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森林

    灵符引路,缚妖铃开道。

    踏入阴阳隙的瞬间,昭歌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宫外阳光普照,阴阳隙内部恰恰相反,一片模模糊糊不断荡漾的黑,隐约有影影绰绰的鬼影在远处晃动,时隐时现。

    她略觉紧张,手后探,抓住雪夜衣袖:“这里好黑啊。”

    雪夜比她镇定些,道:“别怕,一般而言,人间的阴阳隙都是因为凡冥两界交汇处的时空多次震荡,才会诞生的,冥界最深处是都城酆都,有地府众仙坐镇,绝不可能出现阴阳隙,会出现的地界大多是冥界边缘,不毛之地,也不会有太多鬼怪。”

    “若不在冥界深处,也方便咱们一会儿回去,”昭歌连眨几次眼,想尽快适应眼前的黑暗,“这里是……?”

    雪夜仰头,望见头顶有树影:“仿佛是一片树林。”

    昭歌摸索出缚妖铃,铃声轻灵,响得并不激烈,想来附近没有利害的鬼,她点燃一张灵符照亮。

    这确实是片林子,当中树木疏朗,但都高得吓人,轻而易举便能遮天蔽日,青黑的雾气在半空飘荡,周围十分安静,偶尔能听到远处一两声不人不鬼的尖叫。

    幽冥之地,有这样的气氛还算正常,奈何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还是起了好几层,昭歌回头确信阴阳隙的方位,保证待会儿回来还能找得到,方道:“走吧。”

    雪夜迟疑下:“要不,你还是牵着我吧,此地天黑雾大,很容易走散。”

    昭歌顺势拉住他衣袖,想了想,改为抓着他手腕:“万一走散,你点燃我给你的灵符在原地等我,我会找到你的。”

    雪夜道:“好。”

    开始几步,两人都行得十分警惕,屏息凝神,生怕出现变故,半刻后,没出现什么异常,才放大胆了些。

    昭歌道:“你说这种荒芜鬼影憧憧的树林里,能养出荣宝姑娘这种笔灵吗?”

    身后,雪夜没答话。

    倒是她牵着的那只手腕一下挣开她,改为主动握住她的手。

    昭歌怔了怔,清醒过来,甩开那人一掌横劈向身后:“谁!”

    雪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穿身带血紫衣的男鬼,见被识破,躲开那一掌朝她猛扑过来,他生前生得还算俊,可惜下半张脸被生生碾碎,挂着残损的血肉,骇然无比。

    昭歌将缚妖铃挥舞地虎虎生风,铃声震荡,那男鬼频频捂耳,几招敌不过她,狼狈逃离了。

    四面林中的鬼影比之前更多,因忌惮她的铃铛,全都在暗处飘来飘去,不时飞上前来吓吓她。

    昭歌默默看着他们,起初还很警惕,过会儿发现这群鬼黔驴技穷,除了伸出鬼脸吓人再没别的招数,心也就彻底放下了。

    铃铛一甩,祭出张镇灵符,四周阴魂顿时消失无踪。

    昭歌找了好几圈,怎么都寻不到雪夜,也不知二人是何时走散的,不过这林子里阴魂占了多数,雪夜大概没事。

    她继续朝着没去过的地方找寻。

    到树林深处,雾气更浓,符纸照的范围也越来越小,仅一点萤火微光,昭歌觉得自己像踏进幽深的海底深渊里,长时间见不到光亮,心内有点窒息。

    活在人间还是很不错的,至少能触到阳光,不像这里。

    行了不远,前方树底下莫名其妙出现一个背影。

    又是个鬼?

    昭歌定定站着,那鬼一动不动,单看背影体态,竟有些像雪夜,她唤道:“雪夜?”

    那人不答,看来不是。又瞧了几眼,她忽觉此人好像她父亲陆靖原。

    不会吧?心内激荡一阵,又甩甩头,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她父亲死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连续两次产生幻觉,是这林子里雾有问题,还是这鬼会变幻形态?

