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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依稀肝肠断(1)

    她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有一望无际的戈壁滩,黄沙古道,驼铃悠扬。

    八百里瀚海荒漠,风尘永无停歇。无尽的沙砾散漫轻舞,白衣的青年揽着小小的红衣女孩,在戈壁滩里策马狂奔。

    “放我下来!”她拼命地捶打着他的手臂。

    面对女孩的反抗,白衣青年置若罔闻,不停地催促着骏马疾驰。

    未几,他感觉手背上传来一阵痛楚,低头一看,原是女孩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霍因这个妹妹,还真是脾气差。”

    看着手背上两排渗出血的清晰齿印,他无奈摇头,“喂,丫头,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慈眉善目,你都敢直接咬人了。”

    “咬你又怎样?”女孩气呼呼地说道,一边说还一边用力捶打他的胳膊,“我要回去,我要找我阿爸和阿妈!”

    听到女孩的回答,不知为何,白衣青年忽然低低叹了口气:

    “真是个固执的丫头,你就不想你哥哥吗?”

    “什么哥哥!他从来没有看过我一次,我才不要他这个哥哥!”

    见他提起兄长,女孩更加生气,不过这次却没有继续打他的手臂,只是把脸扭到一边。

    直到过了很久,才听到她开口问道:

    “你……真的是他派来接我的吗?他……过得还好吗?”

    她的声音是如此之轻,仿佛被风一吹,就会不着痕迹的散在风里。

    他抽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地下传来一阵震动,旋即从黄沙之间跃出数十个人影!

    马匹受惊,扬起前蹄发出长长的鸣叫,白衣青年用力勒住缰绳,维持住马背上的平衡。

    然而下一刻,刀光凄迷如月,将两人团团围住!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女孩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数十把长刀斩过来的瞬间,青年抱起女孩,在马背上点足一跃,带着她险险躲了过去!

    叮叮当当的长刀撞击声不绝于耳,还有骏马慌不择路的哒哒声。

    等她度睁开双眼的时候,自己已经出现在不远处的沙丘上。

    白衣的青年安置好女孩,转过身,与夜色里那些持刀的黑衣人静静对峙着。

    “真是好久不见,风使。”站在中间的黑衣人如此开口,他脸上有一道横贯过整个脸颊的刀疤,破坏了原本英气的面容。

    “天天见面,没必要这样客气吧?”白衣青年神情极为轻松,仿若面对的不是什么强劲的对手,而是熟捻的故人好友。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无论何时看到火使焉祁,都着实令人开心不起来呀。”

    听到他的话,焉祁不为所动,只是道:

    “陛下口谕,雷使叛变,你最好把这名女孩交出来。”

    “倘若我不交呢?”他慢文斯理地道。

    话音未落,一旁的黑衣人中响起阴恻恻的笑声:

    “笑话,现如今的你,连剑都拿不起,还以为自己是昔日的逍遥宗宗主吗?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这样说话!”

    “哦?拿不了剑就没法对付你们吗?”

    他摊摊手,语气颇有无奈之意,“说真的,焉祁,你该管管修罗场的新人了,我好歹也是风使,难道这个称呼听上去,当真半点威严都没有?”

    “风使?哈哈哈,不过是陛下一时心情好,赏了你这个位子罢了。少蹬鼻子上脸,所谓风使,我看是喝西北风的使者吧!”应和着同伴,另一名杀手嘲讽道。

    “别废话,活捉他身后的女孩,黄金十万。”

    一直沉默的焉祁终于发话,语声冰冷。

    在赏金的诱惑下,几名黑衣人缓缓逼近沙丘上的女孩,带有深深血槽的弧刀锋如弦月,却是收割人性命的弦月。

    然而白衣青年依旧挡在女孩身前,背着双手,没有丝毫退让的打算。

    焉祁目光深沉如玄铁,“你若现在与我们动手,便是叛教。”

    “——在西州,叛教何罪,你当知晓。”

    面对焉祁的警告,白衣青年似是轻笑一声,而后缓缓抬起眼睛,直视着焉祁,一字一字清楚地道:

    “从未皈依,何来背叛?”

    话甫一出口,几十把弯刀从不同的角度向他砍来,迅疾而狠厉,几近断绝他所有的退路。

    生死就在旦夕,忽有明亮的火星伴随着滚滚黑烟,从白衣青年身后冲出!

    “闪开!”焉祁反应过来,一边命令下属,一边迅速地躲避。

    然而为时已晚,随之响起的是黑衣人惨不忍睹的喊叫!

