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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却君王天下事(4)

    两人离开碧落山,又马不停蹄去了龙襄原,萧怀光也一同前往。一行人准备去祭奠殷启明将军,为其扫墓。

    其时正是初春,草原上开着大片嫩黄的爬地菊,不远处就是公主坟,春风吹拂,碧草黄花如浪起潮涌。大束大束金色的阳光穿透浓厚的云层,洒在将军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陵墓旁插着翌朝的黑底红龙旗帜,迎风飘扬,带着战争的痕迹,但现在已经褪去了征战的威严,只剩下几缕飘忽的记忆。

    除此之外,墓碑上还有一行小字,为洛孤绝所刻:

    “万岁千秋,不销义魄;九天八表,永厉英魂。”

    这行字,不仅是为殷启明,更是为数百年来,为守卫翌朝,千千万万战死在龙襄原的士兵所书写。

    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羽毛悠然落墓碑上,又被洛孤绝仔细地拾起,打扫干净。

    “我说,你来扫墓,就光站着不动?”苏盈捅了捅少年,示意他也过去拿扫帚,“这么懒,以后要娶了妻,你夫人肯定倒霉了。”

    闻言,洛孤绝打扫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向瑶阶玉树般的少年。

    算起年纪,对方今年满十九岁,正是翌朝男子说亲的时候。当年自己也是二十左右的年纪,与苏盈在草原上定情。

    想起这一幕,他的心不禁柔软如水,对少年道:

    “怀光,你也到了成家的时候,可有看中的人选?”

    萧怀光,不,现在已经是齐昭的少年瞥了眼苏盈,无不嫌弃地道:

    “别的不说,我可不想找这样的,爹疯疯一个,娘疯疯一窝。”

    话音未落,便挨了苏盈一个爆栗,“你说什么呢?就算不是你婶娘,我也是西州的晗光君,给我放尊重一点,没大没小。”

    齐昭朝着她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便拎起扫帚和簸箕,去另一边清理了。扫墓结束,苏盈问洛孤绝:

    “两国的国书,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送到我哥哥那里了。等回到中庭,你想好要将师父葬在哪里吗?”

    洛孤绝思忖片刻,道:“凌霄阁。我准备将云炤与叶三小姐合葬。云梦泽那边,怀光已经在遣人打捞了,想来不日便会有消息。”

    苏盈低低地“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低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远处的山峦被柔和的阳光映照,哀切的挽歌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萦绕,往事种种,恍如一梦。梦醒以后,逝水无痕。

    或许这就是光阴的旅途吧,他,她,他们……皆为过客。

    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埋骨他乡作故乡。

    “阿盈,想什么呢?”

    苏盈浅浅一笑,“我在想,后世会如何记载你和师父。”

    洛孤绝闻之恻然,微微苦笑:

    “如何评价云炤,我不知道,但……我是罪臣。从前你说希望后世看见我的记载时,你与我的名字能并存,但现在,若是你我名字并列,恐怕留给你的都是千夫所指的骂名了。”

    苏盈揽住他的腰,将脸贴于他的胸膛,闭着眼睛,静静聆听他的心跳声。许久,她轻声开口:

    “其实你有件事做得不太妥当。”

    洛孤绝疑惑低头,正触上妻子清澈如水的双眸,她低低地道:

    “关于……银蕊姬。”

    “银蕊姬是受颜如卿蛊惑不错,但归根结底,倾国之乱由她而起,她难辞其咎。她虽对你有养育之恩,但站在庆德太子与倾国之乱里死去的那些将士立场想,她……其实……”

    苏盈想了又想,终于将“不配入皇室玉牒”改成了“不该入皇室玉牒,享宗祠供奉”。

    “所以你的意思是……”洛孤绝眉心微蹙。

    苏盈迎着他的目光,终于轻轻吐出那几个字:

    “送她离开吧。这次我们去接云炤回来,也把她一并送回家乡吧。更何况她本人,也是一直想回家的。”

    洛孤绝轻抚着妻子的头发,道:“银蕊姬一叶障目,因而引出滔天大祸。但她却也令我从世家之子,变为平民之身,得以立足尘寰,用普通人的眼睛去看看,普通人在翌朝,究竟过得什么日子。”