    不知对方底细,她没敢去招惹,专门绕了路,谁料绕来绕去,那鬼始终挡在前路背对着她。

    昭歌有点火大,攥着缚妖铃到他身后,准备好好问个清楚:“喂?你这吓人的招数也太老土了吧!”

    鬼不动,她深吸口气,上手抓住他肩膀扳过来。

    触感冰冷生硬,那鬼被迫扭过头来,脸还有点人样,只是惨白枯瘦得紧,昏昏欲睡地睁眼看看她,忽然尖叫一声跑开,边跑边道:“鬼啊!救命啊!”

    好吧,原是个疯子。昭歌目送他远去,见那鬼风风火火一头撞在树上。

    “……”

    身后又有动静。回头,那林子地上,多出一个披蓑带笠的鬼来。

    昭歌缓缓靠近,瞧他手里还拽着根鱼竿,甚至吊线鱼饵都有,这林子里没有水塘,旱地钓鱼,倒是有点意思。

    “找人啊?”那鬼抬眸看她一眼,是个老人,还算慈眉善目。

    昭歌道:“是的,找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老者晃晃鱼竿:“看不出来吗?钓鱼。”

    昭歌蹲在他身边,朝他前面那块林地丢块石头:“可这里水都没有,哪来的鱼?”

    “我钓的不是鱼,而是一种心境,不然也学他们一样疯疯癫癫吗?”

    昭歌觉得自己找到了正常人,不,正常鬼:“您知道这是何处吗?”

    老者冷哼道:“这里是阴曹地府,咱们都是鬼,你且看那些阴魂便知。”

    “阴曹地府,就是这样一片林子?”

    老者嫌弃地瞪眼她:“这里是冥界边缘的魍魉森林,真是与你说不清!”

    魍魉森林?昭歌不知这些阴魂鬼怪为何会在此处,按理,冥界的鬼不都应该进地府往生的吗?怎还会有一批留在这林子里。

    她道:“您在这里多久了?”

    老者凝眉想想:“记不清了,几十年该有了。”

    “这里这么无聊,您为何不出去?”

    “出去?你难道不知道魍魉森林许进不许出?阴魂鬼怪一旦进来,往后永生永世只能待在此处。”

    “什么?那地府的神仙都不来救你们吗?”昭歌惊异。

    老者看傻子似的看她:“你死了多久了?”

    昭歌藏好腰间金铃:“两天。”

    “怪不得这么傻,”老者长叹,“你说地府的人为何不来救我们?因为这魍魉森林,根本就是冥界的一座牢狱!”

    昭歌瞪大眼,搞了半天,他们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牢狱……”

    老者道:“这种牢狱,可比人间的牢房还可怕,无边无际,昼夜一片漆黑,永生不灭,你方才也见到了,连鬼都能逼疯。”

    昭歌啧啧道:“还真是。”

    老者看她这么年轻,以过来人的口吻道:“你呀,也别恼,谁叫你生前不好好做人,到了这里,熬一日算一日吧。”

    扯得有点远了,昭歌想起正事,道:“请问,大约两个月前,您在这里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同我差不多大,长得温柔可亲,眉心有颗痣。”

    “哼,温柔可亲……”老者不屑一笑,道,“生前就算是大圣人,在这待不到一年,也得疯,我知道她,你得往西边去。”

    “谢谢您。”昭歌鞠了一躬正要走,那老者想想又道:“回来。”

    “怎么了?”

    老者撂下鱼竿,道:“你还真想往西边去,不要命了?若非看你长得像我孙女,我才懒得理你,告诉你吧,这魍魉森林里妖魔鬼怪都有,尤其是西边,多妖魔,那些东西自成一派,你这弱不禁风的,怕是走到半路便会给那些东西吞了,还找什么人,活命要紧。”

    昭歌道句多谢,继续往那边行去。

    老者愣了下,道:“又疯了一个……唉。”

    ***

    点燃第二张灵符时,雪夜眼前出现一阵光亮。

    光亮很怪异,雾沉沉红艳艳的,伴随乱糟糟的谈笑声,从前面山林间流泻下来,灼灼映人眼。

    那山里……是在举行什么盛会吗?

