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冬，关西，齐家村。
北风如刀，吹得碎雪漫天飘。
黄土院子里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抻着脖子、踮着脚尖往屋子里面瞅。里面更是人挨人，挤得密不透风。
为了让后面的人看清楚，第一排的人坐着，第二排的人蹲着，第三排的人半蹲……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桌子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上。
齐二壮颤抖着指尖戳了一下，“啊”的一声叫出来，躲在他爹齐德贵身后，“这到底是甚东西呀？滑不溜湫滴，怪恶心咧。”
其实这也不怪齐二壮，谁第一次见到这东西都发蒙。
这东西一尺见方，通体漆黑，表面凹凸不平，像是植物。然而，此刻却在一张一阖地“呼吸”，又像是动物。
“怂货！”人群中有人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声。
齐二壮梗着脖子吼回去：“你行你上！”
却没有人敢上前。
这东西怪的很，表层分泌着透明粘液，粘液下面埋着细小的纹路，像是“血管”。若仔细看，可以看到“血管”里面有“血液”在流动。
齐德富猛拍了一下大腿，“哎呀！这是造了大孽喽，这东西是太岁呀，这是孬事又要来咧！”
村里人没文化，读过几年书的齐德富按理说是村里最有权威的人，只是齐德富这个人好吃懒做、偷奸耍滑，名声不好，村里人都不待见他。
齐二壮嗤了一声，“齐德富，别瞎咧咧，你见过太岁长甚样？”
“额是没见过，但额爷见过，额爷说了，丁戊奇荒的时候，他们就在地里挖出过这东西，然后就闹了三年的特大|饥|荒|咧。”
说到丁戊奇荒，在这个知识匮乏的年代，多半人都不了解。
丁戊奇荒 ，是清末一场震惊世界的饥|荒，直接导致一千三百余万人饿死，这次天灾也成为清朝灭亡的导火索。
自1875年起，北方地方的降水量大幅度减少，起初人们只是把它当做普通的旱年。直到1876年，降水量更加稀少，直接引发旱灾，整个北方都陷入严重的饥荒。
灾情迅速蔓延，空中飞鸟绝迹，百里之内饿殍遍野。饥饿的人们几乎啃光了草木和观音土，甚至发展到人吃人的地步……
拗口的故事还没讲完，人群中就有人坐不住了，“齐德富，你说的那个、那个荒，和这东西有甚关系？”
“就是咧，你说的那是天灾。额听说，太岁可是好东西，吃了能、能长生不老咧。”
气氛顿时热闹起来，齐二壮跟着起哄，“对！先生说了，连始皇帝都派人去找咧，那个人叫、叫甚来着？”
“叫徐福！”人群中有人回应。
“对，就是徐福。有人说，徐福吃了这东西，都成了神仙哩。”
这时候就是比嗓门，整个黄土屋子里属齐二壮嗓门最大，声音清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屋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咕嘟咕嘟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黑不溜秋的东西，吃了能成神仙？
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都扒着脑袋往里瞅，“里面怎地哩？咋突然没动静咧？说句话呀！”
村长齐德贵第一个反应过来不对劲，“德富啊，你的意思是说，是这东西引发的天灾？”
“还是壮儿他爹是明白人。”齐德富用手指了一圈，气声说：“你们这些个没见识的东西，你们想想下午，那是老天爷都在给额们预警咧。”
今年大旱，冬天又来得早，北风刮得像刀子。
齐家村背靠九宗山，没有秋粮，只能靠山吃山。眼看着大寒将至，大雪即将封山，村民们还没有储备够吃食。这几天，村里所有的男人们都上山打猎去了。
下午，半山腰的雪地里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升起几股青烟。
打了大半天，齐大壮才打着两只干巴瘦的小兔子，正提着兔子耳朵往高处走，那里有个兔子窝，兴许能逮到一只肥嘟嘟的母兔子。
脚下突然踩到什么东西，这东西滑不出溜，齐大壮猝不及防，仰天摔了个结实。这一下摔得他眼冒金星，手中的兔子都甩飞好几米。
等齐大壮缓过来时，兔子已经跑没了影，手上也划出一道口子，干枯的荒草上留下一滩血迹。他骂骂咧咧地站起身，用枪柄狠狠锤了那东西一下。
“咔嚓”一声，空中骤然响起一声闷雷。
齐大壮吓得抱头蹲下，“额的个亲娘咧！冬天咋还打雷咧？”
齐德富“吧嗒”一口烟枪，说：“太岁是神物，不容亵渎，若是犯了忌讳，会招致灾难滴！”
“这都是新中国咧，你个老东西少在这胡说八道。”齐二壮读书少，最听不得这些文绉绉的词。
齐二壮挺着胸脯往前拱，“额胡说八道？那你哥哥为甚现在还昏迷不醒？你说呀，为甚？”
是啊，为甚？
屋里的人窃窃私语：齐大壮什么都没做，怎么就突然晕倒咧？难道真是太岁爷头上动土，遭报应咧？
齐二壮憋得满脸通红，哑口无言：他当时就在齐大壮身后，看得真真切切，齐大壮是抱头突然倒地的。除了报应，他也想不出其他原因。
齐德贵将齐德福拉回来，“德富啊，你跟个娃娃较什么劲呀，快说说，接下来该咋办嘛。”
齐德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也成了全村的希望咧！他那张晒得黢黑的脸上泛出些许红光。他站起身来，一只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背绕着桌子踱步，时不时看看桌上那团东西，又时不时“吧嗒”一口烟枪。
第一排坐着的人自觉把脚收回来，给他腾出一圈空间。
