜华心生恍惚。

    仿佛，这一刻并非期盼多年，而是期盼了毕生。

    银丝炭在铜盆内散发着炽热的温度，有橙红的火星飘散飞舞，如同点点流萤。跨过火盆的时候，因为裙摆过长，曼罗险些被绊住，然而她才一踉跄，纤腰就被人紧紧揽住，然后带她站稳。

    她下意识抬眸看向颜舜华，他不着痕迹地松手后，弯了弯唇，露出一个温情的笑容，让她放心。

    这笑容在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

    仿佛他们只是俗世里最寻常的一对新人，今日过后，便是夫妻。

    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妻。

    曼罗眼睫微垂，避开颜舜华的目光。

    覆面的金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相互碰撞，发出伶仃细碎的声响，叫人难以窥探面帘后的新娘，究竟是何种神情。

    拜过天地，便是拜高堂。曼罗与颜舜华的双亲均亡故，于是云家的两位长辈便代替了父母，端坐于堂前。起身之时，曼罗的视线与云鸿清对撞之际，清楚无比地看见云鸿清脸色一白。

    “夫妻对拜——”

    随着小黄门的唱喏，婚礼即将进行到最后一步，颜舜华被宽袍广袖所遮掩的双手微微收紧，眼神有按捺不住的兴奋，以及……

    对未来生活的期许。

    就在两人即将对拜之际，门外突然传出一声“且慢”。

    随着这声清亮的女声，有绯色的身影由远至近，逐渐变得清晰。

    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苏盈缓步而来，她徐徐跨过门槛，仿佛出入无人之地。

    如此重要的日子，她并未按品大妆，而是劲服加身，如水青丝挽作高马尾，以金环相扣，飒爽无比。

    与颜舜华利剑般的眸光相触时，苏盈朱唇一弯，笑道：

    “久违了，颜侯爷。今日你大婚，我特意备了一份厚礼。”

    颜舜华刚欲挥手命人围住她，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力气全无！

    苏盈怎么可能有机会给自己下毒？还是说……承剑山庄有细作？细作又是将毒下到哪里？才会让自己毫无防备？

    饮食？酒水？早茶……等等，茶？！

    他脑海中如有闪电划过，他想起来了，曼罗给他那杯茶有问题！

    想到这里，颜舜华下意识回过身，看向曼罗。说时迟那时快，他回身的一刹那，十几道金光如线，从曼罗袖□□出！

    眼看金针只取颜舜华命门，下一个瞬间，颜凌白衣如鹤，迅速从人群中掠出，挡在颜舜华面前！

    颜凌倒地的一刻，厉声道：“护卫！保护侯爷！！！”

    变故实在过于突然，面对重伤的颜凌，颜舜华迅速从袖中摸出护心丸塞入她口中后，踉跄着起身，注视一袭大红嫁衣的曼罗。

    他的眼眸冷冷，声音也冷冷：

    “给我一个理由。否则今天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理由？”曼罗“哈”的一声冷笑，“你杀我母亲，屠我师门，毁我心血。你居然还有脸问我这样做的理由？”

    她一下子掀开坠着细密流苏的赤金凤冠，将其一把掷于地上，环视一圈众人后，一字一句地道：

    “还请列位看清楚了，我就是六年前被他所杀的和颐郡主云无心！我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