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凌严向来瞧不上心力暗弱的人，但凡遇事，便慌乱不堪，心绪难定。尤其烦女子哭哭啼啼，对强者扮弱诱导。因此，不喜女子沾染。初遇苏吟，恰为他最反感之女，以色示弱内心皆是算计。

    可现在，苏吟的泪不再触发他的厌恶，反而勾得他心疼，疼惜她的过往，疼怜她的命运，疼她所疼，痛她所痛。恰好又是苏吟，竟让冷心之人生了同理心。

    时凌严上前拥她入怀，抚摸她的背，轻声道：“过去了。”

    这一幕惊得陆显翊下颌断裂，眼睛瞪直，久久不能复位。苏吟埋在他怀中，面露难色。她是想引起在场之人对她的怜悯，摆脱她的嫌疑。没想到时凌严会这般安抚，内心软了一块。

    苏吟拍拍时凌严紧抱的臂膀，柔声道：“嗯，知道了。大人，这是书房...妾先看看阿爹如何了。”

    时凌严放手，目光随她而去。陆显翊张着大嘴，摇摇头，走至他身旁，咬耳道：“你完了，时凌严，你动情了。”

    时凌严冷眼看向他，沉声道：“那又如何？”

    陆显翊打量他，问道：“国公夫人能接受苏吟？”

    时凌严再次望着替苏富生掩被的苏吟，回道：“我不是你。”

    陆显翊自尊心受挫，冷哼了声，没好气道：“苏吟忍辱负重多年，心志非寻常女子，兴许更甚男子。不像是会困于室的妇人。别是你一厢情愿，到头来一场空。”

    时凌严闻言内心一梗，陆显翊提醒他了，他似乎从探到过她的真心。做他的妾，留在时府，皆是有意为之。时凌严看向苏吟的目光沉了沉，可苏吟真正想要的，在她一声声大人、郎君中含混不清...

    周大夫用针、用盐等手段，终于将苏富生吐出大半毒叶。苏富生面色渐渐恢复红润，精神也不似方才恍惚。

    书房里有呕吐物，不宜再呆。品橘命人收拾了西边的屋子。时凌严瞧着身体虚弱的苏富生，低声道：“翁丈余毒未清，不便挪动。你好生歇息。”

    苏富生感激地点点头，乏力地睡去。苏吟盖好他的衾被，走向时凌严，抬首看着他，柔声道：“听说大人烦忧，阿爹帮不上忙，不如让妾替阿爹给大人效力，即使帮不上，我也能传递消息，陆公子还有家室在等他，不便劳烦他。大人，这样可好？”

    陆显翊眉梢一挑，与苏吟一齐盯向时凌严。时凌严捏捏她的手，低声道：“好，去擦把脸再过来。”

    苏吟福身，擦脸之前先换套衣裳，沾了苏富生的气味，她也要吐了。

    苏吟离开后，陆显翊露出鄙夷面孔，鼻孔哼气，腹诽道。时凌严见色忘义，重色轻友，自甘堕落的小人。呸！什么朝廷重臣，洁身自好的冷面君子，让长安那群贵女见了他这副模样，眼珠子非掉下来不可，在长安时真能装啊他！

    二人小道行走，陆显翊面部扭曲，嘴里吧唧，念念叨叨的。时凌严懒得瞧他，沉声说：“别憋死你。”

    陆显翊立即回道：“嘿！你明知是她故意的，你还真让她来啊！即便菜是苏老头误食，那她来议事便是司马昭之心了吧。翡衾楼撞见她，你信那是意外？提出做你的妾，也是另有所图。你是真敢啊，我总觉得她瞒着些什么。”

    时凌严黑脸，“陆子澈，我做事何时需要你担心了。”

    字都喊出来了，啧啧，这脸色，啧啧。陆显翊咽咽津液，好声好气道：“是是是，你行事老道，运筹帷幄，全天下最聪慧之人。这不是怕你沉湎美色嘛。”

