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红日已高三丈透,晨雾消散,煌煌日光映照鹤台,鼓乐齐奏,兽纽金炉青烟飘散。官道正中三十二个内侍抬着一驾巨大龙撵缓缓而来,圣人高座撵中,随行宫中内侍着五色彩衣,手捧帝王仪仗拂尘、吾杖、御杖若干物什遥遥长列,一时旌旗飘扬遮天蔽日。

    鹤台之下,群臣分立两侧,上首门阀世家和皇室贵胄各据一方,泾渭分明。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此等大事,玉京城皇亲贵胄皆以在此,一眼望去鹤台下尽是曳紫腰金的鹤颜白发的老臣。一干红紫之间,唯有傅令梧乌发少年,一袭红袍格外显眼。他面平如水,手中握着的瑚柄乌鞭,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着,满是不耐。

    圣人已高座鹤台御座之上。而怀王殿下亦随圣人而来,他披着鹤氅,垂目敛袖,立在御阶下,安静至极像一尊白玉琢出的雕像。

    傅令梧盯着幼棠,今朝他穿了件玉色藤纹澜袍,宽阔袖摆暗织狮子戏珠纹样,金银线攒绣狮子,而当中那颗“珠”则是一颗硕大光洁的东珠。他与从前别无二样,依旧是那个养尊处优的怀王殿下。

    玉京一别,已有半年。

    上次见面还是去岁宫中中秋家宴,本是久别重逢,理应谈往事叙旧谊。

    可就在宴席之上,圣人却突然提出怀王身畔空虚,恩赐嫔御侍奉怀王左右。俗话说长者赐,不可辞,何况是圣人恩典,幼棠领旨谢恩是无可厚非之举。这是寻常事,可他心里却生出莫名恼意......还没等他摸清这番心思的缘由,边境传来急递突厥人再度犯边,军情如火,半刻也等不得,他即刻随军远赴河西。

    自那之后,天高路远,唯有依赖书信往来。

    思及此,傅令梧又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向鹤台,只见幼棠唇间挂着淡笑,正侧耳细听陆潜说话。许是他的目光不够热烈,半点未能吸引幼棠注意。

    信也不回,连个眼神都吝啬。

    难道幼棠还在因嫔御之事与他生气?

    当时他是有些口不择言。

    这时落在傅令梧身后的傅家郎君一一下马跟了上来,其中有位着绯衫的郎君拱手,向着高台遥遥一拜。绯衫郎君见他面色低郁,打趣道:“六郎,方才问过了,那架棠枝马车正是怀王府的,”又促狭一笑,“怎么不戴着那一只葡萄银香球了?”

    见四哥还要揶揄,傅令梧罕见的有些羞恼,他侧身一避打断对方的话。

    那只葡萄纹花鸟银香球本是幼棠随身的物件,中秋夜宴那日,他因嫔御那事和幼棠拌了几句嘴,气得他夜里出宫去曲江池纵马,到了夜里才发现那只香球落在他袖子里了。还没等他归还,就随军回河西了。

    他素来极为小心,结果某日,一时不慎就被他四哥瞧见了。香囊本就是檀卿互赠的信物,多作表情仪物之用。这下不得了,他四哥是个口无遮拦之徒,一时间闹得全军营都说,说他在玉京城有个极亲极爱的小青梅。

    这些浮言流语流毒甚广,就连阿娘也曾好奇地问起他。

    思及此,傅令梧看了一眼幼棠的位置,就要快步上前,却听得一声高唱。

    ——“传怀王殿下上前觐见。”内侍尖利的嗓音突然响起。

    怀王敛袖,缓步迈上御阶。

    鹤台极高极阔,遍设纱帐围屏,御座就设在鹤台的至高处。

    圣人半睡半醒倚着御座,左右立着内侍。着绿衣的叫绿珠,是圣人近来颇为宠爱的男侍。崔内侍正俯跪在圣人身边,以作侍奉。见怀王拜圣人,他竟避也不避,生生受了这一拜。圣人那因放纵略显浑浊的双目落在幼棠身上,他声音低哑:“怀王佛经抄好了?”