    他没想过去,直到听到林间有低微的啜泣声。

    听了半刻,确定好方位,他往就近的树上贴张灵符,才循着那声音踏上通往山林深处漫长的石阶。

    不久前,才入阴阳隙不久,他便与昭歌失散了。

    起先,他一直跟在昭歌身后,走了几步,昭歌忽然松开拉着他手腕的手,他觉得不对,才想追上去,仅仅一步之遥,昭歌居然在他眼前凭空消失了。

    他手抓了个空,然后再也寻不见她。

    看两旁环境,也与阴阳隙那边大为不同,这里的树木普遍要粗壮低矮些,他仿佛被隔离到另一处林子里。

    好在等候这段时间,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越往上走,哭声渐近,是个女孩,背对着石阶这边,一身红裙,正拿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雪夜到她身后,干看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等了好久才问:“你怎么了?”

    女孩头靠在膝盖上,缓缓望过来。

    四目相对,她没什么反应,又低头在地上胡乱抹画。

    雪夜却狠狠一怔:“你是……荣宝姑娘?”

    闻声,女孩才站起来:“你认识我?”

    这反应对了,雪夜没想到这般轻易便找到了她,靠过去道:“真的是你?”

    荣宝眉心有颗很有辨识度的痣,容颜确实柔和亲切,揉揉哭红的眼:“你怎么知道我?”

    雪夜道:“是静乐公主托我们进来找你的,不过……你这衣服?”

    他这才看清,荣宝身上那件红衣,居然是件喜服。

    “静乐?”听到这个名字,荣宝并不开心,“她让你来找我?”

    “对,她希望你能回去。”

    荣宝低下头:“不必了,我已经不想回去了。”

    雪夜料到会这样,道:“静乐公主一直惦念着你。”

    “惦念?”荣宝笑容勉强,“当初,不是她赶我走的吗,又何必如此。”

    雪夜道:“公主性子之所以如此霸道,也是幼时吃了太多苦的缘故,她太孤独了,怕你这个唯一的朋友会离开她,所以只能一次次地推开你,直到确信你一定不会离开她为止。”

    荣宝略有动容,但还是狠心道:“我与她年幼相识,相伴多年,没有一点对不起她,可她对我始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她赶出来了,你走吧,我不会回去了,那样的日子,太累了。”

    雪夜往她旁边地上扫了一眼,道:“可你明明也在念着她不是吗。”

    那地上写的满是‘静乐’二字。

    荣宝扔掉树枝,道:“我没有。”

    雪夜有点头疼,他实在不擅长安慰女孩子,可眼下,昭歌又不在。

    荣宝见他无话可说了,便道:“你走吧,照原路返回往东边回阴阳隙去,以后也别来了,这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若是被山上的人发现,你很可能走不了。”

    语落,石阶上突然飘下来一人,欢喜道:“荣宝姑娘?”

    中年女子,白衣淡沉,打扮得花枝招展,手里提着一盏血红的纸灯笼。

    雪夜心里微震,这女子,是个鬼。

    荣宝脸色微微变了,想挡住他,却来不及了。

    那女子过来,发现多了他,惊异道:“这位是……”

    荣宝道:“他是新来的。”

    女子倒也没说什么,拉住荣宝道:“仪式要开始了,你干嘛躲到这里来,快回去吧。”

    荣宝瞬间失意,说:“三娘,我不想嫁给魍魉妖王。”

    三娘亲切地揽着她:“怎么了?难得妖王看中你,你嫁给他,自此在这魍魉森林里立下足不好吗?”