    “若是没有幼时的经历,而是像颜如卿为我安排的那样在皇室长大,我恐怕早如之前所见的那些世家子一般,目无下尘。”

    “我会送她回乡的。人世百载千年,唯有家国情怀历久弥新。说到底,银蕊姬只是一个漂泊异乡,愿归乡而不得的可怜人。”

    闻言,苏盈好奇道:“那我们呢?我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会成为历史,过去的历史。”洛孤绝看向远方,那里有重峦叠嶂,山水如画,变幻不定的红尘俗世里,唯有天地永恒。

    “历史吗……”低声念着这三个字,苏盈不知是想起什么,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我以前听师父说过他梦里的那个世界。”

    “他告诉我,几千年后,在那个世界,人人生而平等。哪怕是乞丐的儿子,在法律上,与皇帝的儿子一样享有同等的地位,权利。”

    “国家以最大的努力,保证所有的孩子,不用为人奴婢,拥有接受教育的机会,拥有通过自己的奋斗,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而女子,女子可以选择自己的职业,自己的人生,不被任何人所定义,不必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她们拥有嫁人的自由,不嫁人的自由。国家同样尊敬那些凭借自己实力,为社会做出贡献的女性。即便她们并没有按照传统女性的要求那样相夫教子。”

    “虽然师父承认,在他所热爱,所怀念的某个古老国家,不公正的现象依然存在。但绝大多数人,都在为自己的明天而拼搏。即便有地方豪强,也没有办法藐视法律,随意处置别人的一生。”

    “生而为人,便享有作为人的尊严。”

    似是被苏盈所勾勒的世界所触动,洛孤绝亦是带上向往的神色,半晌,他开口,语音柔和:

    “等新法颁布,朝堂改革,将来的中庭,也会朝着这个方向前进的。即便我不在翌朝,怀光、沐尘,他们也会保证新法的推行。”

    但……有些话苏盈没有说出来,世家大族拥有最好的资源,哪怕废除九品推察制,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依然前路坎坷。

    似是了解她心中所想,他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

    “或许这条路很漫长,但至少从现在开始,已经有人努力朝着云炤描绘的社会前进。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招后起。”

    “民为其易,吾为其难。”

    苏盈刚想点头,忽然之间,有些头晕,身子禁不住摇晃了一下,然而一股暖流瞬时经过心房,整个人很快又站稳。

    想起南荒幻花宫之行,苏盈侧脸看洛孤绝,此刻他正牢牢抓住自己的手,

    察觉出身边人的异样,他回过头,语声关切:“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了笑,“就是突然有些好奇,当年我们在幻花宫,你究竟以什么条件,让无涯祭司答应救我。”

    洛孤绝神色平静,只是拉住妻子的手攥紧了一些,道:

    “谈不上条件,是你运气好。”

    “你不愿意说那就算啦,不过我也知道,我一向运气好。”

    苏盈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微微偏脸,甜美一笑,“比如遇到你,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说完,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洛孤绝抬手环抱住她,眼前是天高远阔,白云悠然。然而他的目光辽远无比,似是能穿透苍茫草原,再次回到那日的神庙之中,月神塑像之前。

    神像旁,白衣的祭司神情肃然,静静问他:

    “你真的决定好了吗?以命续命,她虽能活,损伤的却是你自己。即便成功,你们也只有十年的时间。”

    他安静地跪在地上,低声:“不后悔。”

    无涯祭司沉默良久,终于长长叹了一声:“好吧,我会完成你的心愿,但你也要记住,逝世之后,灵魂不入轮回,直到伽蓝之印消失。”

    “而这百年里,无论刀山、火海,你都要为我所驱使,日日受万蛊噬心之苦。而这,就是你将付出的代价——”

    听到这样沉重的未来,他的表情未有任何变化,只是默然垂首,道:“此生惟愿共生共死,同去同归。”

    “共生共死,同去同归……”注视着神像前跪着的黑衣青年,向来古井无波的祭司,眼神不禁出现一丝动容,飘然离去之前,留下一句话,“我答应你,百年期满,你与她还可再续前缘。”

