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光清凌凌地照耀下来，树影婆娑，寒凉的空气中隐隐夹杂着酒的味道。
周问月抱着扫帚把最后一点落叶清扫完，而后在庭院中站定，鼻尖嗅着这一点酒气，往半开的门扉外望了望。
圆顶宫内筹备宴会，酒肉瓜果统一被运往厨房，厨房也调了侍者去帮忙。
是个很热闹的夜晚。
夜凉如水，周问月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公主殿偏厢房。
她没有去厨房临时帮厨，而是和其他侍者交换了工作。
迦南王子的使团带了焰火，说是要在圆顶宫内的大围场燃放，侍者们去厨房帮厨，可以借机在围场外看看他们带来的焰火，也是一个难得的凑热闹机会。
公主殿值守的人不多，周问月答应帮他们守夜，几个侍者就悄悄结了伴去厨房了。
周问月站在厢房门口，抬头看着冷瑟瑟的天，远处，一盏纸灯笼忽明忽暗，像只萤火虫似的，慢悠悠飘近了。
周问月眨眨眼，以为是巡查的侍卫，但一直到灯笼飘近了，能隐隐看见提灯的人，才发现自己认错。
来人身形修长高挑，见到倚着门槛的周问月，特意举高了灯，烛光下，那双眼睛笑吟吟的，被跳动的烛火映照得水光潋滟。
少年靠近两步，出声：“姐姐，在看月亮么？”
“是啊，看月亮。”周问月撑着脸看向明戎，“来的怎么是你？”
“姐姐不希望是我吗？”少年依旧笑意盈盈，看起来如朗月清风一般。
明戎把灯笼放低，然后站到周问月眼前去。
失去了灯光，月色下少年的一双眼睛失去了那般惊心动魄的艳丽，这么看起来，反而有种疏朗的清秀。
“姐姐觉得，这里的月和故乡的月比起来怎么样？”他走近来，问。
周问月顺着他的问句，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明月。
她读书的学校所在的城市，夜晚看不见这么皎洁的夜空，即使是凌晨，从宿舍的窗台往外望出去，夜幕下也只有灯火璀璨。
现在在她眼前的是千年以前的月亮，虽然中间隔了这么漫长的时光，但它还是同一轮明月。
周问月呵出一口气，说：“月亮都是同样的月亮，只不过看月亮的人心境不一样。”
紧接着，她玩笑似的反问道：“明戎，你想家了吗？”
眼前的少年垂着眼睛，眼睫上月光莹莹，似是结了一层白霜，周问月一时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听见从脑袋顶上闷闷地传来少年的声音：“可是……可是……我其实也没有家了。”
没有家了？
周问月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又觉得自己的话是戳到他的痛处，道：“对不起。”
少年蹲下身来，让周问月又仰视一下变成了俯视，明戎把脑袋埋进臂弯里，周问月只得看着他脑袋上一个小小的发旋。
“哎……不是姐姐的错，是我之前明明还说想叫姐姐去我家做客的。”明戎说，语气带上了几分懊恼，“男子汉大丈夫，问这些问题，是我太矫情了。”
他的脑袋动了动，慢慢将脸抬起来，眼睛亮晶晶地像一只小狗一样看着周问月，也不再言语。
少年的脸很好看，像幼犬一样憨态可掬的神色让人心下一软，周问月有意想挪开话题让他别难过，便开口夸道：“这样不矫情，反而……”
她夸到一半卡壳了，明戎紧紧盯着周问月，追问道：“反而什么？”
“很可爱。”周问月说。
“可爱？这是什么说法？姐姐莫不是在哄我？”明戎站起身来，“我知道的……”
“没有哄你。”周问月摇了摇头，“今夜月色如此好，会触景生情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想念家乡的人，也终有一天会回去。”
“明戎，无论今后如何，你都会有自己的家的。”
少年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周问月，良久，很严肃地问了周问月一个问题：“姐姐，你是天上来的神女吗？”
周问月失笑，否认道：“才不是。”
可是少年的眼里却十分坚定：“既然是神女说的话，我全部都信。”
闲聊时间差不多结束了，卸妆的步骤也正式开始。
明戎在厢房内点起数盏油灯，再从他带来的那只木箱里拿出工具。
