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一缕和曦斜斜落下。
第二天的会客厅里，几乎中庭所有宗派的掌门，高门大族的族老皆到场，其中还有不少朝廷要员，比武台旁一圈席位，皆是位高权重之人。
所有人都在翘首期盼比武的结果——毕竟和往届大会不同，今年入围终场的两个人，皆是延夏齐家的，还是传闻里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兄弟。
一个私生，一个嫡出，再加上十几年前齐家大公子齐光夺魁的往事，光是话题度上，就足够吸引所有人的眼球了。
不过奇怪的是，向来跟在洛孤绝身边的苏盈，自始至终，都不曾露面。
云无心在位置上左顾右盼，却始终找不到苏盈的踪影。
她收回目光，暗骂一声“死丫头肯定是睡晚了”，拉过一个侍女，嘱咐对方赶紧去茗汀院把苏盈找过来。
听到未婚妻的吩咐，她身旁的颜舜华从暖手抄里抽出一只手，“除了苏姑娘没来，你难道没发现，在场还少了人么？”
“谁？”云无心蹙眉，扫了周围一圈后，蓦然惊觉，五姓七绝的席位上，确实如颜舜华所言，空了一块。
“七绝宗派的掌门和弟子，倒是都在，至于五姓，汧灵颜氏、延夏齐氏、云中沈氏、萤川叶氏……”
云无心一个一个数过去，一声惊呼：“啊，少了青溪廖家！”
颜舜华微笑着，递给她一盏茶，“慢慢喝吧，今天的比试，怕是会有好戏瞧了。”
两枚象牙牌在金丝架上挂好之后，终场比武，正式开始。
最先出招的是齐曜，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响起，如万千毒蛇吐信，剑光溅射而去的刹那，洛孤绝闪身掠开，纯钧剑势如蜻蜓点水，向下一啄地面，横扫向前！
清冷的剑光宛如焰火般散开,双剑相撞，刺拉拉一连串耀目的火星，错身而过的瞬间，齐曜眼神幽深，低声道：
“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洛孤绝没有回应他，剑幕展开，一点寒芒迅速刺向齐曜左胸。
劝说无效，齐曜闪身，一声暴喝声中，青冥剑挥出，洛孤绝招式一变，迎着青冥剑直上！
只是短短片刻，对战的两人已经分辨不出身形，只有无尽的剑光在灯火中交错流动，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当”，一瞬间，寂静的空中又传来一声金铁交击！
齐曜一剑走空后立即跃起，青冥剑连挽三朵剑花，然后笔直地刺向洛孤绝。
面对这致命的一击，洛孤绝并未闪避，前胸空门大开，任由青冥剑的剑尖指向自己的心口！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败局已定的情况下，纯钧剑发出铮然长响，如蝉翼般划出薄薄的光弧，双剑再次相交，齐曜只感觉手腕一震，随后眼前一花，似有痛楚自肩头传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场观战的人心中无不是浮现出这句话。
即便如此，齐曜依旧不服输，剑气在空气中纵横，与此同时，洛孤绝提剑上挑，叮的一声，青冥剑脱手飞出！
随着一击之力，双方都向相反的方向飘出，分别在一丈外站定了身形。
洛孤绝单膝跪地，血顺着他的手臂缓缓滑落，在比武台上洇染开来。
齐曜虽是站着，右肩头同样留下一道长长的剑伤，一直划至左胸。
——难道是平局？
所有人均是一愣。
齐曜从地上重新捡起青冥剑，还欲再战，不料持剑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哐当”一声，青冥剑从他手中坠下，随后整个人也跟着跪了下来，抱住头，痛苦非常。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比以往服药过后的反应，还要剧烈百倍。
察觉到齐曜的异常，颜如卿疾步走下比武台前的主位，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齐曜突然抬起头，双眼一片赤红。
颜如卿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而其余人看到齐曜的模样，同样惊惧交加。
“你到底对曜儿做了什么？！是不是对他下了毒？！”
齐王氏刷得一下子站起来，撩开面前的纱帘，用手指着洛孤绝。
面对齐王氏的指控，洛孤绝不发一言，就在齐王氏身边的王怀化也准备起身时，一个清脆动人的声音响起：
“不是毒，是药人。”
听到这句话，众人齐齐一惊，连齐曜本人，都不可置信地望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只见红衣的少女缓缓步入会客厅，手中拿着一个瓷瓶，向齐王氏晃了晃：
“还请齐夫人解释一下，近日以来，令公子每晚服用的神药，是怎么回事吧。”
“什么神药！明明就是洛孤绝故技重施，上次他谋害沈天星不成，这次又来害我家曜儿！”齐王氏矢口抵赖。
“是吗？”苏盈唇边扬起一抹讽刺的笑，登上高台，走到齐曜身边，“我想齐三公子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
