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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弦翻塞外声(1)

    西州边境。

    夹杂着沙粒的风吹拂过戈壁,荒芜苍凉。

    茫茫的戈壁滩无边无际,四面是塔一样的黄土悬崖,被掺着沙砾的卵石所覆盖。

    地面除了砾石便是森森的白骨,黑白交错,仿佛铺了一地的炉灰渣子。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除了肆虐的风沙便再无其他。

    忽然,有马的呼气声响起,一匹白马从巨石后蹒跚而出,钉着马蹄铁的脚掌踩踏在滚烫的砂子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声响。

    白马的缰绳绷得笔直,背上却是空无一人。

    缰绳的另一端被埋入了黄沙底下,随着白马迟缓的脚步,突然“哗啦”一声,黄沙之中伸出来一只遍布裂痕和沙砾的手掌!

    只见那只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随后另一手也从沙里露出来,对方双手抓住缰绳,凭借着骆驼的力量,一寸寸地将自己缓缓从黄沙的掩埋中拉出。

    等满身的黄沙抖落,他才露出真实面容——正是接到字条,前往迦煌城赴约的洛孤绝。

    此刻他的手腕有深深的裂痕,鲜血一点一滴地渗出,将牛皮的绳子染得通红。

    若不是沙尘暴到来前,洛孤绝用缰绳捆住自己的双手和腰部,现在大概早已葬身黄沙之下。

    随着他的起身,黄沙里还露出许多具尸体,看服饰打扮,全是风炎部的武士。

    洛孤绝没有管他们,兀自地翻身上马——离开呼延河以来,他一直遭遇来自风炎部的追杀,幸而只要来到西州,风炎部的人应该很难再涉足了。

    极目远眺,地平线的尽头隐约出现一座城池的影子。

    倘若自己猜得不错,那应该就是迦煌城。

    十几年前,齐光离开中庭,加入光明圣教,在北疆与西州的战役里,正是率兵镇守此城。

    “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为生民立命,为社稷立心。”依稀记忆里,曾有人如此对他说道。

    还能说什么呢?

    曾经热血的少年死在了苍茫的雪山里,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龙纹玉诀蒙上蛛网似的裂痕,那些看不见的雄心壮志、那些声名显赫的过往,永恒地沉入碧水涟漪里,漫散成烟。

    君欲执圭兼济天下,然人世遍布桎梏,名玉碎于沉枷。

    洛孤绝收回逸散的思绪,执起缰绳,“驾”的一声,朝着迦煌城奔去。

    正午时分,暑气灼热地蒸腾着,守城的士兵无精打采,连打好几个哈欠。

    忽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士兵不由得微微站直了身子,满天的黄沙里,只见一匹雪白的骏马迈着疾蹄,马背上翻飞的黑衣如浓郁得不开的夜色。

    “进城。”抵达城门口的时候,洛孤绝简短地丢下两个字。

    守城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把长.枪架在门口,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

    他微蹙眉,不解地看几名士兵,士兵也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往下掂了掂。

    看到士兵的动作,洛孤绝登时明白过来,取出几锭银子抛了过去,士兵这才笑逐颜开,放下了长.枪。

    等入了城,洛孤绝不觉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还有一列骆驼商队,两名客商在城门检查的时候,同样点头哈腰地往士兵手里塞了许多银钱。

    客商在经过洛孤绝身边的时候,洛孤绝还能听到他们小声的对话:

    “什么世道,越来越黑了。以前风使在的时候,还会收敛一点。”

    “可不是,风使只要病情好转,就会不定时来民间巡视,要被他发现贪赃枉法之事,哪怕是王公贵族,一样人头落地。”

    “可惜风使去世后……唉,教王天高皇帝远,整天呆在天之宫处理三十六国的事情,忙都忙不过来,以后这样的情况,怕是越来越多喽。”

    客商的交谈还在继续,洛孤绝沉默地听着,没说一句话。

    牵马走到城里唯一的酒楼门前时,他停下来,招牌上三个大字“远行客”在阳光下锃亮耀眼。

    据说这三个字,还是当年风使亲笔所提,取自“人行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之意。

    洛孤绝静静凝视着熟悉的遒劲字迹,手心里的纸条已经被汗濡湿。

    冥冥之中,仿佛有张网再度将他笼罩起来,他不知道里面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为了苏盈,他必须要进去。

    炽烈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木质的地板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正是用午饭的时候,大厅里人声嘈杂,身披薄纱的胡姬露着雪白的蛮腰,端着菜肴和酒水有条不紊地穿梭在一张张桌子之间,行走的时候,环佩叮当作响。

