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衫从梦中醒来，世界又回到最初的地方，仿佛他和小南的相遇是他的一场妄想。
闹钟将梦的最后一丝残存印象从脑海中抹去。小衫从床上坐起来，换上新校服。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一年级新生，将来会遇到很多新奇的事物，而他已经为此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去往学校的路上，道路两旁的樱花树开了。一阵风吹过，满地的樱花花瓣。脚踩上去软软的，感觉像是云朵一般。小衫沿路走到车站，校车早已停靠在旁。
小衫想起许多年前，在那个梦里，他第一次遇见一个女孩。
“请不要忘记我。”
那个女孩扯着哭腔，强忍着不要流下眼泪。她的声音跨越时空，在他的大脑中回荡着。
“你要记得我第一次和你说话的样子，然后把你记忆中的我告诉我。”
她为什么要对他说出这句话？她所说的第一次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刻回想起这些脱离现实的事？
梦结束了，到头来，还是留下了许多困惑。
小衫坐上校车，选择了后排靠窗的座位。不一会儿，一个长得和小南一模一样的女生上了车，脸色阴沉，坐在了靠近校车前门的位置。
至此为止，一切都和梦中发生的如出一辙。
那个女生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她双手抱着书包，目光朝向地板，和梦中的小南有一些不同。
可毫无疑问，眼前人就是小南。
他无法把视线从小南身上移开，就好像他命中注定遇见她，在某个春天里喜欢上她，在她死后耗费余年思念她。
也许是因为梦是真的，才让他对初见的小南一见钟情。
“小朋友，今天第一天上学期不期待？开不开心？”校车上的司机对小南说，脸上洋溢着笑容。
小南冷着脸回答：“不期待，也不开心。”
说着，她瞥了一眼车厢后方。她的目光不小心撞上了小衫的视线，她有些吃惊，像被惊扰的兔子，随即躲开了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前方靠下方的位置，空气又凝结了。
校车向前方行驶着，小衫拉开车窗，一股冷风灌入车厢，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留着齐肩短发，头发被吹到脸上，盖住了他的半边脸。
他不自觉地看向她，她正为他奇怪的发型偷笑，不知怎的，她也没再避开他的眼睛，冲他点了点头。
小衫唰的一下关上窗，脸红彤彤的。这下，反倒轮到他避开视线了。周末的时候，他就拉着爸妈去理发店，让理发师给他剃成了男生之间流行的短发。
“这绝对不是因为她。”小衫喃喃自语，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做过的事，“我才不会因为光怪离奇的梦就在意一个人，更不会重蹈覆辙。哪有什么既定的命运，绝对没有！”
想着，小衫加重了写字的力度。现在的他还是汉字的初学者，有很多不会写的字，于是他在本子上写的大多是拼音。
开学后，他和小南分到了同一个班级，他坐在她的后排。不出意外的，他们很少说话。小南在学校的大多时间都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当然，他也一样。
上英语课时，老师安排小组交流活动。他自然而然和小南一起，勉强完成了对话以后就开始偷偷说闲话。
“几点了？”小南问。
“九点半。”小衫看了眼手表说。
“好想回家睡觉，在学校好无聊，你呢？”
“我也一样。”
小南微笑着，递给小衫一张纸条：“你懂的。”
很多年前，他坐在课堂里听老师讲课。课程太机械，他的思绪便乱飞，想到他在小南的坟墓前，哭得泣不成声。
很多年后，他却只把这些当成梦，梦是假的，就不必当真。
小衫趁着老师写板书，在纸条上画了井字格，又把纸条揉成团，丢到小南的课桌上。
不一会儿，小南也同样找了空荡把纸条传回来。他一看，在井字的正中心出现了一个圆圈。
随着纸条的来回传递，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们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频繁。
下课的时候，他们一起去楼道里倒水。
“我也喜欢这部动画片。”小衫说，“好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是明天就是周末就好了。”
“可是现在才周中，周末还要好久的感觉。”
“下次要不要一起追新的一集？”
“好啊，我也想有人和我一起看。”
“对了，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不知道，我之前都在住院，很少见到同龄人，应该没见过你吧？”
“你生了很重的病吗？”
“据说是心脏病，但我也不了解具体情况，医生来查房时讲的话我又听不懂，爸妈也都懒得和我解释。不过现在应该好得差不多了，你看我活蹦乱跳的，上体育课也没有问题。”
“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和我说，我会帮你找老师的。一个人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小衫，你人真好。”小南微笑着说，“如果你是女生就好了，这样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玩。”
“如果你介意的话，就把我当成女生好了，反正我之前也总被人认成女生。”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小衫现在完全不像女孩。”
“那又如何？”小衫加重了语气，“别人的眼光又不重要。”
“的确。”她苦涩地笑了笑，“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的眼光。”
“抱歉，我没有在说你……”
小南打断了他的话，摇摇头说：“没事，我不介意你说这些，我只觉得自己不够好。”
他们没有再聊下去，默契地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那一天晚上，小衫久违地梦见了小南。梦中的她和现实中的她不尽相同，却让小衫十分怀念。