“孤绝的剑刃，不过是沾染了一些百草堂炼药房池子的血，对普通人无害，唯独药人——”苏盈顿了顿，“沾之即发狂。”
“如若不信……”苏盈捡起地上的纯钧剑，果断朝着自己的胳膊划去！
众目睽睽之下，只有鲜血自少女手臂上渗出，但她人依旧好好站在原地，并未出现齐曜那样的状况。
“母亲……是这样吗？”齐曜抬头，定定看向齐王氏。
“你给我喝的，就是……变成药人的东西？”
面对儿子的质疑，齐王氏顾不得世家的风度，怒道：
“什么药人，休要听这个妖女胡言乱语！”
“夫人还是招了吧。”苏盈语声冷静，“毕竟我和孤绝这里，还有更多的证据。”
“你给我闭嘴！”齐王氏顺手拿起一个茶盏，砸向苏盈。
洛孤绝揽住苏盈闪身一躲，茶盏直接摔碎在齐曜面前。
齐曜双眼猩红，竭力遏制体内嗜血的欲望，再次问齐王氏：
“母亲，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齐王氏怒不可遏：“我都是为了你好！你如果稍微争点气，像当年的齐光一样，我至于这样苦心孤诣地帮你吗？！”
听到母亲的话，齐曜脸上浮现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以前在延夏城的时候，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云梦泽上的传闻，来承剑山庄以后，也知道晚枫镇的惨状。
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沦为那样的怪物。而且变成怪物的毒，还是自己的母亲，亲手交到他手里的。
七绝大会召开以来，他凭借着所谓的神药，势如破竹地杀入重围，但归根到底，他服药，只是想……得到母亲的认可啊。
母亲口中的为他好，到底真的是为了他好，还是为了十几年来，她自己的不甘？
忍住药人之毒发作的剧痛，齐曜以剑支地，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凝视着齐王氏和台下一众齐家长辈。
“我知道母亲一直嫌弃我丢人，还有你，你，你们这些齐家的老一辈，永远都在将我和齐光做比较，然后不停地摇头叹气。人人都说我不如齐光，就算他犯下滔天罪孽，我也始终比不上他的一根小指头，是，我是酒囊饭袋，是，我文采武功，样样都不精通。”
“但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比齐光强？为什么从没有人关心我愿不愿意继承家主之位？为什么从没有人问过我，你们所期望的我应该过的生活，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
“我只想闲闲散散地过完一生，这样也有错吗……”
“难道不够强大，就必须像个废物一样，遭受别人的唾弃，连正常活着的权力都没有吗……”
话音未落，只见齐曜倒转青冥剑的剑锋，对着脖子狠狠抹去！
鲜血喷涌而出，“咚”的一声，齐曜直直倒地，血很快就染红了他身下的地面，如白石上绽放的艳丽山茶，开至颓败。
见齐曜倒下，齐王氏骤然爆发出一声尖叫，顾不得满地的血腥，扑到儿子身旁，不停地摇晃着他，试图唤醒他的神智。
“曜儿你醒醒，娘错了，娘再也不逼你了……”
“曜儿，你醒醒呀，只要你醒过来，娘什么都依你……”
“曜儿，我的曜儿……”
无论她怎样呼唤，少年都没法再睁开眼睛。
人死灯灭，三魂七魄归于黄泉，一去便是再无归路。
齐王氏充满恨意地抬起眼睛，指着苏盈与洛孤绝：
“你……你们……”
或许是丧子的悲痛太过剧烈，她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完，整个身子晃了晃，双眼一翻白，直径晕倒在齐曜身边。
齐家长老见状，站起身，道：
“先扶齐王氏回房，等她醒来再做处置。”
苏盈注意到，长老用的词语，已经是齐王氏，而非齐夫人。
——想必等齐王氏醒过来，当年齐光叛变的真相，连同萧怀光的身世，也可以大白于天下了吧？数十年的含冤，终得昭雪。
看到这一幕，洛孤绝虽有报复的快意，但更多的，还是因齐曜自刎而产生的怅然。
依稀之中，似乎还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齐光坐在树上，对自己如此评价齐曜：
“三弟么，虽然我不喜欢他母亲，但我也知道，这孩子本性不坏，就是太懒散了，喜欢清闲。不过齐家有我在，他想清清闲闲过一辈子，倒也无可厚非。”
自己今日如此对付齐曜，齐光若是泉下有知，又会怎样看他？
洛孤绝沉默地低头看自己的掌心，纹路细细密密，纵横分布，犹如人生。
只是他的人生，早就在十多年母亲被逼死，齐光被陷害的那刻起，就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寂静之中，颜如卿清了清嗓子，道：“既然齐三公子服用禁药，此届七绝大会的魁首……”
“颜庄主且慢。”
洛孤绝终于开口，只见他直视着兵部尚书王怀化，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道：
“酿成罗浮村、晚枫镇，还有云梦泽的药人之劫，并把所谓神药，交给齐王氏的罪魁祸首，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