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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月氏谣(5)

    时光飞逝,快入秋的时候,银蕊姬有了身孕。

    从大夫那里得知她怀孕的消息,夏侯瑾抱起她原地转了一圈,欣喜若狂的样子不似什么太子,反倒像个孩童。

    虽然银蕊姬现在还是以侍妾的身份呆在太子府,但他已经向她承诺过了,等孩子生下来,他便会为她拟好新的身份,上书请求封她为侧妃。

    由于异族的血脉,正妃之位和她无缘,但银蕊姬并不在乎。于她而言,正妃亦或是侧妃,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夏侯瑾的心在自己这里就好。

    但从下人的闲聊里,银蕊姬也听说了一些事——若是不出意外,夏侯瑾的正妃应该是延夏齐家旁支的某位千金小姐,齐家也是太子的母族,当今皇后便是出自齐家的嫡系,是齐国公的长姐。

    只是如今,夏侯瑾迟迟不肯迎齐家的千金过门,似乎……已经让齐家颇有微词。

    晌午,暖金色的阳光里,银蕊姬坐在满池的碧荷前,抱着箜篌,纤细的手指在上面悠悠地拨动,流淌出一段又一段轻柔的乐曲。

    夏侯瑾在一旁铺了宣纸,研好笔墨,为她画画。

    “蕊姬,你看。”画好以后,他向她招手。

    她放下箜篌,在下人的搀扶里,走到桌前。

    画中的少女戴着银叶花冠,雪白的纱裙飘然若仙,纤细的足踝上拴着银铃,正是她初见他时的打扮。旁边的题诗,亦是他为她取得中庭名字“洛维水”三个字的含义。

    “我还以为你会画现在的样子。”她叹口气,手不自觉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

    “你是说孩子吗?”夏侯瑾哑然失笑,蹲下身,凝视她的腹部,“不急,以后的日子那么长,有的是机会给小家伙画画。”

    旋即,他又有些惆怅,“也不知道生出来,到底是像你,还是像孤。虽然翌朝这边,重视血统,不过孤还是希望长得像你,毕竟你的眼睛那么美。”

    “对了,孤已经为孩子取好了字,无论男女,单名一个‘歌’字——凤凰鸣矣,远歌四海。孤写给你看。”

    她正想开口回应他,不料一阵恶心突然涌上来,弯下腰,捂唇开始呕吐。

    “怎么回事?”他慌忙道。

    “不妨事,听太医说,怀孕似乎都会这样。”她摆摆手,“只是……有点想吃酸梅子。”

    “酸梅子?”他微地一怔,忽然想起什么,一抚掌,“刚好孤有个惊喜要送你,这就亲自去厨房为你拿过来。”

    她不由得蹙起眉——什么礼物,还需要他亲自去拿?

    不过银蕊姬也不好拂了他的心意,于是坐在原地等候。两名侍女为她打伞遮蔽日光,另一名侍女则闲闲为她扇着风。

    倦意如同温暖而柔软的棉絮,无声地将她包裹,银蕊姬一双美目半睁半合。正当她处于昏昏欲睡之际,忽有劲风声来袭!

    三名侍女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血光一闪而过,身子就已经软软倒下。不知何时,房梁上多了几名灰衣的蒙面刺客,他们手持弩.箭,对准了银蕊姬。

    极度的惊慌之下,银蕊姬起身想要逃走,下一刻,十几只利箭来袭,随着金吾卫“有刺客”的喊声,血花猝然盛放,银蕊姬肩部中了一箭,旋即身体失衡,仰身向着后面的荷塘倒去!

    等夏侯瑾带人赶到时,正看见荷塘溅起巨大的水花,他手中拿着的玉碗“啪”地落地,里面以紫苏叶精心腌制的青梅滴溜溜四处滚落。想也没想,夏侯瑾直接跳下水!

    好不容易游上岸,浑身湿透的太子殿下抱着怀里的女人,怒声道:“太医!传太医!”