    幼棠低声答喏。

    圣人点头,虚虚指了一指台下:“怀王,天寒,朕偶感不适,今日就由你替朕春狩。前几日御马司得了一批北地上供的汗血宝马,朕着人挑出一匹好的赏给你,怀王且去好好看看,无需急着回来复命。”

    ——“孙吉祥,你来办。”

    孙吉祥拂尘一甩,躬身称是。

    闻言,崔内侍拎起雪白衣摆,皮笑肉不笑起身道:“怀王殿下金安。俗话说,宝剑赠壮士,宝马配英雄,奴婢提前恭喜殿下马到成功,大有斩获。”说罢,他望着圣人,一副体察君心的模样。

    圣人可有可无的挥手。

    幼棠敛袖行礼,恭谨退下。

    孙吉祥领了圣命,又因近日与陆家的交情,所行所言自是体贴不已,跪谢圣恩便径直引着幼棠走向演武场马厩。

    一炷香的功夫,内侍就将一匹高大的汗血宝马牵出马厩。

    宝马极为俊美,四蹄生风,通体漆黑,浑身无一丝杂色。俗话说好马配好鞍,马鞍亦相当漂亮,比寻常马鞍厚实得多,覆着一层厚厚缎面,四周缀满了华贵的瑟瑟宝石。可惜马似是紧张不安,不住打着响鼻,尾巴重重甩动,似乎十分烦躁。

    孙吉祥上下打量,不住夸赞:“殿下,这马鞍是西域行商带来的瑟瑟石,又请了宫中御宝司、御马司合力而制。”他忽而一脸神秘的说:“崔内侍向陛下讨了很久,陛下也未曾应下。”

    “殿下是皇子,圣人心中一直极为记挂的。”

    幼棠垂眸,淡笑不语。方才在鹤台,圣人言犹在耳,她听懂了言外之意,于是以请教相马师为由留在演武场。

    孙吉祥自觉做了一桩好事,讨两厢欢喜,他颇为自得,待转回鹤台,只见台上气氛颇有几分诡异。他的目光顺着眼角窥了一眼,只见圣人面上阴阳不定,眼皮耷拉着,看不清楚神色。

    方才“相马”是圣人刻意支走怀王,此时才是今日的正事。

    阶下分别立着靖西侯傅连川,怀王的亲舅陆侯爷,以及一干皇亲贵戚。孙吉祥侧耳细听阶下朝臣对话,终于明白此次又是为了怀王出宫立府之事。世人皆知,皇子年满十四出宫立府,即可担任官职,参加朝会,最为要紧的一桩便是建立属官。

    至此皇子便开始历练学习。

    朝野皆知圣人对陆家不喜至极,连带着怀王也吃挂落。所以圣人定不会给陆家这个体面,因而陆家排除在外。陇东四家余下的只有何家、王家和傅家。何、王两姓盘踞关中,势力盘根错杂。若指给怀王,自是如虎添翼。

    可圣人之心难以揣测,委实多疑,恐怕不会轻易给怀王这样的助力。

    这样摊开来看,唯有傅家最为合适。其一傅、陆两家渊源颇深,自有不合。其二傅家世代盘踞河西,对京中之事掌控不足,万一有什么也是鞭长莫及。

    因而是上上人选。

    春狩围场倚靠翠华山而建,山高林密,此时又是初春,山间积雪尚未消化,虽说不曾起风,但已足够冷冽。幼棠拢袖,安然望着群山。孙吉祥为示好,私下遣了个小内侍,将鹤台上的事告诉她。

    虽说关于她出宫立府之事,圣人一直不置可否,搁置不理。就连上一世也是到了奉天十年,才令她出宫立府,入吏部观政。但今朝的情形,恐怕圣人已经有所打算了。看来她这次会提前出宫立府。

    而圣人心中早有了合适的人选,恐怕更属意傅家。

    说曹操曹操就到,靖西侯傅连川步下鹤台,径直走来,他是惯来爽朗,远远行礼:“怀王殿下大安。”

    幼棠敛袖,侧身避开他的行礼,温声道:“傅侯爷,老太君寿诞定于几日?”老太君指的是傅侯爷的母亲,亦是傅令梧祖母。

    靖西侯傅连川极为孝顺,听他这般问候,心中极为妥帖细细答了,又看向茂密山林,担忧道:“草深林密,宝马难驯,万一冲撞了殿下便是大不妥。”话落,傅连川双手作揖,向上一拜:“陛下嘱咐臣等随行,护卫殿下。”

    春狩哪里需要靖西侯随行,即使是圣人亲至也不过如此。其中暗示的意思,幼棠晓得,无非是让她挑个合适的傅家子弟。届时以春狩伴驾为由,圣人赐圣旨下恩典,许傅家子弟为皇子伴读。

    幼棠顺水推舟:“小王不才,多蒙上恩,不敢造次。孤幼时与六郎相熟,不知他近来可好?”