梦里的小南折着千纸鹤，手边的玻璃罐里堆了很多五颜六色的纸鹤。她用着平时没气力的语调，像是说着和她无关的事：“你说我将来会为了保护你而死？人都会死的，这又不是出乎意料的怪事。”
“那你打算什么都不做吗？就一直这样，遵循着过去发生过的时间，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我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小衫，你也看开点，没了我日子也一样过，为了我舍弃自己本该过好的生活，不值得。”
“我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拯救你？最开始发现你的异常是在我们埋下时间胶囊的树下，你偷走了我准备的布料，后来，你诓我说我们有一个再会的约定，实际上是你自己记混了了吧？我不可能忘记关于你的任何事，如果是你，我怎么可能……”
“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在二十八岁因心脏病去世——你之前这样对我说。你想知道真相吗？”
“愿闻其详。”
“我们第一次相遇，过去太久，我早就记不清了。可是我不会忘记十八岁那年，你在树下被人射击，而我匆匆来迟，只是因为接到了暗恋对象的电话，聊得投入，一时忘了时间。”
“你有过喜欢的人？没听说过。”
“反正和你没关系就对了。总之，我因此很懊悔，如果我能去得早一些，或许就能让你避免那样惨痛的经历。”
“你也的确应该后悔。”
“……你没死，受的伤让你行动不便。在学校，除了我以外没有和你亲近的人，所以我照顾了你一段时间。顺带一提，射击你的人是黑户，选择你大概是因为看你不顺眼，这种理由倒是挺无聊的。”
“小南，你不要骗我。”
“这是最后一次回溯，结束之后时间会回到原点，也就是我们二十八岁，我死后的那个春天。这么多年一直把你困在我的时间里，使你对我产生了莫名的执念，都是我的错。我本想什么都不改变，等待时间被最后一次回溯覆盖，这样我的回溯就不会对世界造成影响，可是，你却因为和我接触太多，从而能够看见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导致我无法执行最初的计划。”
“你的意思是？”
“我决定再回溯一次，我死后，时间就会回到我们初见的那天。只要我不和你产生交集，不管你看见什么过去，都只是痴人说梦，再怎么想也只能理解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那你把这些都告诉我了，就不怕我到时候看见这段回忆？”
“不怕。”
“为什么？”
“我的时间已经走到尽头。我会在终点祈祷，希望你的时间能够和我一样，回溯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现在想来，说不定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最后一次见我。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吗？”
“别这样，小南。仔细想想，被射击那天我可以不出门啊，与此同时我还要好好督促你强身健体，你死得那么早难道和你不规律的作息完全没有关系吗？多活一天是一天。”
“这样就无法达成回溯的条件。如果最初的你没有在十八岁被射击，我没有在二十八岁因病去世，回溯就不会发生。”
“这也太扯了吧？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能不能成？”
“同理，你就无法再次见到我了。你要赌吗？”
无法在春天邂逅小南，即将回到小南死去的结点，在墓碑前泣不成声……
“你知道的，我没得选。可是，为什么是我？”
“大概是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吧。我和你一样，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确定了是谁就会坚持一辈子，像个笨蛋一样。”
小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向小衫伸出手来，捂住了他的眼睛：“是时候醒来了，祝你好梦。”
世界也许从未改变，小衫觉得梦距离现实没那么遥远。
这是小衫做过的关于小南的最后一个梦，此后，他回想起一切。
他上一个人生的最后，小南没有打破她的命运，他也没有。
他待在樱花树下，听着风拂过耳畔，等待着世界回到小南还活着的那个春天。他临摹着小南的样子，如果不这样做，记忆就会慢慢地消失，直到小南彻底消失在春天里。
他想过很多，问过许多次，为什么他会对小南念念不忘。她算不上什么特别的女生，论家世、外貌和才华都不够出挑。可是每当她出现，他总会感受到春天的到来。
寒潮并未完全离去，空气中残留衰败的冷气，春日的暖阳会把它包裹在内。每过一天，春天就把它裹得更深，然后忽然在某天，它彻底消失，被暖阳替代。
也许春天不是四季中花朵开得最鲜艳的季节，却无疑是小衫最喜欢的季节。
他想要伸出手，触碰那一朵初春的樱花。在无数次轮回中，他最迫切的愿望始终如一。
“请不要忘记我。”二十八岁的小南揪着小衫的衣领，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用力压抑着即将倾泻而出的泪水，以及她因情绪波动而颤抖的声音。
“你要记得我第一次和你说话的样子，然后把你记忆中的我告诉我。”她开始放声大哭，明明是个不知多少岁的大人，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提出不可能完成的要求来。
小衫知道，此刻除了安慰她以外没有别的选择。也许他所不知道的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来，小南只有今天选择了做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嗯，我不会忘记你的。”他捏着衣角，轻声唤道，“小南。”
花谢花开，花飞花满天。总有一天会再次相见，再见那天，一定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