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罗的封妃大典举行的那日,云霞漫天,灿烂得仿佛织金画卷,凤台两侧的树木在霞光的映衬下,苍劲挺拔,犹如修簧立栋。
颜舜华一袭白衣,跟随百官朝拜过后,久久伫立于凤台之下,凝望着那个纤细而衣饰华贵的身影。直到日暮倾颓,才乘轿离开。
然而刚一回到承剑山庄,便有宫内赏赐如流水般送来,但新贵妃赏的东西非金非玉,而是年少时颜舜华送给云无心的所有礼物。
与新贵妃的赏赐一并赐下的,还有紫衣内侍的一句问候:
“贵妃娘娘托奴才问话,敢问颜侯爷,午夜梦回,可有故人入梦?”
颜舜华执笔的手微微顿了顿,许久,低低答道:“无人入梦。”
即便如此,宫内的消息,还是接连传来。
第一日,皇帝宿在了云贵妃那里。
第二日,还是云贵妃接驾。
第三日,皇帝带着云贵妃泛舟湖上。
………
一连七日,颜舜华终于绷不住了,听到皇帝带着云贵妃前往温泉宫的时候,他正在喝茶,白玉的茶盏在他手里“砰”的化为一地碎片。
“进宫。”他面无表情地丢下两个字。
等颜舜华入宫向翌帝禀告完山阴郡流民刺杀一案的结果,恰逢一年一度的木兰围猎举行,颜舜华为天子重臣,伴驾同行。
前往木兰猎场的时候,有步辇自他身边经过。
步辇上的人宫装高髻,眉心花钿艳丽,对上颜舜华的眼神时,眉梢挑了挑,“怎么,看见我,你很惊讶?”
“依宫规,颜侯爷,您应该下马行礼……”小黄门低声提醒。
但颜舜华依旧端坐于马上,不跪不拜,神态淡然。
见状,曼罗以长长的护甲,不急不慢地拨弄着自己的发鬓,垂下的银饰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伶仃的响声,一如她泠泠的嗓音。
“我为贵妃,天子命妇,不敬我,一如不敬天子。看来颜侯爷确实是未曾将陛下放在眼里。”
颜舜华只是付之一哂,淡淡擦拭着断念剑:
“一个无能的废物,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剑上一线血痕,却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心绪。
下午时分,广袤的御林之中,龙旗飘扬,骏马行于草地间,如踏浪而行。猎鹰翱翔于天际,风声伴随着马蹄声,热闹非凡。
整个狩猎队伍,按照身份,分为若干组,各自派遣人员负责不同的猎物。曼罗同样换上猎装,与苏盈追捕一头麋鹿。
就在麋鹿即将落入陷阱时,忽有破空声袭来,循声看去,颜舜华放下弓弩,对两人扬眉一笑。
“又是他,阴魂不散。”苏盈啐了一口。
曼罗摇了摇头,“一头鹿而已。真正鹿死谁手,还未可而知。”
仿佛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颜舜华再度弯弓射箭,但他射箭的方向却变了,闪烁着寒光的利箭,缓缓对准不远处黄帐下的翌帝。
“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曼罗冷冷一笑,提高声调:“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你真的觉得,他能护住你?”
“护不护得住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起码不会把我推入地狱。”
“……无心。”
听到他的话,曼罗微微回眸:
“侯爷莫不是忘了,现在应该称我为——”
她讽刺地扬起唇,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无比地道:
“贵妃娘娘。”
他无言以对。
弓弦紧绷,手指骨节亦是勒得发白。
就在此时,洛孤绝策马而来,“阿盈。”
见到曼罗,他下马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因有外臣,曼罗不便久留,向洛孤绝微一颔首过后,便回了翌帝的帐中。
曼罗走后,颜舜华总算放下弓箭,不着痕迹地掩饰自己刚才想要射杀翌帝的冲动,将目光转向玄衣玉冠的青年王侯。
他的语调轻而冷:“刚刚那只鹿,我便让给忠武王殿下与王妃了。但真正的猎杀,我必分毫不让。”
洛孤绝眸光淡淡:“我亦如此。”
一场争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马蹄扬起的滚滚烟尘中。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木兰围猎结束,洛孤绝携苏盈回王府,两人收获颇丰。
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洛孤绝沐浴完毕,苏盈正带着花夜、鹤雨在院子里炙烤鹿肉。
只见她长发束成高马尾,拿着柄芭蕉扇,蔷薇红的广袖全部用丝带紧紧束缚在小臂上,一双剪水双瞳,眼也不眨地盯着铁架。
铁架上的鹿肉早已被人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表面刷了秘制的香料与酱汁,在果木炭的烘烤下,散发出令人垂涎的焦香。
见苏盈聚精会神地烤肉,洛孤绝刻意放轻脚步,绕到她身后。
花夜和鹤雨两人,虽然早就发现洛孤绝的到来,但接到他比“嘘”的手势后,果断选择沉默。
于是苏盈就继续乐呵呵烤肉,不时扇扇风,控制火候,让鹿肉受热更均匀。眼看一块鹿肉已经转为蜜糖般的焦褐色,苏盈兴冲冲地拿起铁签想要尝尝,不料铁签突然被人一把拿走。
拿走铁签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隐约透着几分熟悉。苏盈下意识抬眸,正看见洛孤绝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自己。
“就知道作弄我!”
