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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雀(三)

    伏鹤回到马车上时,湛修逸已经把暖炉上的栗子吃了个精光,靠在软壁,像是快要睡着了。

    “这不公平。”伏鹤轻声说。

    俩人是发小,伏鹤的性子湛修逸最熟悉不过,他懒懒地睁开眼:“你在替那位爷打抱不平?”

    马车前行,车轮咕噜咕噜地响着,雪被碾压出闷闷的声音。

    “我是在替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不平。”

    那么多人,活生生的人。

    “古往今来,许多人都做了阴谋和政治的祭品,这种死法一点也不奇怪。”湛修逸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哪怕再过上一千年、两千年,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有人命贵,就一定有人命贱。”

    “你还得我们小时候说过什么话吗。”

    “忘了吧,我这种凡夫俗子背不起那么重的包袱。”湛修逸自嘲一笑,“我现在只想你和五郎过得好。”

    他口中的五郎就是明京玉。三人幼时曾击掌为誓,说要登上最高的山、填平最深的海,说要武平边患、文焕经纶,永永远远齐头并进,共造盛世。

    原来种种野心与抱负,都只是因为无知而生出的愚勇。

    “我知道,你觉得我和五郎都变了。”湛修逸叹了口气,“你这些年在南直隶,虽是坐冷板凳,也算远离了风波,哪会知道京里的局势有多险恶?就说这一次吧,五郎也是身不由己。”

    “怎么个身不由己?”伏鹤问。

    “我问你,南直隶兵部那些人,都是从哪儿调来的?”

    伏鹤思索片刻:“冀辽。”

    “那不就对了。”湛修逸冷冷一讪,“你只看到了第一层,以为是五郎故意给明凭霜使绊子,害自己人去送死。却没看到第二层——那些人都是明凭霜在冀辽监军时一手带出来的,有兵有将,实打实的忠心。”

    伏鹤沉默,湛修逸继续道:“如今外戚势强,陛下用明凭霜做马前卒,去制衡常阁老一党,这是实情不假。可若要说到将来储位所归,决计不会轮到她一个出身微贱的皇子。陛下把她看作用完就丢的鹰犬走狗,岂会允许她长出爪牙?说到底,南直隶兵部那些人,早晚都是要死的,死法不同罢了。”

    言语间,马车已经停在了长荣大街。驾车的蒙古少年挑起帘子,道:“爷,得下来走了。”

    明京玉极得圣宠,府邸也修得逾矩,占地极广,俨然是个小小的皇城。

    伏鹤和湛修逸两人下了马车,踩着雪往府门走。长荣大街其实很宽,眼下却被各式各样的轿子马车堵了道,门庭若市,也不知是否日日都这么热闹。

    远远的,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还有一道极清亮的嗓子:

    “拿伞和汤婆子来!我兄弟怕冷!”

    即使伏鹤心里还有点介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也不由心头一暖,嘴角还没扬起,就见明京玉甩开身后一堆近侍,在轿子马车堆中辗转腾挪,挤到了伏鹤与湛修逸面前。

    几年不见,明京玉爽利的脾性却没变,捻了捻伏鹤的披风,笑着嫌弃道:“你个病秧子,也不多穿点。湛二,你也不管管他?”

    湛修逸无奈耸肩:“他倔的要死,我哪管得了他?”

    “糊涂蛋,这样不就好了?”明京玉脱下自己身上的白狐大氅,像裹粽子似地裹住伏鹤,就差没把伏鹤的头捂进去,“脸白成这样,肯定是湛二在路上亏你吃喝了!”

    伏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明京玉的近侍们追到了身边,其中一个喘着气劝道:“主子,这大氅是陛下赏给您的,您这……”

    明京玉冷眼刺过去:“少碎嘴,什么好东西他受不得?”

    说罢,明京玉一手牵着湛修逸,一手牵着伏鹤往里走。还没到府门呢,就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官员迎上来,脸上都堆着笑,拱手鞠躬冲明京玉和湛修逸行礼。

    好些官儿上任不久,不太清楚伏鹤的身份,瞧他里衣素白没补子,看不出是个什么官儿,便犯难不知该如何称呼。

    明京玉举起他握住伏鹤的那只手,神情语气颇为得意:“你们一个个的,连他都不认得了?我朝开国两百年,仅他一人未及弱冠就连中三元,文曲星下凡,还不赶紧拜拜他?让他保佑你们儿子高中!”