    “不知是谁为了女子，抛父弃母，逃离长安。”

    “时怀川！你这嘴啊，比苏老头中的毒还毒，你前世是湔胡吧你！”

    苏吟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不敢让时凌严久等，衣裳换的迅速，还好暑热天气，衣少衫薄，倒也还快。

    她在房前静候，不远处有两位小厮提灯前来，后边应是时陆二人，小路太暗，瞧得不清。

    时凌严却看她看得分明，陆显翊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消失。廊檐下的绛纱灯轻摆，妃色抹胸外着白色轻纱羽衣，妃色垂带同青丝吹拂，一根晶莹玉簪斜立髻上，丰姿端丽，娇颜蛊媚，静站在那，似非尘世仙子动人心魄。

    时凌严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他不疾不徐地踏上丹墀，挺拔身姿，连衣摆甩得意气风发。落在苏吟眼中，不怪扬州女子皆倾慕于他，举手投足矜贵端方，冷冽眉眼中尽显杀伐果断。

    他是幽夜中的孤月，在你无光傍身时，投来明亮。又在你繁光晖耀时，警醒本心。

    陆显翊瞥见二人眉来眼去的爱意，咳了咳，想絮柔了，絮柔啊，我的美妻，你是不是也想我了。时凌严和苏吟过于黏腻，受不了了！

    时凌严牵起苏吟，往屋里进。陆显翊叹气，真想一走了之，回去抱他的亲亲夫人。

    三人坐下，品橘她们放下茶退出去后，重新议事。

    时凌严向苏吟解释道想以观莲节为由，拉高扬州财政。陆显翊这次贴心地向苏吟重复了苏富生的法子。

    苏吟沉思片刻，轻声问道：“大人，是否去了翡衾楼的丹青节。”

    “嗯，我去买画。”时凌严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花楼常客，他淡然释道。

    “妾也有所耳闻当晚的盛况，不过，妾身认为，若想让商户们赚钱，便不能散着卖货。”

    陆显翊疑惑问道：“姨娘是何意？”

    “为何翡衾楼能在丹青节大赚一笔。各家花楼酒楼平日也不少文人墨客，达官显贵，同样是卖画，翡衾楼在丹青节之前便壮大声势。”

    “丹青节对普通百姓有门槛，可观莲节没有，声势做不做大，无关紧要。”陆显翊反驳道。

    “大人，您可有扬州城的舆图。”

    时凌严起身铺图于案桌上，苏吟与陆显翊围案而站。苏吟指着舆图上的湖、河说道：“扬州城大大小小的河、湖不少，皆有莲花所赏，这不利于集中游人。但在这些河、湖中属碧泷河百姓最多，碧漩湖风光最妙，诗人贵族聚集之地。其实传言最早碧泷河与碧漩湖是一块整湖，达官显贵为了霸占美景隔开百姓居所，才填上连接之地。不如趁此时机，重新挖开。观莲节的声势便放出了出去。”

    时凌严会意，沉思片刻，低声道：“由官府出面，定下观莲节赏莲之地。”

    “是，大人。若要定下，其他湖、河的莲花得移至碧泷、碧漩、多的话只能捞走，可惜了那些莲。”

    时凌严沉声道：“迨观莲节结束，再播下莲种。”

    原来时凌严也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这让苏吟感到一丝意外。苏吟接着说，“如此一来，集中了所有观莲节的游人。现下的疑难是百姓与显贵如何相融。大人，碧漩湖交给你和陆公子，妾先提碧泷河的卖法。”

    “阿爹说的小利也要赚，游人多了，小利自然变成大利。平日乘舟要花钱，观莲节那日，乘舟钱作罢，但是上船先买吃食。可从绿荷包饭，莲籽粥，莲糕，白莲浆酒中选，至于价钱如何定，利如何算，就交给商户们了。此次观莲节的荷花灯不卖，以玩乐的方式获取。如套花圈，这些是要收钱的。越好看愈复杂的花灯比简单花灯更难获得才行，价钱不宜过高，激他们增加玩的次数，如此一来，百姓也乐得掏钱。”