条件简陋，周问月找了几条凳子拼起来才得了一张勉强能躺一躺的工作台，明戎在上面铺了几张厢房里的薄毯，还多取了一张给周问月盖着点身上。
周问月躺到明戎手下的时候，便看着他忙活：
少年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借着清水准备好用具，调制好的香膏用品也一一取出摆正，过了一会，他察觉到周问月的眼神，便笑着问她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周问月扭过头去。
“好看吗？”少年又问。
“……”
良久，周问月终于憋出一句：“好看。”
“谁好看？”明戎侧头，手上一边忙活，一边好整以暇继续追问。
有完没完啊啊啊。
“我说你长得很好看。”周问月无奈，一字一顿地道。
明戎才高兴了，笑了出来：“哎呀，谢谢姐姐夸奖。”
“不不不，我该谢谢你才是。”周问月彻底厚起了脸皮，“美人美景可不是经常能看见的啊。”
“在姐姐心里，美人只是用来观赏的物什么？”明戎侧了侧脸，漫不经心的语气里还带上了几分委屈。
“没有没有，我只是表达赞美。”周问月摆了摆手，感觉自己在这人手里总是莫名有点吃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道理，懂得都懂。”
明戎轻轻笑了两声，周问月感到一只有些冰冷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她被冻的一颤，那只手扫过自己的眼睫，力道轻的像羽毛拂过。
他的手掌上缠绕着几丝奇异的香气，就像前几回都从他身上闻到的那一种熏香。
周问月想起来，就多问了一句关于这个香味的问题。
“可能是我身上带的香袋？姐姐喜欢这个味道吗？”明戎侧身从衣服上解东西，这个角度，周问月只能看见他线条漂亮的下颚。
上次这个角度，她把他错认成了许岱，可是在两人给她的感觉上，明戎和许岱并不相似，也许只是某一个瞬间某一个神情，让她产生了一些联想？
“说不上来，我也只是好奇。”她补充道。
“我还有很多香袋，改天全都给姐姐送一份，姐姐看最喜欢哪一味。”
“不用不用，我真的只是好奇而已，先忙正事吧。”周问月赶忙闭上眼睛，感到有冰凉的清水滴上自己的脸颊。
她又打了一个寒颤。
“喏，是这个，姐姐如果喜欢，就先放这里吧。”一只手把什么东西放到了她脸侧，那阵奇异的香味直冲脑门，周问月只觉自己呼吸中似乎都充满了这样香料的气味。
“姐姐，开始咯？”明戎说。
“嗯……谢谢。”周问月觉得有些迷迷糊糊的，此刻听到少年说话，下意识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明戎摇了摇头，月光从窗外投进，把他的影子拉长。
油灯明灭间，少年挺拔的身形看起来十分寂寥。
“我的荣幸，姐姐。”
——
是夜色太深了，还是月色太清太美了呢？
少年轻轻抚摸着她睡去的面颊，如同抚摸着最珍贵的珠宝，轻纱一般的月光笼罩下来，院内唯有簌簌的树影映在紧闭的窗前。
远处传来异域舞曲的乐音，伴唱歌者的声调苍凉而辽阔，模糊的曲调在点点跳跃的火光中盘旋。
这样的歌声，曾经在另一座殿宇中唱响过。
少年将她抱在怀里，闭着眼睛，手上一点一点打着节拍。
她模糊地喊着一个名字，一个很久之前就死去的名字，本应该被所有人遗忘的名字。
“许岱。”她小声念道。
“你喜欢他？连你也喜欢他吗？”少年嘀嘀咕咕地问她，“周问月，你的梦里也会只有他吗？”
睡去的人没有回答。
少年终于厌烦了，狠狠捏起她的下巴，命令道：“叫我的名字。”
她没有出声，只是下意识往他的怀里又缩了缩。
她很冷？
少年想了想，松开手，又把她身上的毯子稍稍裹紧了一些。
此时，窗外传来远处略密集的脚步声，近处的窗棂忽地被人敲响了三下。
少年当即抱着人从窗棂处离开，临走时随手往公主殿外扔了一个火折子。
冲天大火在殿宇中燃起，撕裂了夜空的墨色，少年在一众人簇拥之中回首望了一眼，眸中神色满是冷然与嘲讽。
“殿下，走吧。”站在他身后的人出声道。
少年颔首，回过身去抬步离开，他的身形融进夜色，可是气场却如同开刃的刀，就像黑色的猎豹带着自己的猎物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