半晌，齐德富突然站住，环顾一圈，“办法倒是有一个。”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期待着下文。
“额们可以找一个血气方刚，八字硬的人，公开鞭打太岁，或许能化此劫难。”
《广异记》中曾有记载，晃良贞是当地有名的胆大之人，从不敬鬼神。
曾经有一次，他挖到太岁后，就在街头公开鞭打，打完后便将其丢在一旁。
那天晚上，有人看到一个神仙驾驶马车前来，问：“太岁兄，这个人把你欺负这么惨，你难道不去报仇吗？”
太岁叹息道：“此人血气方刚，八字硬，我可招惹不起啊。”
神仙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吧，免得你又被欺负。”
第二天，当晃良贞再想拿太岁出气时，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神秘的肉团了。
“不行！不行！”齐二壮急得连连摆手，“这可是长生不老药，连始皇帝都派人找，怎么能把它打跑了呢。”
“就是就是！绝对不行！”其他年轻人立即附和。
“这年头活着就够苦的了，要长生作甚？”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齐二壮气得直瞪爷爷：你自己活够了，就不许别人长生了吗？但这番话只能在肚子里面说说，他可不敢说出口。
屋里的人七嘴八舌，自觉分成三个派系。
大多数老年人站在齐德富一边，他们都是亲身经历过灾荒的人，深知灾难的可怕，不想经历第二次——太岁必须除。
年轻人大多数站在齐二壮一边，连始皇帝都没得到的长生不老药被他们得到了，这简直是撞了大运——太岁必须吃。
而中年人则在中间摇摆不定，他们同样经历过灾荒，但也禁不住长生的诱惑。
七米见方的黄土屋子，百十张嘴齐声嚷嚷，几乎掀翻屋顶。
“壮儿他爹，你是村长，你倒是说句话呀，该咋办嘛！”
“你问额，额问谁去？”齐德贵也没了主意，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复杂的事情。过去他在村里说话总是一呼百应，但今天连自己的老爹和儿子都不站在他这边，纷纷自立门户。
有人提议：“要不，请老神仙来瞧瞧？”
屋里顿时变得安静，怎么把这位老神仙忘了。
说起这位神仙，那才真是一位传奇人物。无人知晓他的姓氏、来历和年龄，只知道他出生于清朝，见证了清朝的衰亡、民国的诞生以及新中国的崛起。
小事不决找村长，大事不决请神仙，这是齐家村约定俗成的事情。只是这个穷乡僻壤的村子，鲜有大事发生。
“额去！”齐二壮自告奋勇地挤出人群，刚跑出门就扯着破锣嗓子喊：“老神仙，出大事喽！”
请老神仙的间隙，所有人都退出黄土屋子，到外面活动筋骨，院子里到处都是“咔吧咔吧”的声音。
半个钟头后，齐二壮搀着老神仙出现在村东头，隔着半里地就开始喊：“老神仙来喽！乡亲们出来接驾喽！”
村民们自动排成一列，让出一条通道，弯腰躬身欢迎，一声声叫着“老神仙”。
老神仙负手慢走，微笑着点头回应。
所有人都跟在老神仙身后进了屋，自觉按派系分开站。
此时天色渐暗，黄土屋子里面人头攒动，几乎遮挡了所有光线。齐二壮点亮一盏油灯，为老神仙照明。
再次凑近看这东西时，齐二壮不禁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这东西似乎已经变成紫色，“血液”的流动速度似乎也比下午快了许多。若是仔细听，那“呼吸”声似乎已经变成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看到那团东西的瞬间，老神仙整个人都愣住。
刘二壮好奇地问：“老神仙，你见过这东西？”
老神仙转瞬便恢复神志，心中暗自思忖：岂止是见过，还吃过，如果是那东西，他甚至杀过。只不过，这东西怎么提前破土了？
看到老神仙陷入沉思，齐二壮扯了扯老神仙的衣角，吸引他的注意力，“老神仙，这东西到底是不是太岁？”
既然提前破土，这东西只能是太岁了，老神仙无力地点头，“《本草纲目》有记载：久食太岁，轻身不老，延年神仙。”
齐二壮的眼里冒出一丝精光。
不止是他，就连站在齐德富那边的几个古稀老人都有临阵倒戈的迹象：长生哎，谁不心动？更何况，活生生的例子不就摆在他们面前么？老神仙如果没吃太岁，又怎么能活过三朝？看这身子骨，再活几十年也不成问题。
老神仙都说话了，齐德富也不敢造次，默默拿出村志，记录：【公元一九五五年一月十九日，农历乙未年腊月廿六，村民齐大壮发现太岁一只。此物一尺见方，通体漆黑，会变色，可呼吸。老神仙言：久食太岁，轻身不老，延年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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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齐大壮醒了！
炕上的人立刻将他团团围住，他们只关心一个问题：“大壮啊，你当时是咋的哩？”
齐大壮的脑子还在发蒙，呆呆地看着一张张好奇的脸孔。
当时？
齐二壮扒拉开人群，揪着齐大壮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醒了就别赖炕上了，快说说，那东西把你咋的哩？”
那东西？
齐大壮回忆起来了：打猎，半山腰，野兔子，摔了一跤，捶了一杵，黑漆漆的东西，会动……
“那东西……是活的！”齐大壮喃喃地说。
齐二壮连连点头，“不止是活物，还是神物哩，那东西叫太岁，吃了能长生不老咧。”
齐大壮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还在喃喃自语：“那东西……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