    傅令梧行六,亲近之人素称他六郎。

    擂鼓激跃,一声声催人心魄。

    圣人立在鹤台上,象征性的握住剑柄,当空一挥,正式宣告了春狩的开始。本朝并不尚武,数任皇帝都是身体羸弱,宗室子弟也个个饮丹服药,更有些人效仿山中名士,以期饮丹而成修仙之路。

    所谓春狩,无非是圣人寻了个由头赏乐罢了。

    众人领命,三五成群驱马一一跃进林中,厚实的雪地印满了马蹄印。大雪方停,山里正是寒气逼人的时候。

    ——“你们都退下。”

    幼棠挥退了引马的内侍,回身看了一眼傅令梧,率先迈入林中。

    她其实没有准备好与傅令梧见面,更别提像这样私下说话。可事已至此,她性子中那份好奇再度冒出头来。

    她很想知道傅令梧为何这时回来,无论是意外,还是她以为的那般。

    两人一前一后,幼棠循着记忆引马前行,她记得就在不远处有座小池塘,四周开阔,树木舒朗,一眼望遍,用来谈些要紧事,最是合适不过。

    东风无力,不远处小池塘泛起粼粼水波。日头越发高了,和煦日光透过树木枝杈照耀大地,远处似是传来忽远忽近的人声。

    幼棠勒马停步。

    此情此景,她原以为不知该如何面对少年时的傅令梧,毕竟在她的记忆中,那段少年岁月已经十分模糊了。但是一看见傅令梧的脸,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亲昵感,忍不住唤了一声:“青臣。”

    傅令梧诧异不语,她继续问。

    ——“你怎么回来了?”

    话一出口,幼棠就觉整个人猛地一颠簸,身下那匹宝马忽然不受控制向前疯跑,霎时枯枝残叶宛若薄刃,迎面而来。幼棠忙俯下身子,双手紧握缰绳,生怕被发疯的白驹甩脱出去。

    林中晦暗。

    白驹横冲直撞直奔静湖而去,幼棠屏息,任命的闭上了眼睛,她甚至感觉得到静湖冷冽水汽扑面而来。就在这瞬间,一道赤色人影纵马而来,随着两匹马愈发靠近的刹那,傅令梧一跃而起,伸臂牢牢抱住幼棠,两人顺势落地,一路滚向低矮山坡处。

    直到那赤袍撞到巨树方才停下,框的一声,惊的满树残雪簌簌直落。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直到冰凉的积雪洒进领襟,幼棠好似才回过神来,她睁开眼睛,仍是一片漆黑。她微微一愣,好似明白了此刻状态。她被傅令梧一手用力箍在怀中,另只手则护在她后脑。他手那么用力,幼棠的脸被迫紧紧贴着傅令梧胸膛,半分动弹不得。

    幼棠依本能又唤了句:“青臣?”

    这话一出口,幼棠方才心知不对。怪不得傅令梧很是诧异,她一时心急,竟然脱口唤了傅令梧的表字。而此时傅令梧尚年少,自然还未加冠。

    正懊悔着,傅令梧警觉四下一望,却听他生气反问:“他又是谁?”

    他说话时,呼吸时轻时重扑洒在幼棠的耳畔,颈间,灼/热又急促,纵使隔着层层云锦也似能烫到人一般。密林幽深,不见光亮,也不闻半点声响,一时耳畔只听得到他急/促的喘气声。

    幼棠玉似的耳朵瞬间变得通红,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怪异慌张。她不自在的动了动,缓缓抬眸。

    恰巧对上傅令梧的目光。

    眉深目秀,眸光深黯。

    经这一抬首。

    两人几乎是额抵额,面贴面,可傅令梧却没有分毫回避后退的意思。幼棠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她依着本能侧脸全意躲闪,一面疑惑道:“六郎?”可正因这一仰面,恰好露出重重衣襟遮掩之下,线条姣好细白的颈。

    幽暗之中,那一截肌肤极白皙明润如玉,莹莹生辉,勾人心魄。

    傅令梧神色微变,他垂下眼,密密压压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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