    荣宝垂着眼睛:“可我就是不想。”

    三娘似乎有点生气:“现在说这些可晚了,你若是敢悔婚,妖王一定让你好看,这整片森林都是他老人家的地盘,你不嫁他能逃到哪去?”

    魍魉森林……好耳熟的名字,雪夜脑中自动迸出相关介绍:魍魉森林乃冥界边缘第一层无间地狱,妖魔鬼怪服刑处,一入其中永世不得出。

    听这三娘的口气,想必西边森林这里的妖鬼,都不知道东边林子里有阴阳隙存在,否则早跑到阳间去了,雪夜凝望荣宝,传递眼神:若不愿嫁什么妖王,你现在就可以跟我走,从阴阳隙回凡间去。

    荣宝与他对望半会儿,竟顺从地对三娘道:“走吧。”

    三娘大喜过望,提起灯笼,又回头邀请雪夜:“这位公子要不要上去喝杯喜酒?”

    荣宝悄悄摇头,雪夜犹豫着:“我……”

    三娘不由分说拉上他:“走吧走吧,妖王娶亲,群鬼道贺,这在魍魉森林可是百年难遇的盛事。”

    “不必拉我,我自己走便可。”雪夜抽出双手,寻机会又往石阶上贴了张符。

    万一一会儿出事,昭歌可以顺着这符纸找过来。

    到山顶,石阶旁边出现鳞次栉比的小摊位,摊主都是各种青面獠牙的鬼怪,和尚未完全脱离兽形的低阶小妖,卖的东西也五花八门,有人间常见的杂耍小玩意,也有阴间常用的灯盏冥器。

    经过一处,荣宝从那摊上买了个银狐面具递给雪夜,并趁三娘不备,暗道:“到了席上,多吃些东西掩盖掉你身上的人气,尽量少说话,免得叫他们认出你。”

    雪夜受不了山上的嘈杂,道:“你宁愿留在这样的地方,也不愿与我回去吗?”

    荣宝表情难过,没有说话。

    雪夜叹息着,在三娘的安排下入了席。

    虽是在这种地方的婚事,倒也办得很隆重,遍山挂满红帐金箔,摆了上百桌喜酒喜宴,台上杂耍歌舞,台下炮竹烟花,人满为患,雪夜看了几圈,不知在如此贫瘠的地方,这些妖鬼哪来这么多东西。

    细看桌上菜肴,九成都是肉,估计是拿森林里的冥兽做的,雪夜拿块苹果咬了几口,实在涩的吃不了,便搁下在四处闲逛。

    他答应三娘到山上来,除了想再劝劝荣宝,也是想借机找人打听些冥界的事。

    寻来寻去,走到一处说书的摊前。

    案前说书者是个文质彬彬的男鬼,手执醒木,闭眼说一段《酆都风云录》,倒也绘声绘色,但被关进魍魉森林的妖鬼大多不是善茬,他如此正式,并无多少人有闲心听。

    雪夜到跟前轻咳一声,男鬼睁眼,捋捋胡子问:“客官死了多久了?”

    雪夜随口道:“两三天。”

    男鬼道:“难怪身上这么多人气。”

    雪夜问:“你在此地说书,有人听吗?”

    男鬼道:“我生前在凡间说书成了习惯,死后被判到这种地方,不说又能如何,没人听?这清风老树,一尘一埃皆是客人。”

    “可否与我说一段?”

    “客观想听什么?”

    “我初来冥界,对地府众仙不大了解,想听听。”

    男鬼一拍案,徐徐道:“冥界地府,位于百里之外的鬼城酆都,以冥帝为首,旗下有五方鬼君,太子伏幽,又有四大阴君,四大冥将,四大判官,十大阴差,数百鬼差,掌管凡间众生死后之事。”

    “冥帝与太子统管地府,五方鬼君负责镇守冥界,四大冥将统领地府阴兵,判官掌罪罚,十大阴差,当中有黑白无常,孟婆,奈何桥主管,忘川河主等人,管什么不用我多说吧。”

    这些官职,人名,雪夜听着耳熟,却一个都想不起来,便道:“那四大阴君是什么人?”