她气急败坏地起身捶他胸口,然后抢过鹿肉,自顾自吃掉,“要吃你自己烤,人家忙活好半天的。”
他无不遗憾地摇头,“记得婚前,夫人不管烤什么,都会分我一半,如今却如此小气,真是叫为夫伤心。”
“哼,你也知道那是婚前。”苏盈撇嘴,眼瞳里却透出几点笑意,仿佛花瓣莹莹坠落湖面,水波潋滟。
话虽如此,洛孤绝还是坐了下来,撩起袖子,用熟练的动作给其余的鹿肉一一翻身,顺便再刷上一层薄薄的酱料。
有风吹来,铁架上升起的炊烟缕缕散开,鹿肉片在跳跃的火光里翻滚,发出噼啪的响声。洛孤绝的每一次翻动,都让鹿肉散发出比之前更加诱人而浓郁的香气。
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鹿肉终于变得金黄酥脆,外焦里嫩,洛孤绝夹起鹿肉,将其放在铺了蕉叶的缠丝玛瑙盘上。
“阿盈,尝尝?”他含笑看她。
苏盈见状给花夜使了个眼色,让她将库房里的葡萄美酒取出,然后亲自为洛孤绝斟酒。
凝视着妻子的动作,洛孤绝的心不觉一跳,无端便想起“皓腕纤纤凝霜雪”这句诗来。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散落在静谧的院落里,愈发衬托出慵懒的时光,夫妻俩一边饮酒,一边品尝鹿肉,闲话家常,如同又回到了肆意畅快的少年时代。
酒过三巡,苏盈屏退随从,一时间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她与洛孤绝两人。
花架上的紫藤萝开得繁茂无比,似是紫色的瀑布飞流直下,花香清浅而沁人心脾。苏盈懒洋洋地靠在洛孤绝怀里,用手指缠绕着他的一缕乌檀木般的发丝,双颊晕红犹如三月桃花,眼睛却仿佛夏夜的星子,湛湛生辉。
“别的不说,若是每日咱们都能这样自在就好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她不禁叹道。
洛孤绝温柔地拍着妻子的背,“等我彻底解决朝政上的麻烦,把云炤骨灰迎回凌霄阁,我便带着你泛舟游湖,赏遍大好山川。”
“那你可不许食言。”苏盈直起身子认真瞧他,眼波流转,笑意盈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额头,“我可都还记得,你当年在拜月祭上答应我的——往后的江河湖海,山川风月,你会陪我一同去看。”
洛孤绝的笑意同样溢出唇际,张口衔住她的手指,吻了一吻后,道: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午后的风里带着紫藤萝袅袅的浅香,柔柔拂过两人身侧,他们就这样在藤萝花架下静静相拥着入眠。此情此景,倒不像什么王公贵族,仿佛市井里最寻常的一对夫妻。
就在两人即将沉沉睡去之际,突然,哒哒的马蹄声打破这份难得的悠闲,王府门外,萧怀光“吁”的一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跨入院中。
临风玉树般的俊朗少年此刻脸色是慌乱而惨白的,声音亦带着几分颤抖,连尊称都忘了提及,只是向洛孤绝禀告道:
“流民暴乱……延夏城,失守。”
成平五年五月初四,流民李敢自山阴郡起兵,最初东攻云中郡不克,转攻沧澜郡,攻占延夏城,杀郡守齐远,俘刺史齐归,自称“黄天大将军”,剑指帝都天耀城。
这次流民起义事发突然,如同一场烈火,蔓延于山河大地,燎原于人心之上,撼动着翌朝的根基。
群起而反的流民聚集在黄天大将军的旗帜下,燃烧着对压迫的愤怒。翌朝的官府闻风而动,派遣精兵压境,欲镇压这次起义。
即便如此,流民义无反顾,起义的战火熊熊燃烧,接连几座城池沦陷,翌帝再也坐不住,一道圣旨降下,命洛孤绝领兵出征。
虽然对这一天早有预料,但洛孤绝出征那天,苏盈心里依然充满眷恋与不舍。
薄薄的晨雾仿佛云烟,连天的碧草上凝聚着晶莹的露水,在战马的喧嚣里,随风颤动。
洛孤绝身着玄铁重甲,骑在雪白的战马之上,英姿飒爽,如同一尊刚毅的铜像伫立在城门前,俨然一副统领万军的威仪。
苏盈按品大妆,一袭流云般的正红色广袖缎衣,绣花金线点缀其中,裙摆迤逦曳地三尺,轻风吹过,衣袂飘然若仙。发髻金冠上镶嵌的珍珠和宝石,在晨曦的微光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在侍女的簇拥下,她缓步上前,为他送行。额上挽着双凤朝阳的发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洛孤绝微微弯腰,她轻柔地为他拂去衣袖上的灰尘,凝视着丈夫坚毅的面容,低声抱怨:
“嫁给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永远都是聚少离多。”
“总共算下来,成婚不到一年光景,你这是第几次离开了……”
然而抱怨的最后,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们滑落,哽咽道:
“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的话,像是一股暖流,为洛孤绝驱逐前行的寒冷与不安。他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声音慷锵有力,带着对未来战役的信心与决心:
“放心,我会履行职责,守护家国安宁。”
他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你……也要在家好好等我。”
号角声响起,洛孤绝策马而去。不顾侍女劝阻,苏盈提起繁复而纤长的裙袂,执意跑上城楼,久久凝望大军远去的方向。
她知道,洛孤绝是翌朝的英雄,是无数人的依靠与希望,但此时此刻,在她心里,他只是她的挚爱。
初夏的微风拂过城楼,苏盈的长发在风中舞动,曳地的红裙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环佩叮当,有流霞的姿态,整个人如同一朵孤独的花,静静守望着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尽头,再也看不见半点军队的影子。她总算转过身,刚准备步下城楼,却听见有紫衣内侍的声音泠泠响起:
“奉云贵妃懿旨,还请忠武王妃,进宫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