    听到这句话,黑衣青年抬起头,烛火幢幢,巨大的玉石雕像低垂着眼帘,似是在无声地怜悯着世间百态。

    思绪回到现实,洛孤绝抚平苏盈被风吹乱的发,低声道:

    “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

    听了他的话,苏盈笑着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答应我,下辈子再遇见,你一定要先来找我,到时候我就做个山野村姑,你也不要学武了,当个樵夫,我们一起慢慢变老。”

    “那现在呢?云炤魂归故里后,我们还有时间。”他握住她的手。

    十年的光阴不算长,但已经够了。

    足够他陪着她,完成所有的心愿。

    “当然是踏遍九夷,碧螺湾、流光海、塞北漠河、归墟之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风景,我统统都要体验一遍!”

    他注视着她,许久,定定点头:“好。”

    红尘众生,人生最长。人生七苦,求不得最苦。

    但只要有一丝机会,他也决不愿放弃。

    情之所至,无畏祸福,无惧生死。

    两人携手离开将军陵之际,遥遥千万里之外的青木树海里,永哀塔的最高层,云太后素服淡妆,茕茕独立。

    她面前的墙壁悬挂着一张工笔画,笔触柔和而精致,画里的橙树开满洁白的花,树上橙衣的少女伸手欲摘花,树下白衣的公子交手而立,含笑凝睇情人。画上还有一行题诗:

    “瑶华长相忆,碧落长相依。

    白首共枕席,死生俱欢颜。”

    在画的旁边,放着一个木匣,里面盛满洁白的骨灰。

    骨灰盒无名无姓,唯有一枚香囊,盛放其上。

    云太后长久地凝视着画里的少年和少女,一粒名为洗尘忘的丸药,从她的掌心中化为粉尘,然后自指缝间簌簌泻下。

    醒来的时候,她就已将洗尘忘吐出,一直保存在身边。

    却始终,不曾再次服下。

    从今往后,她的时间还很长,很长……

    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掌控,去亲历一个王朝的兴起衰落。

    但无论再怎样长的时间,有些人,有些事,永远深埋心底。

    深埋心底,只能怀念,却不能再眷恋。

    六年前的云无心深爱着颜舜华,六年后的颜舜华深爱着云无心。

    然而造化弄人,她和他,彼此爱意最浓烈的那一刻,都是在不同的时空里。

    相同的时空,他们之间,只剩下不死不休的仇恨。

    四角的牢笼尚有挣脱之日,永失所爱,却是无期徒刑。

    然而即便是无期徒刑,可她终究坐拥江山万里,无限繁华。

    哪怕最后孑然一身,也是她选择的道路,无怨无悔。

    无,悔。

    云太后转过身,“轰隆”一声,两扇石门在她身后沉重关上。

    再无人知道,里面埋葬着怎样的一段过往。

    历史:

    成平六年四月,新帝夏侯熹登基,云太后改年号为“光德”。

    光德元年五月,云太后下达罪诏,将摄政王颜舜华的罪状昭告天下,数十年前齐家大公子,齐光弑父叛国的冤案终得昭雪。

    光德元年六月,云太后承袭齐光遗志,于中庭各地开办私塾、学堂,无论贵贱贫富,均可入学。七绝宗派广收寒门子弟,七绝大会改为武举文试,一年一度。翌朝新的选官之制,自此开始。

    光德元年七月,忠武王洛孤绝得云太后与西州教王手书,将齐光的骨灰自崆邙山星落池迎出,齐光之子齐昭起灵,归来途中,西州诸国百姓自发着白衣,佩白花,数十万人齐送丧。

    光德元年八月,齐光骨灰迁入齐家祖坟,与其妻叶芊合葬。同月,齐光的牌位入凌霄阁三清殿,七绝宗派,全体缟素。

    光德元年九月,监察御史岳君峰斥责洛孤绝肆意妄为,勾结逆臣,屠戮世家,为大逆不道之人,洛孤绝请辞忠武王之位,从此销声匿迹。

    很多年以后,关于齐家大公子的齐光,西州的承修史如此写道:

    “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当世,则道不拾遗,强不侵弱。身后,则甘棠咏歌,私祭于道。”

    而对于洛孤绝,翌朝的青史某卷某册,只留下短短八个字:

    “名将称世,国士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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