    男鬼看他一眼,道:“我被贬魍魉森林有一百年了,只记得四大阴君三男一女,分管轮回台,妖司,魔域等冥界要塞。”

    “您可知他们都叫什么?”

    男鬼道:“女君缥缃看守轮回台,其他三个忘记了,似乎有个叫墨子慕的阴君,是妖司的人。”

    墨子慕,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他也是妖司的人?

    雪夜还想再问问有关妖司的事,那边突然一声震天锣响,台下群鬼都骚动起来,是婚礼开始了。

    他忙赶回台下。

    不久,魍魉妖王搂着荣宝出来,遍山立即响起阵阵惊呼吆喝:“妖王万岁!”

    这妖王身形魁梧,原身也不知是虎是狮,面容很是粗狂,举止也轻浮油腻,与身旁纤弱和婉的荣宝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雪夜皱眉不止,魍魉森林本无王,这所谓的妖王,显然是这虎妖占山自封的,他无法容忍荣宝嫁给这样的人,可是,要怎样才能阻止这一切?

    妖王几句迎合了台下妖鬼的欢呼起哄,便急不可耐地命三娘举行仪式。

    三娘着人扶起荣宝,谁料荣宝竟不愿起身。

    她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什么,荣宝居然还是摇头。

    这下,围观的人都看出不对劲。

    妖王牵起她手:“你这是做什么?”

    荣宝怕极了他的触碰,瑟缩着站起来往边上退让:“等一等。”

    “等什么?”妖王嗔怒。

    荣宝讶异于他的蛮狠无礼,但一时不敢说什么。

    “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她这是不愿意嫁!”

    凌空一句惊了四座,满场鸦雀无声。

    妖王往人群里扫去,冷道:“是谁在说话?”

    雪夜爬上对面看台,俯瞰下方群鬼众妖,道:“是我。”

    妖王并不放他在眼里,坐在榻上强势拉过荣宝:“你是何人?知道这什么地方吗?也敢来我的喜宴上口出狂言!”

    雪夜道:“我是从人间来的,在我们凡间,男女成亲讲究个情投意合,这位姑娘显然是被逼成婚,请问您贵为妖王,是否尊重过她的意愿?”

    妖王讥笑不止:“人间?难怪一股迂腐气,告诉你,人间的法则在这里统统不作数,魍魉森林只尊强者为王!任何事都得本王说了算!今日,她必须得嫁!”

    说完便要拉荣宝成亲,雪夜断喝道:“慢着!”

    众目睽睽下,他解了脸上的银狐面具。

    方才还威猛逼人的妖王看清他的容貌,脸色猛地一暗,竟松开了荣宝:“你……居然……是你?!”

    最后两个字,万分惊异,还透着丝忌惮。

    雪夜觉得不对,他原想脱下面具直接告知众妖他是凡人,以此来制造混乱的,没想到妖王是这样的反应。

    难道说……他们之前认识?

    他计上心头,故意摆出傲然底气十足的姿态道:“哼,你还认识我?”

    一声冷笑,妖王不自觉站了起来,举止也收敛不少,斜眼瞥他:“怎么不认识,想当年在妖司,还是你亲自将我贬来魍魉森林的。”

    雪夜心底霎时汹涌澎湃。

    他的身份,竟真是妖司阴君?

    内心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眼下没空细想,这样看,他与这妖王也算有仇,可他如今法力全无,要是这妖王借机报复,他怕也无力阻挡,而且看场上小妖诸多,一个妖王还能勉强震慑,若这些小妖都是他贬进魍魉森林的,他们一同攻击他,他怕是死一百次都不够。

    场中混乱不止,妖鬼都围在一块窃窃私语,有人大声惊道:“他就是妖司阴君雪夜?”