    陆显翊听罢，忍不住拊掌，夸赞道：“好点子！陆某心服口服，没想到，姨娘如此聪颖，陆某佩服。嫁给了吾家怀川，委屈姨娘了。”

    苏吟面颊绯红，不习惯他人的夸赞。

    时凌严冷嗤，见陆显翊盯着苏吟不放，不悦道：“陆公子可是长安城吃喝玩乐的行家，有何高见。”

    陆显翊回眸，“咳咳”，被酸醋呛到了。“说到玩，本公子还是一定的见解。百姓们对贵人的取乐其实抱有好奇，贵人们也享受倾羡的目光。让翡衾楼几家大楼合计，出几个与民同乐的法子。如，请画师们各画莲图，设奖赏，让贵人们高价买下画，观莲节当日，与民同赏，哪幅画作选的人最多，奖赏赏给画作持者。露个面，说番话。让商户们集钱买烟火，与民同赏。这样打破两方隔阂。对了，碧漩湖这边也不许花钱买灯，用对对子、连诗句等风雅之事获得。”

    时凌严点点头，“这几日我会拟个文字出来，届时辛苦你和翁丈填进详细的。越细致越好，翡衾楼那边我出面，其他的你和翁丈多费心。”

    “好。”

    苏吟见二人还有要事再议，便福身退了出来。

    品橘提灯正等她，“姨娘，回房休憩？”

    苏吟笑着回道：“是”

    苏吟回庭院的路上，想着过几日，定要出去找妈儿。可是翡衾楼，她不便再去，若再撞上时凌严...对了，宅子！幸好让秦无笙买下了宅子，请妈儿来宅上一聚吧。也不知秦无笙如今寻到何处了。

    “姨娘，你怎么了？你不会再担心苏富生吧。”

    “他好些没？”

    品橘跺脚，行灯随之晃动，灯影在品橘脸上摇摆。

    “你还真担心他啊，放心，周大夫又去看了，说他休息几日便好，这几日只能食些粥。不过，说来也巧，怎么就他吃了那碗菜汤呢。”

    “苏富生年少嗜酒，爱流连烟花之地，身子早亏空了。长安菜偏硬食，他吃了易积滞，所以才要来那碗菜汤。”

    “原来如此，也不知那个菜贩能不能寻到。”

    “傻橘子，若他懂得湔胡有毒，定不会立马出现。会消失段时日，换个地方也未可知。”

    “那他还卖湔胡，岂不是有无辜之人倒霉了，不行不行，明日我去禀报，让主子早日捉拿菜贩。你提醒我了！，姨娘，你脑子真好使！”

    傻橘子，没有人会中毒了。扬州人自然认得湔胡，府里长安口音被诓骗了。煮成菜汤，苏富生自然也认不出来。

    ——

    “不得不说，苏吟脑子真好使。”陆显翊赞叹道。

    时凌严正记下方才的点子，沉声道：“新商户那边你盯着些，苏富生愚蠢不可靠，也好在他愚蠢，不会失控。不仅新商户，沈兴扬那边的商户也拉拢些，毕竟扬州商货控在他手里。商人重利，许他们好处，与沈兴扬离心也不远了。”

    “知道了。”

    “这次矿运之事先别去了，观莲节事多。再者，那个铁矿时一还未查出真实矿主，我不放心。苏富生这样，他也去不了。”

    “嗯”

    “那我先回了。你也早些休息。”

    陆显翊走后，时凌严起身看着舆图。脑子里回想苏吟方才说话的模样，沉稳有胆略。她一个困在小院被半弃的庶女，怎会对扬州如此熟悉。尤其对地形颇为熟稔，定是常常看舆图，可为何会看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