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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买桂花同载酒(2)

    成平四年十月初三,因山阴郡贪污一案,朝廷对青溪廖家的清算,正式拉开序幕。

    因为有翌帝的御旨,洛孤绝雷厉风行,很快就处理了一批以廖家为首的贪官污吏,整个山阴郡人心惶惶,原本依附于廖家的各级官员闻风而动,恨不得撇清所有关系。一时间廖姓女子被休弃的不计其数,几乎是六年前王家倒台时情境的重现。

    苏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五味陈杂。

    是的,在这个时代,女子依附男子而活,即便是世家女子,也是用来联姻的筹码,一旦筹码失效,等待她们的命运只能是浮萍逝水。

    “阿盈?”

    一声呼唤将苏盈的思绪拉回现实,她转过身,正看见洛孤绝关切地注视自己。因为连日的劳心费神,对方眼底一片青黑,俊朗的脸庞更显瘦削。

    苏盈抬手给他按了按肩膀,柔声道:“好不容易得了些功夫,怎么不去休息?”

    他摇了摇头,苦笑:“待会还要回县衙,这次贪污一案涉及的官员数量远超出我的预料,如今衙门的牢房已是人满为患。”

    “你啊你……”苏盈叹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即便是想将廖家连根拔起,也不急于这一时。”

    “我担心若是耽误的时间长了,保不准会发生什么变数。”洛孤绝神色沉沉,显然对帝都那边的局势没有信心。

    苏盈了然,刚想开口和他讨论一下对廖家的处置,突然听洛孤绝问道:“阿盈你究竟是如何令陛下回转心意的?”

    听见他的问题,她不觉弯了弯眼睛,笑意深深:“想知道?”

    他“嗯”了一声,她又道:“那你先说说,我表现如何?”

    洛孤绝哑然失笑,凝视着双眼弯如月牙的妻子,半晌,一字一句认真回答:“你表现的,比我原先预想的,要更优秀。”

    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我要为自己之前的行为向你道歉。我的妻子,从来不是依附于我的菟丝花,她是能和我并肩承担风雨的乔木。”

    “这还差不多。”苏盈轻哼一声,用力捏了捏洛孤绝双颊后,方才满意地收回手,施施然向他解释,“很简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免俗。”

    “你养病的那段日子,我一直通过曼罗,向宫里的殷贵妃了解情况。陛下之所以想让你收手回来,一方面是出于世家的施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次灾情实在太过严重,已经远超出国库能承担的范围。对于陛下来说,最要紧的事,不是惩处贪官,而是安抚灾民。”

    洛孤绝皱眉不解:“但只要廖家倒下,以廖家多年的积累,不至于填补不了一个山阴郡的空缺吧?”

    “可你有没有想过,廖家贵为五姓,你贸然对廖家动手,那颜家、叶家和齐家会如何想?当年宣武皇帝执意打压五姓,最后酿成倾国之乱,你觉得陛下会不害怕吗?”

    面对苏盈的话,洛孤绝沉默不语。苏盈说的这一层,他不是没有考虑到,但是事出紧急,他确实不想瞻前顾后,坐视灾民受难而不管。

    苏盈叹口气,接着道:“届时只要你失败,你被廖家报复不说,陛下也会被牵连,甚至,陛下还得为你的行为付出国库空虚的代价。毕竟,好好存在的廖家,可是能帮陛下处理山阴郡的问题的,顶多就是灾民死得多一些,过得苦一些,可不至于演变成流民暴动。”

    “所以——”

    “所以你要想陛下支持你,首先是你得保证,你一定不会失败,其次是你的行动不会引起其他世家的警觉。最后——”苏盈撇了撇嘴,“最后就是,你能搞定山阴郡灾情的同时,还不花国家的钱。”

    不得不说,翌帝能稳坐龙位这么多年,没有被颜如卿废黜,也能和颜舜华保持友好关系,令各大世家满意,还是有一定端水功夫的。

    就是,他端水端的好,底下想干实事的人,跑断腿。

    洛孤绝总算明白过来,了然道:“这就是你联合沈天星、萧怀光的原因?”