    语气中,貌似崇拜更多。

    雪夜略觉放心。

    妖王神情复杂,不过也没反驳,他这一默认,台下瞬间跪倒一片:“参见阴君大人!”

    密密麻麻的人头齐声道:“阴君大人在上,受小妖一拜!”

    还好,看来被他亲手贬进这里来的,只有妖王一人。

    荣宝诧异地躲在一旁,雪夜趁机暗示她快走。

    这回,荣宝没再迟疑,趁无人在意,悄悄溜去了看台后面。

    妖王盯住他,既惧怕忌讳,又有些愤愤不平:“真是好久不见啊雪夜大人,当年我在人间被猎户所伤,一气之下吃了几个人,是你将我押到妖司的,你治好了我的伤,我很是感念你,结果转头你便送我来此,你还让我认真悔改,说有朝一日会放我出去,我真是信了你的邪!老子在这待了几百年,你地府众仙对我们不闻不问,就任由我们自生自灭!”

    雪夜知晓言多必失,只沉沉望着他。

    妖王发泄完心中不甘,逐渐冷静,疑惑道:“平白无故,你怎会突然驾临此地?来看我们死没死?”

    雪夜继续转移众妖鬼的注意力:“奉冥帝之命,来魍魉森林察看你们可有认真悔过,没想到一来,便撞见你们在此强逼人成亲。”

    跪地的妖鬼都激动不止:“奉冥帝之命?敢问阴君大人,冥帝可是要放我们出去?”

    “若是能出去,那也太好了!”

    “我在这待了近一千年,早就受够了!”

    雪夜看着那些鬼怪凄惨疯癫的形容,心里忽然不忍,凡人都说死亡可怕,其实,永生又何尝不可怕。

    只可惜,他是骗他们的。

    荣宝穿过混乱的人群挤到他身边来,雪夜压下心底的涟漪,冲众人道:“要不要放你们,得冥帝说了算,今日你们放过这个姑娘,本君回到地府,自会为你们说情!”

    满地妖鬼全都俯身称是。

    雪夜盯住台上妖王:“你呢?还要不要与她成亲?”

    妖王眸中有怒气蠢蠢欲发,一双兽眸亮起红光,雪夜内心汗颜,生怕他下一瞬便会冲过来撕了自己,但气势绝不能输,眼下,他不是什么凡人,他就是妖司阴君雪夜!

    对视良久,妖王伸手摩挲肩膀,似乎回忆起什么,才敛眉道:“我会谨遵阴君教诲,好好悔过的。”

    雪夜暗暗擦掉掌心汗渍,道:“如此甚好,你今日所作,本君会告知冥帝,让他为你减刑,助你早日解脱。”

    妖王凝望他,嗤笑了一声。

    带着荣宝离场时,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雪夜怕露了破绽,回身道:“既然喜宴已经摆下,那就请诸位自行吃饮,彼此热闹一番,也不辜负这良辰美景,明日本君还会回来,到时,再带给诸位冥帝的意思。”

    “恭送阴君!”

    趁众人跪拜,雪夜给荣宝使个眼色:快走。

    平安行出不远,路过方才的说书摊,那男鬼看眼他们,指着他疑道:“奇怪,你是妖司阴君?可你方才不还来问我冥界四大阴君是谁的吗,你怎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话音突兀,地上的众人纷纷抬头,神色各异,渐渐多了怀疑。

    雪夜还想搪塞,便见那妖王跳下看台,不客气道:“我说你身上怎么没有灵力,你们先站住!”

    雪夜知晓不好,回头点燃一张灵符丟过去,拽过荣宝道:“跑!”

    “站住!”妖王一声怒喝,“这人有问题,快抓住他们!”

    没走几步,随着妖王令下,身后震天的追喊浪潮似的涌来,荣宝施法拖延根本无济于事,只得加快脚步,一边问:“你真是妖司阴君?”