    殷红的鲜血四处飞溅,如风里吹散的繁盛樱花。

    只见白衣青年麻利地将手中的漆黑管状武器换了一个角度,继续对准剩余的杀手,唇边一抹弧度轻蔑而冷傲。

    眨眼之间,沙地上躺满鲜血淋漓的尸体,唯有焉祁一人捂住肩膀,半跪在不远处。

    月光清冷似霜,映照得沙丘泛出浅淡的银光,白衣青年扫视周围一圈,声音平静:

    “早就跟你们说过,不用剑,我一样可以杀人。”

    “没想到……你居然……居然……”因为伤势过重,焉祁声音断续不成句。

    “是火铳。你们一直不相信,却被我制作出来的火铳。”

    白衣青年神色淡然,替他说出手中武器的名字,随后举起枪管,瞄准焉祁。

    “同为修罗场出来,你该清楚,我们……不会是第一批人。”焉祁毫无惧色,“你今晚……如此,就为了……她?”

    他用尽全力,指了指沙丘上抱住双膝,将头埋在膝盖里的女孩,突然仰天大笑:

    “风使啊风使……枉你一世聪明,你难道……不知道,她的哥哥,雷使霍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都快要死了,还这么多话。”他摇摇头,“焉祁,我还以为你统领修罗场这几年,早把啰嗦的毛病改了。”

    “呵,论啰嗦,比不了你……”焉祁抹了把唇边不断渗出的鲜血,“事到如今,各为其主,我……无话可说……”

    “唯有一句……你给我记住,兔死狗蒸,鸟尽弓藏……”

    他死死盯住他,厉声道:“你的未来,不会比我……更好!”

    垂死之人的话语犹在晚风中回荡,然而“砰”的一声,硝烟弥散,所有未说完的话,都尽数归于黄泉。

    只剩下倒在沙地上的尸体,犹自睁着一双眼睛仰面看天,是死不瞑目的模样。

    白衣青年收起火铳,走上前,俯身,手掌轻轻覆住焉祁的双眼,将其闭合。

    月华如练,风卷起一注黄沙悠悠升向天空,如同是对焉祁的回应,一片寂静中,只听得他如此道:

    “你说的话,我都知道。”

    他的神色无喜无悲,只是站直身体,仰望那一弧冷月。

    “兔死狗蒸,鸟尽弓藏。若这就是我的未来。”

    他轻笑一声,许久,缓缓道:“——我,甘之如饴。”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却逐渐低沉。

    曾几何时,女孩已经将脸从膝盖之间抬起,安静注视着沙地上,对方被月光拖曳得斜长的影子。

    他转身朝向沙丘上的女孩,“丫头,我们该上路了。”

    听到他的话,女孩站起身,一步一步,小心地躲过地上的尸体,向他走过去。

    看见女孩的样子,白衣青年微微弯腰,凝视着女孩的眼睛,神色认真,对她一字一句道:

    “从现在起,你可以选择闭眼不看,也可以继续看着。接下来的一切,对你而言,也许会很血腥,会很恐怖。”

    “但不管此刻还是将来,你都会遇到无数次类似的情况,而你能做的,就是学会接受。”

    末了,他问她:“害怕吗?”

    她咬唇不语,最终垂下眼睛。女孩的反应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未几,女孩忽然抬起头,一双眼睛仿若盛满了清澈的月光:

    “哥哥……是不是出事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笑了笑。

    正欲转身,却被人拉住袖子,身后传来女孩小声却又坚定的话语:

    “我不害怕,哥哥没事,我就不害怕。”

    听到女孩的话,他微挑眉,旋即不动声色地掩饰好惊讶,吹了声口哨。

    夜色之间一点纯白雪亮如银,向两人奔来——原是刚刚因打斗而惊慌跑走的骏马。

    抚摸着骏马柔顺的马鬃,白衣青年语气轻松:

    “还好这群该死的家伙,没有把我的慕雪给砍死,不然今晚还不知道怎么走。”

    “上来吧,小丫头。”

    他翻身上马,然后向她伸出手,等女孩重新坐在身前,不禁又感叹一句:

    “十万黄金,也不知道你哥以后,能不能给我这么多钱。”

    “不过想想都觉得不可能,霍因那个家伙,又穷又抠,这次他要成功还好说,不成功,我大概只能带你回中庭喝西北风了。”

    想起谋反失败的下场,他微叹口气:

    “真要那样,我还是不叫风使,叫西北风使者比较应景。”

    “那我呢?”女孩怯生生抬起头,问道。

    “你?”他扬了扬眉毛,朗声大笑,“当然是小西北风使者喽,到时候一个大使者,带一个小使者,挨家挨户唱莲花落乞讨——”

    见对方如此调侃自己,女孩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又不是没有乞讨过……反正我和哥哥以前也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白衣青年就已策马扬鞭,带着她重新启程。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时间在寒风里悄无声息地流逝。

    记不清遭遇几次埋伏,几次刺杀,直到星垂平野,黎明将至,青年一身白衣尽成血衣。

    终于,远处崆邙山的顶峰划过耀目的光亮,最后的黑暗里,烟花声势浩大地盛放着,重瓣千盏菊浮华而绚丽,宣告一切的终结。

    —— “属下齐光,恭迎日圣女回宫。”

    华贵而恢弘的天之宫,万人面前的跪地,满座衣冠似雪。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她十一岁以前的人生,从此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充满血与火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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