    众人微微错愕,这才想起来面前的清瘦书生就是被踢到南直隶的探花郎,于是又是一阵吹捧和逢迎,左一个官运亨通,右一个前途无量。

    伏鹤看着面前一张张谄媚的脸,哑然失笑,他当然知道这些人捧的不是他的功名与才学,而是明京玉的面子。

    一行人进了王府,进正院,过游廊,七转八绕,终于到了一处院子,白雪映红梅,艳丽得很。

    踩着雪往里走,便能听见筝萧声,待下人将厅门一推,才看清屋中当真富丽堂皇。桌上的山珍海味自不必说,筷是象牙镶银筷,杯是戗金杯,琉璃屏风玛瑙山子,器物用具穷尽靡费。

    这还只是外席,内厅更不知是何等豪奢。可见明京玉真是下定了心,要给伏鹤办场风风光光的洗尘宴。

    按照明京玉的想法,他是要引着伏鹤与认认自家手下这些官儿的,湛修逸冲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别操之过急。于是明京玉引着两人进了小花厅,屏风一隔,三人凑在一张桌上说体己话。

    可明京玉还没开口,就有个婢女慌慌张张地踱步到他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

    明京玉听后无奈一笑,冲两人道:“你们先喝酒吃菜,千万别等我。”

    说罢,便迈着步子出了内厅。

    管事凑上前赔笑道:“两位大人见谅。可要叫几个小唱伶官儿来助兴?”

    湛修逸挥手让他下去,嗤了一声:“又被女人耽搁了,我看他早晚死在那妓子身上。”

    “妓子?”伏鹤好奇道。

    “一个在教坊司挂了两年牌子的小妓子,快让人睡烂了,才被他赎出来。”湛修逸自顾自夹着菜,很瞧不起的样子,“宠上天了都。”

    他又用筷子扫了一圈小花厅,惋惜道:“从前这府里的歌姬舞姬可称一绝,他怕那女人吃醋,全遣了。”

    “五郎生性风流恣意,能降住他的人必不会差的。”伏鹤抿了口酒。

    “不会差?”湛修逸冷冷嘲道:“那妓子生得普普通通毫无颜色,年纪小小的,开口闭口净扯些没头没脑的胡话。一没姿容样貌,二没见识情操,三没出身势力,也不知五郎被她下了什么降头,魔怔得连皇上指的王妃都不娶了!”

    小花厅外传来一声笑骂:“哪个小混账在揭我短?”

    明京玉换了一身衣裳,本就出挑的脸被张扬明艳的红袍衬得更矜贵,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举手投足间灿然如神人。

    “来得好慢。”湛修逸瞥他一眼,抬指虚点了点他的眼尾,那有两道红划痕,玩笑道:“又被你家猫抓了?”

    “少贫,是真遇了点儿麻烦。”明京玉没架子,倒有一身爽利的匪气。他伸手勾了三个杯子,全部倒满:“耽搁了,我自罚三杯。”

    那酒是甘肃那边酿的烈酒,烧刀子,他连喝三杯眉头也不蹙一下。

    喝完后凑近伏鹤,扒拉着他的手和脸,细细看了看有没有伤痕损失,最后笑了笑:“你说你,还是这么让人不省心。”

    他说的是伏鹤在南直隶的事。

    湛修逸用筷子敲了敲瓷碗,噔噔两声:“可不是?他自请押粮去松江,差点死在倭寇的刀下。幸好他福大命大,等到了我去捞他。”

    “五郎。”伏鹤叹了口气,“你和湛二……”

    伏鹤攒了许多话要说,刚要开口,就被明京玉摆摆手止住了:“你今天刚回京,咱不说不开心的事。六年没见了,得把你欠的酒都还上!”

    说罢,他便给伏鹤倒酒,用的是小小的杯子,倒的是女儿家爱喝的甜酒,一点也不辣嗓子,生怕伏鹤喝了难受。

    伏鹤失笑:“五郎,你怎么老觉得我身子骨和幼时一样弱?几杯酒还是喝得起的。”

    “你是不知道,他总觉得你还没长大,每到冬天就念叨你小时候那些事儿。”湛修逸道,“说你怕水又怕冷,在南直隶那水汪汪的破地方肯定遭罪。他絮叨起来像个老妈子,动不动就想给你送点补药过去,什么灵芝、人参、鹿茸……”

    “胡说,哪有鹿茸?”明京玉反驳道,“那玩意儿是壮阳的。小鹤一没娶妻,二不狎妓,我哪会送那种东西害他!”

