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悬于千钧后脑，剑气划开他因前倾而凸起的一截脖颈，寒气波动，顷刻间便要让他血溅当场。

    弄影原本按下去的杀气再度迸发，冲过去出招击中王九阳：“你不准动他！”

    王九阳闪躲开，借机怒喝道：“你们看，这妖孽无故动手，根本毫无悔意！”说罢挥动剑刃连击，招招致命。

    弄影的情绪全然爆发：“为何到这个地步，你们还要算计于我？”

    她不懂，为何她已然愿意赴死偿命，这些凡人却连她最后这小小的愿望都不肯满足？

    王九阳剑锋挑向她，压下声音：“自然，你死了我们还得活着，今天杀你的人必须是我，你想灰飞烟灭死个干净，做梦，我不仅要杀你，还要将你的尸骨带回去游街处刑，悬于城门口曝尸百日！我要让这天下妖邪都睁大眼看着，让他们知道在凡间作乱会是什么下场！”

    他的态度，才是多数凡人对于妖邪的态度，世人对妖邪的痛恨莫过于此，惟愿世间妖邪死绝灭绝，永世不现。

    可是，谁管这妖究竟犯了什么错，似乎只要她生而为妖，与凡人不同类，便罪无可赦，除了死别无他法。

    弄影双眸绯红一片：“果然是好手段，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她飞剑袭来，王九阳却不还击，只连连后退，二人厮杀到人群中，待弄影飞身而来，王九阳大退一步，剑柄下劈，击中身后一士兵的膝盖关节，那士兵蹒跚两步，扑倒在他身上，同时，弄影承载妖力的红剑杀气凛凛地刺过来。

    “嗤——”

    剑光掠过那士兵脖子，带出大片成雾的血沫喷溅而出。

    弄影被那血蒙了眼，耳畔响起那士兵惨烈的哀嚎。

    捕捉到王九阳眼底一抹得色，弄影才惊觉他的计策，回身一看，在场的人纷纷被这变故惊吓到，皆变了脸色，原先还对她报有怜悯的人全都抄起武器对准她。

    凡人对妖邪的怜悯是有限的，耗不起。

    闫常超道：“妖孽，快快住手，不然我们要将你就地诛杀了！”

    岑冲道：“将军还没看到吗，她当着咱们面杀了人，还与她讲这个理做什么！这妖天性奸诈，装可怜博取我们同情，此时还不是原形毕露！”

    弄影甩掉手上的血，面对围上来的一干人，只冷冷笑下，对昭歌伸出手：“再等下去，我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昭歌在混乱里没能注意到王九阳暗地里的举动，此时也来不及细究，提起斩妖剑越过众人，道：“将军，让我来吧。”

    岑冲抽身抵挡，她一掌逼退他，才接近弄影，又被辟邪剑拦住。

    王九阳道：“陆昭歌，这个妖该是我的。”

    昭歌挑开他剑刃：“现在是我的。”

    闫常超眼神瞟过来，王九阳动作一顿，再不好上去与昭歌争抢，真恨此刻有这么多碍眼的人在旁边，不然，他死也不会让这妖落到陆昭歌手里。

    众人的注视下，昭歌自知无法再拖延了，她举起剑刃，对上弄影静默的脸，千钧的哭喊声始终没断，昭歌擒剑的手也随之颤抖。

    弄影垂了眼帘，没有回头看。

    这一剑下去，她会魂飞魄散，往后，怕也遇不到他了。

    也好，她于这凡世再无半点念想，而他，也值得娶个正常的女子与他相伴。

    斩妖剑剑气挥发，满院花叶簌簌而舞，劲风四起，吹得人睁不开眼，只在剑刃劈下的一刻，昭歌眼前陡然降下片刺眼白光。

    睁眼时，竟见她手中剑刃的剑气……散了？

    弄影没有感觉到预料中的疼痛，疑惑看向昭歌，二人对望着，忽觉眼前场景不大对劲。

    她们周边的事物都静止了。

    地上枯黄的落叶由风卷起，高低错落地悬在离地数尺的半空中，一片忽悠悠停在弄影腮边，被她伸手取下。

    墙头，一群黄褐色飞鸟睁着圆鼓鼓的眼睛，保持着惊骇的动作生硬停驻，横七竖八。

    她们周边的人也都被定住，众人神态各异，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原地定格，如化成石塑，生动的雕像。

    这是，静止术吗？昭歌嗅到空中有强悍的灵力流动，无影无形，却能撩拨她的发丝如海浪般阵阵起伏。

    这是不属于凡世的力量。

    在这诡异的氛围里，忽有一人凭空出现在她二人身侧。

    一袭玄衣随他的步伐轻轻晃动，衣袂忽落忽起，像山水画中缓缓晕开的墨痕。

    他靠近，周围温度骤降，昭歌感应到有股渗人的阴气萦绕而来，心跳漏了几声。

    阴气向来为鬼怪所有，不过此人面若谪仙，通身仙雾缭绕，灵流强劲清透，是神仙无疑，凡界与仙界的神仙都不会身负阴气，那便只能是……冥界的人！

    昭歌震撼地无以复加，仙冥两界的神仙都不会轻易现身于凡人眼前，即便捉妖界对神仙多有记载，她也从来没听有人见过，有时甚至怀疑，纸上所描绘的千奇百怪的神仙是否真的存在。

    而如今，她居然真的遇到了，一个活的神仙？

    细看之下，她又发现，这个神仙，似是有点眼熟。

    到二人面前，墨子慕盯着弄影，深沉的眸子中隐现层叠情绪，半会儿，对昭歌淡然道：“这位姑娘，她，你不能杀。”