    苏盈点头,“对啊,沈天星代表着云中沈家,而怀光呢,虽然还没被齐家承认,可他确确实实是叶三小姐和师父的血脉。起码他出手的话,就证明萤川叶家,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而且最大的麻烦,我替你解决了。喏,我的嫁妆可换了不少粮食呢。如果按你的计划,等你处理完廖家,山阴郡早就流民起义了。”

    说完,她故意瞪他,不满道:“嫁给你我可真是亏了,把人赔给你不说,嫁妆都搭进去了。”

    他小声说:“我以后还你。”

    “还?拿什么还?”她扬起眉毛,忽然又轻轻一笑,伸长胳膊搂住他脖子,在他耳边低语:

    “拿下半辈子还吧。以后我说东,你决不许往西。”

    被她这么一弄,洛孤绝脸颊微红,同样伸手揽住她的腰。夫妻俩正打闹着,门外忽然响起轻轻的一声咳嗽,听到声音,苏盈赶紧松手,整理好衣服后向外面看去,原来是林阁老。

    “林阁老特意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洛孤绝询问。

    行礼过后,林天行迟疑片刻,还是道:“殿下,老臣有个不情之请,天应此番犯下弥天大罪,老臣自知无颜替他求情,但——”

    他犹豫再三,长长叹口气后,屈膝下跪:“请留天应一个全尸。”

    面对林阁老的下跪,洛孤绝赶忙将他扶起,“阁老严重了,我已经查过,经林郡守的赈灾款,全部流向了廖家。若论罪责,也是廖家首当其冲。至于林郡守——”

    他沉默半晌,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定当秉公处置。”

    明白洛孤绝的意思,林阁老再度下拜:“多谢殿下。”

    就在这个时候,沐尘前来通传:“殿下,林郡守说,想要见您。”

    洛孤绝颔首:“我现在就过去。”

    旋即,他又对苏盈道:“晚饭就不陪你吃了,照顾好自己。”

    然而离开前,他又被林阁老叫住。

    “殿下。”林阁老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四方油纸包,想交给洛孤绝,但又有些不敢,许久,才嗫嚅着双唇,小心翼翼地开口:

    “来之前,我本想去监狱探望天应,然而思索再三,还是先来打扰殿下了。既然天应要见殿下,那就劳烦殿下,一并将这个带给他吧。”

    “天应离开林家,前往山阴郡时,才十八岁。他最爱吃朱雀街上李家铺子的桂花糕,可一别数十年,他竟是再没有回过帝都。而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也没有再去山阴郡看过他,实在是……是我失职。”

    面对林阁老的恳求,洛孤绝收下油纸包,“我会带给他的。”

    因为贪污一案涉及官员过多,即便洛孤绝已经杀了一批人,然而偌大的青溪县监狱,还是挤得满满当当。知道洛孤绝要来,狱守提前将林天应提了出来,让两人在一处静室里交谈。

    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头发花白的老人还是身着囚衣,状态却比之前要好很多,精神矍铄,盘腿坐在草席上,脊背挺直。

    洛孤绝没有多废话,正好他也有很多贪污案的细节要问林天应,整个过程林天应配合十分良好,可谓是知无不答。

    但交谈的时间越长,对于廖家在山阴郡只手遮天的情况,洛孤绝越是感到触目惊心。

    “该说的,老臣都说了,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洛孤绝摇头:“没有。”

    想起什么,他将袖袋里的油纸包拿出来,交给林天应,“这是林阁老要我带给你的,说是李家铺子的桂花糕。”

    看到油纸包的一刻,林天应整个人突然松懈下来,脊背也没之前那样笔直,似乎苍老了许多岁。他拆开油纸,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嘴中,细细咀嚼着,许久许久,才重新开口,语声里充满着感慨:

    “果然是李家铺子的味道,已经有多久没吃到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当郡守这么长时间,都快忘了自己以前喜欢什么了。”

    他抬起一双苍老的眼睛,问洛孤绝:“殿下来之前见过哥哥了?他……他可对殿下说了什么?”

    回忆起林阁老的请求,洛孤绝言简意赅:“让我把这个给你,以及——”

    他默然一瞬,道:“求我,留你全尸。”

    “求你?他……求你?”林天应露出一瞬的错愕,摇了摇头,“这可不像他以往的作风啊。我可从没想过,他林天行,有一天会去求人。”

    他的声音似是感叹,又似是质疑,然而神态之间,却流露出一丝无法控制的悲伤。

    然而洛孤绝误会了他的意思,道:“林阁老向来进退得宜,在朝堂上长袖善舞。我虽与他有分歧,但还是敬他三分,不至于难为他。”

    听到他的评价,林天应喃喃重复道:“进退得宜?长袖善舞?”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远方,眯起眼睛,仿佛想起什么,低低叹了句:

    “其实兄长早些年,不是殿下看到的这样的。”

    触及洛孤绝疑惑的眼神,林天应声音感慨,回忆道:

    “当年文华殿五臣,除了颜如卿是出身五姓世家以外,林天行,殷怀远,风亦鸣,王怀化,哪个不是性格刚直,极言直谏,想让他们对人示弱,简直比登天还难。”

    四个风华正茂,没有显赫出身的青年,承蒙皇帝青眼,一朝鲤鱼跃龙门,便是认准死理,连五姓世家都能不放在眼中。

    想起当年兄长的样子,他笑着摇摇头,叹道:

    “殿下是不知道,当年我和他吵架,吵得有多凶,他恨不得直接拿了家法,让我在林家的列祖列宗面前自刎谢罪。”

    “谁知道,后来……后来先帝去世了,先帝驾崩突然,未立太子,颜如卿依照规矩,从梵音殿带走陛下立为新帝。从此颜家一朝得势,先帝心血付诸东流。”

    想起宣武皇帝的去世,林天应不忍地闭上眼,声音也渐渐低落下来,不愿过多提及这段往事。半晌,他才继续道:

    “陛下登基后,怀远在景和二十年的秋天,告老还乡,等我再接到他的消息,已是十几年后。人人都说他是因堕马重伤而避世,可我知道,当年那个壮志凌云的殷怀远,早就死在了景和二十年的秋天。”

    “还有王怀化,你不要看王怀化后来成了兵部尚书,暴虐成性,又一手造就六年前的药人之劫,可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满腔热血,一心想要肃清朝纲的少年郎。”

    “王怀化……”洛孤绝念着这个许久都未被人提起的名字,六年前晚枫镇药人之劫和七绝大会的情形,仿佛就在昨日,历历在目。

    猜到洛孤绝心中所想,林天应摇头叹息:

    “你猜金刀王家的金刀二字,是从何而来?那是因为,倾国之乱里,叛军围攻帝都,王怀化一人一刀,在城墙上血战了整整十日。”

    “等他从城墙上下来,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断了一条腿,二儿子为守城,惨死叛军刀下。他最喜欢的小儿子,那年不过十岁,当着他的面,被叛军拿来威胁他,要他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城。”

    “即便如此,他也要强撑着不肯后退一步,最后眼睁睁看着小儿子人头落地,直到汧灵颜家带人来救援,他才能为儿子收敛尸身。”

    “等到叛乱平定,先帝封赏功臣,却将王怀化的女儿,嫁给齐国公当继室。成亲的那天晚上,他找我们喝酒,明明是大喜的日子,他却又哭又笑,喝到最后,醉眼朦胧里,反复说自己对不起死了的儿子,对不起唯一的女儿,说自己真的已经尽力了,说他真的没办法了。”

    一转眼,曾经意气风发,立誓要改变世道的青年,已是风烛残年。

    风亦鸣心灰意冷,不再过问世事。

    殷怀远告老还乡,从此查无此人。

    王怀化位高权重,却变成自己年轻时最为鄙夷的那种人,以黎明百姓的血来铺就自己的长生路,最后独吞苦果,惨死承剑山庄。

    只剩一个兄长林天行,在朝堂上独木难支,任由权臣倾轧,装聋作哑,最后成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心为家族谋前程的林阁老。

    十年饮冰,终是凉了热血。

    林天应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小小少年,躲在柱子后,艳羡地看着兄长同三个好友喝酒聊天,指点江山,高谈阔论。

    那时的小少年,每天都期盼自己快快长大,好追随兄长的脚步,去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为国效力。

    可当少年成长为人,兄长却早已失去本心。

    而他,唯有代替曾经仰慕的兄长,去走那一条孤独之路。

    可走着走着,小少年自己,也找不到当初的方向了。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

    林天应收回纷乱的思绪,凝视着面前一身玄衣的青年,他低声道:

    “老臣当年离开帝都之时,曾与庆德殿下有过交谈,庆德殿下也以为,世家门阀,子孙继承余荫,世世接替。君王为政,纵有良策,亦不敢得罪巨室,实乃翌朝积贫积弱的根源所在。”

    “像青溪廖家这样的世家,本朝还有好几个,而其余地方,亦是豪强垄断,权贵横行。几百年来,山阴郡的情况,在各地不断地重演,百姓不断地遭受压迫,起义,然后被镇压,最后流离失所,生灵涂炭。”

    洛孤绝低低“嗯”了一声,表示这些情况,自己都知道。

    然而即便知道,以他的实力,想去推翻这一局面,也是……前路漫漫,生死未知。

    想起庆德太子和齐光的境遇,洛孤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站起身,对林天应道:“时候不早了,林大人先休息吧。至于对您的处置,等回了帝都再说。”

    青溪一案,牵扯众多,像林天应这种身份特殊的朝臣,纵使洛孤绝有翌帝圣旨,也不敢擅自处置。

    然而洛孤绝还没走出牢房,突然听见林天应在身后高呼,伴随着磕头的重响。

    “愿王上能改变现状!还我翌朝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愿王上能改变现状!还我翌朝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愿王上能改变现状!还我翌朝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他的嗓音一声更比一声高,尾音回荡在牢房里,久久不绝。

    洛孤绝驻足良久,终于沉沉应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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