    雪夜犹豫一瞬:“不是,不过恰好同名同姓,那妖王认错了。”

    摸下衣袖,完了,昭歌给他的灵符已经用光了,雪夜道:“下去之后往东边走,无论如何先回到阳间再说,你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

    荣宝眼眸垂了垂,不置可否,脚步倒是没停。

    这里的妖鬼在进入魍魉森林前,似乎都被压制了法力,他们一路跑到山脚,才被那些人追上。

    本以为无路可逃,好在绝处逢生,昭歌正巧从那边林子里过来。

    两两相遇,来不及解释半句,昭歌甩出缚妖铃击退身后一堆妖鬼,又施展灵力布下结界暂时抵挡,对二人道:“快,往阴阳隙那边去。”

    离开时,那妖王也追了过来,见他们逃走,愤恨嘶喊道:“雪夜!你给我等着,他日你若再敢骗我,老子定将你碎石万段以泄我心头之恨!”

    昭歌疑惑道:“他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雪夜没敢转头看她:“方才我无意间说出来的。”

    “那他为何这般恼怒?”

    “我也不知……”

    时间紧迫,又有追兵在后,昭歌用了传送符将三人带到阴阳隙附近,这里距离西边有段距离,那些妖鬼难以找到,他们才得以松口气。

    “可以啊,”昭歌一停下便夸道,“单枪匹马将荣宝姑娘从那群人里救出来,你是怎么办到的?”

    雪夜没有细说,笑道:“运气好而已,那会儿与你走散,我还是很害怕的,后来见多了,也就不怕了。”

    昭歌笑道:“我也不怕了,失散后,我的运气也不错,有人给我指了路过来,好在来的还算及时。”

    他们说话时,荣宝一直靠在树上仰头望天,神情里不见半点喜色。

    雪夜给昭歌讲完他们之前经过,昭歌酝酿会儿,到荣宝身前:“方才逃跑时,姑娘可有受伤?”

    荣宝摇摇头,挤出一丝笑:“多谢相救。”

    昭歌靠在她身边:“你这样选择是对的,比起这里,人间还是不错的。”

    荣宝脱下那婚服丢在地上,道:“我不愿留在这里受妖王欺压,可是,回到人间,我也不想去见静乐。”

    “为何?她只有你一个朋友。”

    荣宝道:“她们,已经丢了我太多次了。”

    雪夜道:“她们……是谁?”

    “静乐,还有,养我出世的人。”

    “当年,我是被宫里的兰妃娘娘养出来的,她是先帝的妃子,与先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先帝登基后,第一个纳她为妃,自此他二人琴瑟和鸣,又都醉心诗书,好吟诗作对,是宫内一段佳话,我是先帝送给兰妃的定情信物,受兰妃笔墨滋养多年才成笔灵,她在求仙问道之事上也略懂一二,得了我,欢喜得很,认了我做女儿,可在我成为笔灵的第五年,先帝性情大变,受人蛊惑,突然将兰妃娘娘打入了冷宫。”

    “兰妃在冷宫受苦受难,无处发泄,只能拿我做出气筒,时常打骂羞辱年幼的我,我念她恩情,无论受多大委屈都不在乎,可后来,她嫌我烦,一气之下,用灵符将我打回原形,扔进了那间屋子的阴阳隙里。”

    “我本是灵,被投入阴阳隙,进入这魍魉森林,满身修为瞬间化为乌有,足足等待了一年,我才重新修回人形,返回了阴阳隙。那时,兰妃已经殁了,寒露苑里住的人,是静乐和她母妃,伤心之余,我见她很是孤独,便鼓起勇气出阴阳隙去陪她。”

    “十几年了,她与我亲密无间,却也总是借此伤害我,我真的很累。”

    “两个月前的雨夜,她赶我出来时,还叫我永远别回去,我当时觉得,其实留在魍魉森林也不错,至少在这里,我不会再被人丢掉,所以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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