    昭歌刹那间明了此人是为弄影而来的：“敢问，为何？”

    “她得同我去她该去的地方。”

    弄影无言望着墨子慕，身为妖，她对冥界的了解比昭歌多，爷爷先前同她讲过，在他们生存的凡界外，上有仙界，下有冥界，两界一个掌生，一个主死，共同掌管凡界秩序。

    不过那些神仙，都跳脱在凡间众人的命格之外，他们根本见不到，除非活着修炼成仙，或者死了归于冥界，才能有幸得见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神。

    神仙，众生主载，天下无数生灵都羡慕瞻仰的，她们妖类得花费上千年才能修得的人。

    这样的人，此次竟然来到了她面前，看来她的事，还惊动了冥界。

    墨子慕取出那道‘诛妖令’，徐徐道：“此乃伐鬼诛妖令，花妖弄影，你残害百姓，我奉冥界之命捉拿你，你得随我去冥界受罚。”

    诛妖令展开，上画有弄影画像，旁有文字：‘命格之外：血藤花妖，神历四万六千二百二十一年生于草木，原身血藤花，饮朝露为生，貌美，性灵，后于凡界东虞国巫溪城屠百姓犯杀戮，妖司青铜钟响，下有朱笔大写的‘诛’字。’

    落款处，题为冥界地府。

    弄影哑然，她对自己的归宿并不在意，反正，不会有好下场便是了。

    冥界，那里……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传闻里，天地万物最后的归途，比之这凡间，又会有何不同？

    身为凡人，昭歌看那诛妖令上是片空白，不知那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为何弄影看了一眼，便是满脸解脱。

    盯着墨子慕的侧脸，昭歌忽然想起，他很像她魂魄出体当晚，在乐安撞见的那个黑衣人，那个时候，他也去了戚明允家，为的，难道就是查找弄影吗？

    那么，在他们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仙界与冥界的神仙，真的在监测着凡界动向，观察着凡间中人的一举一动？

    也就是说，凡界每次动荡，每一次妖邪祸乱，这些神仙都是知晓的吗！

    霎时，有更多的疑问在昭歌心间生根抽芽。

    为何先前有别的妖邪祸乱百姓，从未听过有神仙来解决，而这次弄影之事，他们却来了？

    为什么？！

    墨子慕收好诛妖令，又对昭歌道：“这位姑娘，方才情急之下拦住你，本就坏了规矩，还望待会儿我们离去，你不要向任何人提及你见过我。”

    看来，神仙是不能和凡人接触的，难不成，过往每一次凡间动荡，这些神仙都来过，只是凡人看不见他们？

    初次碰面，昭歌不好问他，她也懂天机不可泄露之理，有些事，不是她一个凡人可以知晓的。

    她只能按捺下心间蠢蠢欲动的疑问，低声道：“是。”

    “那，随我走吧。”墨子慕道了句，正准备收了法术，余光瞄向院内的人，忽地一怔。

    昭歌顺着他惊讶的视线，发现他看的，是雪夜？

    墨子慕从容过去，挥袖解开雪夜的禁锢。

    雪夜回神，犹记得他有意识前见到的场景，正好是昭歌挥起斩妖剑那刻，抬头，面前场景转变，赫然多了个盯着他的生人，他惊慌一退：“你，你是何人？”

    墨子慕淡然的神色中似是多出些恼意：“你不记得我了？”

    雪夜茫然与昭歌相视：“我……”

    墨子慕对他伸出手，想探探他，雪夜本能后退：“你干什么。”

    墨子慕眼神一凛，动用灵力缚住他手腕，探向他脉搏，须臾冷冷丢开他，傲然转身。

    雪夜：“……？”

    “该上路了。”墨子慕瞧眼弄影，挪开步子，未作任何解释。

    昭歌摸不着头脑，此人是认识雪夜吗，可他这是什么态度？问了一句就不管了？

    弄影望下千钧，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说得再多，终究是要分别的，她对昭歌道：“昭歌，我希望，他能好好的……”

    昭歌道：“我答应你。”

    又一道白光降落，像雷暴中的闪电陡然劈在眼前，昭歌目色花白，支手挡住那刺人的光，隐约见面前无形的空气开出一处细长裂缝，缝隙中漆黑一片，有更为浓重的阴气自当中往外溢。

    黑雾在四周袅袅翻腾，弄影与那男子两道身影行入裂缝中，这道凭空出现的缝隙又以极快的速度合拢延伸，消失于无形。

    天地间静寂一刹那，院内法术消解，凌乱的枯叶盘旋落地，鸟雀嘶鸣着冲入林子，举止僵硬的众人都醒过神来，皆有一瞬的恍惚，但又不知所措。

    院内没了弄影踪迹，王九阳立马看向昭歌及她手中斩妖剑：“她人呢！”

    昭歌举起斩妖剑，淡定道：“死了。”

    王九阳收起辟邪剑，剑刃从她眼前撩过：“你下手倒是快，她的尸体，魂魄，都没留下？”

    昭歌道：“自然。”

    岑冲提起那个燃着弄影断指的灯笼，灯笼内火焰熄灭，只余寸寸银白的灰。

    王九阳劈开灯笼纸，里头的断指已变成枯黑一截，像没烧过的木炭。

    妖息绝，这截出自她身的断指也失去活气，枯死了。

    几个捉妖师心知，那妖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