    整整一天,太子府都是在混乱中度过的。

    傍晚时分,金吾卫首领李甲跪在夏侯瑾面前,诺诺道:

    “刺客已经全部抓到,但是逼问他们是谁指使的时候,他们……全部服毒自尽了。”

    听见刺客自尽的事,夏侯瑾脸色铁青,完全没有往日的风度。他正打算开口,外面突然有下人通报:“齐国公齐恒前来拜访。”

    这个时候,齐家的家主突然找上门,夏侯瑾眉头深锁,半晌,道:“请齐国公进来。”

    随着沉稳的脚步声,一身靛蓝色长袍,头戴嵌玉银冠的俊逸男子缓步进入堂中。无论怎样华美的词藻,也无法描绘他的风度,所谓积累百代的世家之气,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便是如此了。

    甫一见到齐恒,夏侯瑾恭敬称道:“舅舅。”

    齐恒微微颔首,然后道:“这次来帝都,原是给姐姐庆生,经过太子府的时候,听说殿下府上遇刺,我不放心,进来看看。”

    “舅舅怎会对孤府上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夏侯瑾皱眉。

    “听你的口气,殿下是在怀疑我?”齐恒对他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

    夏侯瑾默然一瞬,道:“刺客的目标,是孤新纳的一名姬妾。敢在太子府公然动手,又有这个动机的,孤……无法不多想。”

    齐恒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话,而是道:“你既然对齐家产生怀疑,也当知道,自己近日以来的种种行为,实在过于任性。”

    “任性?哈……”夏侯瑾转过身,望着墨蓝天空上的一弯清冷月亮,“孤已经循规蹈矩地过了二十多年,欲施展抱负而不得,欲率性却偏受禁锢,到头来,连自己的姬妾都保护不了。”

    “你的姬妾?”齐恒重复一遍这四个字,蓦地冷笑,“若我没有猜错,殿下新纳的姬妾,是月氏国和亲队伍里,幸存的那名女祭司吧?将她私藏入府,殿下还和我说自己循规蹈矩?此事若非皇后娘娘压着,就凭陛下的性格,殿下早已获罪了!”

    “所以……母后知道了?”夏侯瑾回身凝视着齐恒,“舅舅,告诉孤,那些刺客,是齐家,还是……母后的意思?”

    面对他的质问,齐恒怒而挥袖:

    “你疯了!这个时候你真正关心的居然还是这个?!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你是东宫的太子,是翌朝未来的皇帝!”

    回答他的是太子低低的话语,颓然无比:

    “孤没有疯,孤只是……爱上一个女人而已。”

    “可你也当知道,身在帝王之家,本就不该奢望感情,尤其是——” 平静下来后,齐恒定定看他,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爱情。”

    “殿下府上的刺客,我也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我不确定是不是齐家那些老一辈的主意,不过他们虽年事已高,还不至于蠢到直接派人在太子府行刺。此事我回去以后定当调查,但是——”

    他话锋一转,“有一点我必须提醒殿下,就算银蕊姬今日能活下来,殿下执意留她在身边,以她的身份,往后多得是磨难。”

    “深宫内苑那些事,殿下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听见齐国公的话,夏侯瑾闭上眼睛,没有说话,然而手指却不易察觉地攥紧。就在齐恒即将出门的时候,他忽地开口:

    “舅舅可知,今年沧澜郡大旱,除了齐家所在的延夏城,整个沧澜郡内,田野村舍,白骨堆积,死者不可数。”

    听到他的话,齐恒的脚步微微一顿,然而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不着痕迹地登上马车离去了。齐恒走后,便有侍女前来禀告:

    “蕊姬夫人醒了。”

    夏侯瑾走入房间的时候,银蕊姬正半躺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喝着药。这次遇险,她虽受了些外伤,幸而孩子没事。刚醒过来,太医便为她开了安胎的药。

    喝完药,她抬眸看向床边的夏侯瑾,发现他始终皱着眉,于是轻声问道:“你看上去似乎很不高兴,是……因为刺客的事么?我没事的,孩子也是,休养几日便好了。”

    他还是沉默不语,许久,终于握紧她的手,道:

    “蕊姬,可以听我为你讲一个故事好么?”

