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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酒肉嗟遗臭(3)

    夜晚,星光黯淡,银白的月华透过梧桐树的枝叶,在庭院里洒下斑驳的光点。苏盈侧身躺在床上,回想起白天廖家的经历,她越想越气,干脆使劲踹床帐出气。

    等洛孤绝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幕——

    因为过于气愤的动作,苏盈裙衫滑落,堆在腰间,凝玉般纤细洁白的小腿蹬得淡蓝色的床幔如水波般摇曳,烛火透过晃动的床幔打在她脸上,映得她活像只水里受到刺激的小河豚。

    他故意放重脚步,又轻咳一声,苏盈听到动静,转过头呆呆看了他半晌,反应过来后,她“嗖”的一下子钻进被子里,须臾,又探出半个脑袋,气鼓鼓地瞪着他。

    “都是你!要不是你这个破王爷的身份,廖青书怎么会给你送人!”

    洛孤绝竭力忍笑,掀开被子一角想躺进去,不料还没上床,就被她狠狠一脚踹了下去。他落地的时候磕着床架,脑袋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肿包,忍不住低低地 “唔”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苏盈下意识担忧地向下看去,但撞上他的视线时,又冷哼一声,交着双手,把脸往旁边一扭。

    洛孤绝摸着头上的包,心里暗自叹息,却也没有再试图靠近苏盈,只是叠着两条长腿,背靠床沿坐在地上,如同解释般静静阐述道:

    “我给了她们每人一笔银子,问清楚老家后,派人送回去了。”

    听到他的话,苏盈的脸色终于阴转晴,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试图抚摸他的头,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拉入怀里。

    苏盈用力挣脱,发现挣脱不开,只能气哼哼地问他:“还疼吗?”

    洛孤绝用脸摹挲着她细腻白皙的颈,低低地道:

    “没事,有你这句关心就够了。”

    苏盈撇了撇嘴,不回应他,但原本僵硬的身子已经软了下来。

    寂静之中,只听见长明灯的烛芯噼啪爆开的响声,洛孤绝忽然道:

    “对不住。”

    苏盈心里那点怒意,在他这句道歉声中,不知怎的,就化作一腔酸楚,像是酒瓮里的梅子,随着咕嘟咕嘟的气泡,止也止不住,不停地往上翻腾。

    洛孤绝继续道:“今日之事,本是廖青书挑衅在先。我明知你在雅园里受了委屈,却不能当面维护你,替你反驳他与叶夫人。”

    苏盈吸了吸鼻子,竭力压下心里的酸楚,“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也知道,现在我们不能得罪廖家。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无法做到心甘情愿而已。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即便她对洛孤绝有信心,但在翌朝这样的环境呆下去,位高权重如他,长此以往,真的不会被同化吗?

    须知数百年前的翌太.祖,即便心里属意的人是那个与他在下着霏霏细雨的沐澜江边,乌篷船里相遇的少女,最后迎娶的,依然是贵为廖家嫡女的廖映染。

    更不要提,在那场恍如隔世的梦里,他的选择,是江山帝业。

    没等苏盈说完,洛孤绝用一个温柔的吻封住她所有的疑虑。

    唇齿交缠之间,他头顶束发的玉冠“叮”的一声落在地上,墨玉般的发丝如水般倾泻在她的肩头。有风吹入未合拢的窗棂内,十二连枝青铜灯的烛火随风摇晃。

    烛火晃动的影子里,大片大片玄黑的衣料,与殷红的裙裳在水磨青砖的地面铺开,仿佛黑暗的深渊里开出的彼岸花,女子皎洁如月的肌肤,便成了风中微颤的花蕊。

    极致的欢愉下,苏盈怔怔凝视着眼前这张熟悉的俊逸容颜,有细密的汗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打在她的脸上,微凉而潮湿。

    明明嫁过来后,他从未违背过她的意愿,他愿意与她一生一世,他愿意对着她柔声道歉,他愿意让她随心而活,不受任何礼法约束。

    明明她嫁了整个中庭最好的夫婿,她应该感到开心才是,然而只要一想起白日里差点丧命的十几名美人,不知道为什么,一滴泪,忽然顺着苏盈的眼角,啪嗒落下来。

    “你……你到底是谁啊……”她闭上眼睛,叹息般地问道。

    察觉到那一点微凉的湿意,他用指腹拂去她的泪痕,低声回答:

    “我是洛孤绝。是各水为洛,孑然一身的洛孤绝。”

    “两年前那个洛孤绝,在饮下洗尘忘的时候,本应死了,活在世上的只有那个冠以齐家姓氏,流着夏侯血脉的齐歌。”

    “是你,拼着一腔孤勇与满身血泪,将他从无间地狱里拉回来,让他从冥冥长夜里,再次窥见人世的天光。”

    听见他这句回答,苏盈睫毛微颤,声音也同样轻颤,“可这样的一个洛孤绝,又是怎么能在如今的翌朝活下去呢。”

    洛孤绝将她拥紧,语声里仿佛蕴含着萧索如秋的意味:“活下去?不,他不需要活下去。他只需要在皇权与世家之间,走出第三条路。”

    “陛下不肯信任世家,因为他从登基开始,就受世家辖制良久。”

    “世家也不愿意陛下大权独揽,他们要的是龙椅上的一个傀儡。”

    “这件事,我明白,陛下明白,殷将军明白,五姓七绝都明白。当年的宣武皇帝,更加明白。”

    “所以,宣武皇帝借着倾国之乱,以一个文瑶皇后和一个庆德太子,数不清的人命为祭品,生生打压了江家和齐家。”

    “所以,殷将军成了皇权与世家博弈的牺牲品,连带着七八万将士,以抵御外敌的名义,惨死在龙襄原上。”

    “你知道为何陛下宁可被颜舜华左右,也不肯真正信赖我吗?因为我在陛下心里,就是世家的代表。而颜舜华,他虽为权臣,却以颜皇后和小太子之死,生生斩断自己的后路。”

    “背叛世家的权臣与世家推崇的下一任储君,两害取其轻,总是权臣对陛下的危害更小。毕竟颜舜华总不可能背负千夫所指,篡夺帝位。即便他真有如此想法,也绝对不会是现在。”

    他与颜舜华,确实是两个极端。

    一个虽为世家,却已掌握皇权。

    一个虽为皇权,却代表着天下世家。

    然而前者为自己求取,后者,从不想要任何一个立场。

    洛孤绝一席话说完,苏盈不由得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不过五六年的时间,当初凌霄阁里那个玄衣仗剑,潇洒走天涯的少年剑侠,变成了如今这样深谋远虑的政客,每日活在忧思与谋划里。

    这一路走来,他究竟背负了多少东西啊。

    她低声叹息:“这就是你一定要改回洛孤绝这个名字的原因吧,代表世家的齐歌必须消失,能走出第三条路的人,只能是洛孤绝。”

    “既然齐歌是世家的血脉,那你认为洛孤绝,又是什么人呢?”

    听见妻子的疑问,洛孤绝沉默良机,终于回答:

    “洛孤绝,生为大翌,便为大翌人。承蒙长兄言传,师父教授,立于世间,当无愧于心,作国之脊梁,非世家之脊梁,皇室之脊梁。”

    “年少时我便想过,他终将孑然一身,茕茕独行。未曾预料,半途之中还会遇见你。而今,洛孤绝想护住你,也想护住这天下。”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心口,“谢谢你,将他拉了回来。”

    她终于忍不住,埋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时光在风中无声地消逝,滴落的烛泪在青铜连枝灯的灯座周围积了一层又一层,仿佛堆雪。

    簌簌拂动的纱帘里,他们是黑暗里吻火的飞蛾,在黎明来临前将孱弱的身躯化作最后的灯芯,以焚毁换来片刻的灿烂。又如提灯夜行的旅人,跋涉在无尽的荒原上,亦不知前路归于何处。

    翌日的清晨,洛孤绝从沉睡之中醒来,苏盈仍闭着双眸,纤长的睫毛在晨曦的微光里,清晰得根根可数。

    温热的呼吸喷吐在他的臂弯里,微微有些痒,他刚想伸手为她掖好被角,外面忽然响起了扣门声,紧接着是沐尘压低的嗓音:

    “殿下,您派人查的事情,属下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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