    六杯酒摆在伏鹤面前,每杯都只倒了一半,明京玉道:“喝下这六杯,就当这六年咱们没分开过。”

    这种场面,伏鹤再说不出什么家国大义黎明苍生的话,他有些厌恶自己的徇私,可确实也做不到推驳好友的情谊,只好爽利地喝了六杯。

    他酒量一般,沾酒就上脸,苍白的脸终于有了点血色,显得那抹笑也温润了些:

    “五郎,我回来了。”

    整整六年不见,整整六年。

    明京玉眼眶泛红,别过头去:“我真怕你怪我无能,让你在那破地方坐了六年冷板凳。我求过父皇许多次,但他执意要把你留在南直隶……小鹤,我也是没有办法。”

    “少矫情!”湛修逸给他俩一人倒了杯酒,醉笑道:“说好不提不开心的事,要痛痛快快地喝酒,你倒先哭上了。真该把你家那什么雀儿叫出来,让她看看你这副愁眉泪眼的样。”

    于是三人再不提往事和政事,只一味说笑喝酒,期间不断有下人进来,手中都捧着下面官员送的贺礼。

    这贺礼口头上说是送给伏鹤的,实际上却是看的明京玉的面子。一个个出手都极为阔绰,天南海北的各种珍玩都有,其中有几个打量伏鹤是文人出身,定然有些物癖,便送来了顾阎董范的画和王颜柳赵的字。

    伏鹤喜欢这些东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明京玉瞧见他开心,笑着问了问送礼人的名字。下面人一见投伏鹤所好能得明京玉留意,便又送了一波字画进来。

    伏鹤好奇道:“怎么跟预备好的似的?我疑心自己没在宁王府,而是在卖古玩的琉璃厂。”

    湛修逸哈哈一笑:“你以为府门外的马车轿子里都空无一物?都备着各式各样的礼物准备上供呢。”

    闻言,伏鹤也不赏画赏字了,他沾了文人的脾性,既有喜爱品字鉴画的风雅,又有那股过于冷漠的清高。

    末了,还有人送礼进来,不过这次不是书画珍玩,而是南洋来的几种烟叶。

    明京玉冲伏鹤道:“小鹤,这东西我不懂,你来品品?”

    伏鹤在南直隶市舶司管朝贡外贸,见过不少南洋的回回货,略懂些烟叶。

    见他点头,几个下人端着托盘呈上烟叶,旁边还放了新制的烟枪。

    伏鹤不抽烟,他点燃几种烟叶,闻了闻味儿,指了其中一个:“这个好。”

    他说着,浇茶把那块烟叶灭了:“但吸多了会上瘾。”

    湛修逸瞥了眼明京玉,若有所指道:“又是个祸害。”

    “我看不见得。”明京玉酒劲上来了,开始指点江山:“等肃清了倭患,海禁解了,咱们找南洋人学学怎么种这玩意儿,再和丝啊瓷啊一块儿卖出去。每年多一大笔银子,免得再看户部那王八蛋的死人脸。”

    “种这玩意儿还用学?往土里埋就行。”湛修逸醺醺然地笑:“赶紧让常阁老议个章程,开春就下苗。”

    伏鹤没做作声,浅浅地抿着酒,却听明京玉冲近侍吩咐道:“刚才伏大人说好的那个,包上了,给我七弟送去。”

    七弟?

    伏鹤太阳穴一跳,问道:“是信王?”

    明京玉点头。

    “不可。”伏鹤沉声道,“吸这个上瘾后,若是解不了瘾,人会恨不得去死。”

    明京玉不解地看着他,醉笑道:“小鹤你没见过我这个弟弟吧?她啊,哪儿都好,唯独……”

    他指了指脑袋:“唯独这儿有病,经常酗酒,没烟叶子就活不下去。”

    “我提醒过她,这样下去身体是要坏的。她说,不这样,人会熬不下去的。”

    伏鹤怔住,他心里像是被塞了一团乱麻进去,堵得很,解不开。

    一个人要经历什么事情,才会到不作践自己,就熬不下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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