    她点点头,他开始低低地讲述:“很久以前,有个绵延百年的王朝,王朝里有个皇子,他的父皇,有三宫六院,数不清的妃嫔,然而大多数嫔妃的孩子,一出生便被送去了梵音殿,小皇子甚至都没怎么见过自己大多数兄弟姐妹的面。”

    “或许小皇子应该庆幸,自己的母亲是整个王朝最为高贵的皇后,出身高门大族,尊贵无匹。可自他有记忆以来,他的母后从未露出过笑颜,永远是眉头深锁。”

    “小皇子一直喜欢吃甜食,曾经有道最爱的酒酿圆子,甜糯可口,可是每次他只能吃三口,就要被撤下。因为祖宗定下的规矩里,必须要防备以后有人会通过揣摩小皇子的喜好,来讨好他。”

    “只有去江贵妃宫中请安的时候,小皇子才能多吃一些。在小皇子的印象里,江贵妃温柔美丽。后来,江贵妃怀了孕,皇帝特许她生下孩子后养在自己身边,并将那个孩子加封为清河王。”

    “小皇子很喜欢自己这个刚出生,排行第七的弟弟,某天,江贵妃让小皇子帮忙送碗糖蒸酥酪给七弟。小皇子依言照做,然而糖蒸酥酪被七弟的乳娘先尝了几口,乳娘吃下以后,直接毒发身亡——那碗糖蒸酥酪里加了砒.霜。”

    “乳娘遇害后,贵妃说自己从未让小皇子送糖蒸酥酪,并指责是不是皇后在背后指使,想借此谋害皇嗣。为此,皇后的家族与贵妃的家族在朝堂上争斗多日。”

    “两大世家明争暗斗的最后,以江贵妃的家族占据上风,皇后与小皇子被禁足宫中一年,御膳房的厨子全部处死而告终。”

    “不久,小皇子在东宫禁足的时候,听闻他的弟弟某日被侍女抱着去御花园散步,侍女意外失足落水,而她怀中的孩子也被溺死在水中。”

    “彼时,小皇子的弟弟还不满一岁。江贵妃痛失爱子后,一病不起,很快也随七弟而去。”

    “从此,小皇子再未吃过任何甜食。”

    回忆起七弟和江贵妃的死,夏侯瑾摇头:

    “这就是皇宫,杀人不见血,然而处处皆是刀光剑影,无声地抹去一个又一个的生命。”

    他继续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小皇子生长到了二十岁。所有人都告诫他,作为未来的储君,你要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可是小皇子偶然出访民间的时候,他看见即便是帝都,街道巷里也多得是乞讨为生,遭人白眼的流民乞丐;他看见炎炎烈日下,衣不蔽体的农人为了一点口粮,在田野间拼命劳作。”

    “他还看见平民的孩子,无论多么聪明灵秀,上进好学,连提笔写字的机会都不曾有,只能像父辈那样,世世代代,永为卑贱之人,在泥沼里不得翻身。”

    “而朝堂上,无人关心。那些世家大族只专注于自己的利益,而他的父皇,只专注于如何在臣子之中运用权衡之术——就像那年他以自己儿子的死,换来贵妃家族与皇后家族的对立。”

    “可是小皇子作为王朝的储君,他……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他没有办法拯救他的臣民。”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说完,他苦笑一声,问她:

    “故事里的小皇子,是不是很软弱?”

    “所谓东宫太子,自称为‘孤’,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不过是世家相争的棋子与筹码,真正的他,只是一介孤家寡人罢了。”

    银蕊姬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她已经听出了故事里的小皇子是谁,她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无声地安慰他。

    许久,夏侯瑾转过头,凝望着窗外的月亮,语声寂然:

    “蕊姬,孤曾想过,一辈子当个安稳太子,继位以后,当个安稳皇帝。不求有功,当求无过。可事到如今,只怕是不能了。”

    “太多东西,不是孤遮住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堵住自己的嘴,就可以置之不理,就可以阻止它们肆意妄为。”

    “在孤未成功前,孤会把你送到一位好友那里,代为照料。”

    “希望我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可以自由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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