    洛孤绝坐在角落的桌子旁,和他想的不同,从他进酒楼的那一刻起,自始至终,传消息的人都没有露面。

    洛孤绝重新展开字条,确认上面写的确实是酒楼,他已经打听过了,整座迦煌城,只有这一家酒楼。

    就在他皱眉沉思的时候,旁边的位子坐下两个人,正是刚刚那两名客商。

    点好酒菜,客商又叫了几名胡姬作陪,等待伙计上菜的功夫里,客商搂着美艳的胡姬,一边寻欢作乐,一边谈起西州的时事。

    “就说这光明圣教的日圣女,得罪了教王,就算是亲妹子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被关到幽庭去了。那幽庭是什么地方?哪怕是当年叱咤西州的风使,一样在那里被关了足足两年才出来。”

    洛孤绝微微抬起眼睛,看向一旁。客商似乎没有发现他的注视,手不安分地在胡姬的腰上游走,被胡姬不轻不重地打了下肩膀。

    他的同伴取出水烟袋,在桌上“笃笃”地磕着,倒掉旧的烟灰,然后道:“听你的意思,好像你多清楚幽庭在哪似的。”

    “嗨,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崆邙山绵延数千里,幽庭就是在——”客商故意卖了个关子。

    “在哪?”同伴被勾起了好奇心。

    客商压低声音,道:“据说在北麓山脉最隐秘,也最苦寒的冰川峡谷中,想要到达那里,首先得翻过崆邙山八座主峰之一的望朔峰,然后穿越一片茫茫的雪松林。”

    洛孤绝若有所思,看了客商一眼,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客商不易察觉地移开视线,继续和怀里的胡姬调笑着。

    他的同伴亦是填好烟丝,咕噜噜地吸着水烟,吞云吐雾之间,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见两人都回避与自己正面接触,洛孤绝微微蹙眉。

    然而毕竟幽庭的方位已经知晓,他也不打算在此继续逗留,于是执剑起身,离开了酒楼。

    见他走远,客商驱散身边的胡姬,其中一人不禁感叹道:

    “真不知道是什么样大的来头,值得国王陛下如此用心。”

    “管他什么样大的来头,十两金子,一句话,这买卖划算。”

    另一人还在抽着水烟,两抹小胡子一翘一翘的,眼睛舒服得眯成一条缝。

    “是挺划算,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命享受。”

    听到对方的声音,两人悚然一惊,回过头,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白衣蓝袍,额环镶嵌着精致的猫眼石——这打扮分明是光明圣教,执掌怀雪营十万守岚卫的左护法奎琅!

    “说吧,你们口中的国王陛下是谁?”

    湛卢剑锋利的剑刃缓缓摩擦着客商煞白的脸颊,奎琅依然保持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我猜……是不是夜凉国的国主,白震?”

    面对奎琅的问题,客商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一个字。

    奎琅又道:“之前在北疆,也是他的人把日圣女引到乌拉尔山去救苏达尔吧?现在又让你向洛孤绝透露幽庭的位置,白震到底想干什么?”

    见他依然不肯开口,奎琅挑了挑眉,湛卢剑横上客商的脖颈,血蓦地喷涌而出,溅了他的同伴一脸。

    活着的客商用颤抖的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心理防线终于被击破,水烟袋“啪”地掉落下来,他哭丧着脸道:

    “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人只是收了钱,按照吩咐……”

    他还没说完,“噗”的一声,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利落地堵住了他最后的话语。

    客商胸口绽开小小的血花,双眼一翻白,身子从椅子上软软地滑倒下去。

    奎琅皱了皱眉,在酒楼里扫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员。不过越是隐藏得好,越是证明……背后的人在西州势力极深。

    毕竟三十六国里,敢当着自己的面行刺的人,并不多。

    奎琅从客商心口拔出短箭,精铁铸造的短箭没有任何标志,但据他所知,拥有如此冶炼锻造技术的,放眼西州,也只有寥寥数国。

    结合之前的种种迹象,虽然现在奎琅还不敢肯定就是夜凉国的国主白震,不过也八九不离十。

    先前苏达尔能成功从幽庭逃脱,前往北疆烈阳部,背后只怕也少不了白震的筹谋。

    只是白震如此煞费苦心,究竟……为的什么呢?

    回忆着夜凉国的情势,奎琅沉吟不语。

    五六年前,师父借助夜凉国的势力推翻圣奥教王的统治,并迎娶怀溯公主为妻,然而多年来两人一直貌合神离,连子嗣都未能留下。

    如今圣教内乱平定不久,西州表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日圣女被废的消息传出后,三十六国怀揣着各自的心思蠢蠢欲动。

    这种情况下,白震的行为……不可不谓是令人捉摸啊。

    难道——

    脑海中惊电般一闪,奎琅蓦地抬起头,他似乎隐隐知道白震的意图了,没有丝毫迟疑,他拿起湛卢剑,迅速地出了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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