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伪

    柳兰絮转过身。

    质问她在干什么的人是一个蓄着花白胡须的老翁。

    老翁穿着鹤纹阔袖袍服,头发被弯勾形玉笄全部盘起,年纪虽老矣,但身躯极其笔直。

    他看人时目光如电,肃厉刻板的表情自然而然加重他周身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见了,平白多出难以言喻的压力。

    众人齐刷刷向老翁行礼。

    柳兰絮也学着众人的动作向老翁行礼,她眉眼低垂,淡淡道:“祖父。”

    柳济光环视一圈,周围有头有脸的女眷皆衣着凌乱,身上还散发着阵阵恶臭。

    他紧皱着眉头,训斥道:“你们在干什么?教养学哪里去了?”

    冯宛秋看到柳济光,就像看到了救星。

    她专门挑柳济光看不到的角度,得意洋洋恨了柳兰絮一眼,接着两只眼睛一眨,哭得个梨花带雨。

    冯宛秋向柳济光先行告状:“呜呜呜,老太爷,您可要为妾身做主啊!”

    “妾身得知在外修养的絮姐儿要回府,便想着驱驱她身上的晦气,免得到时候又出现‘丢魂’的情况,于是妾身听人建议,找寺里的大师要了个驱邪法子。”

    “这个法子就是用特制的符水,去浇需要被驱邪之人的身体,将其体内的邪祟赶出来。”

    “妾身按照大师所讲的驱邪方法做,结果……”

    冯宛秋用帕子拭眼泪,同时悄然对着眼尾用力摩|擦,她把眼眶弄得通红,更衬出她的楚楚可怜:“结果夫人和絮姐儿不领情,说妾身在给她们下马威,特别是絮姐儿,直接对妾身动手,扯了妾身的头发,还把衣服塞进妾身的嘴里。”

    “其实这些都是没关系的,不论夫人和絮姐儿怎么打骂妾身,妾身作为一个小小的姨娘,都该受着,只是妾身根本没有给下马威,是夫人和絮姐儿误会了,妾身不想被误会好意,所以今天的事情,妾身一定要说清楚。”

    “妾身想着驱驱絮姐儿身上的晦气,絮姐儿怎么就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便对妾身动手。老太爷,您可要为妾身做主,不要让夫人和絮姐儿对妾身有不好的看法啊。”冯宛秋摆出一副受委屈,却不得不忍住的表情。

    沈芸听得怒目圆睁,她立即啐了一口,反驳冯宛秋:“冯宛秋,你这张嘴,还真会颠倒黑白!”

    “明明是你想往我身上泼脏水,还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给我泼的是劳什子‘符水’,这会儿老太爷来了,你倒是会装模做样,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问你,你刚才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呢?”

    冯宛秋上下嘴唇一碰,却没有回怼。

    她强忍着眼泪,大度地说道:“夫人,求求您不要再生气,都是妾身的过错,妾身给您道歉,对不起,妾身不该为了絮姐儿,到处向人打听驱邪祟的方法。”

    惯会惺惺作态!

    当着一套,背后一套,沈芸简直要被冯宛秋气晕过去。

    她指着冯宛秋的手微微颤|抖,气得打不到一处来:“你这个虚伪的小人!”

    “行了,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柳济光严词厉色道。

    他扫视一圈周围的仆从,警告道:“今天的事情,都不准说出去!”

    说完,柳济光瞥向沈芸:“亏你还是柳家长媳,当家主母没有当家主母的样子,女人家大声嚷嚷像什么话!”

    训斥了一句沈芸,柳济光转头对柳兰絮说道:“絮姐儿,冯姨娘讲得那些可是事实?”

    这该怎么回答?

    柳兰絮脑海里闪过否和是两种回答。

    如果她对祖父说不是事实,可她的的确确对冯宛秋动了手,一干围观的仆从亲眼所见,而冯宛秋对她们浇“符水”的行为在明面上“初衷不坏”,她要是这样回答,在祖父眼里就是撒谎精、不识好歹。

    如果她对祖父说确有其事,那么得吃下被泼脏水的哑巴亏,并且在祖父那里惹出一个肆意妄为的形象。

    不管说这两个回答里的哪一个,都不妥当。

    柳兰絮这下陷入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

    她思索片刻,最终决定学着冯宛秋的方式来说话。

    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信条贯彻到底!

    “祖父,您觉得絮儿是个不知礼数的粗鄙之人吗?”柳兰絮接着衣袖的遮挡,狠狠拧一下自己大|腿根上的肉,泪珠瞬间从眼眶里掉出来。

    柳济光神色复杂。

    在他的印象里,他的这个孙女柳兰絮一向乖巧听话,今日突然对冯宛秋动手,是有些蹊跷。

    柳济光对冯宛秋和沈芸之间的斗争目睹耳闻,假如柳兰絮不这样说话,他还以为单单只是冯宛秋与沈芸之间的争风吃醋。

    他便问柳兰絮:“发生了何事?”

    柳兰絮泪眼朦胧,哽咽道:“祖父,是冯姨娘欺人在先,不然我也不会动手。”

    和人争论,首先就不要为自己解释,一旦陷入自证环节,会显得自己急于为自己开脱,别人见了,就知道自己很在乎解释,通过自己所解释的点,别人会顺藤摸瓜,立刻掌控自己焦虑的地方,然后逮着这个焦虑的地方来怼自己,让这个自己焦虑的地方转化成自己的痛点,人的痛点一旦被击中,便上头急眼,在外人看来,就是无理取闹。

    故而与其向祖父干巴巴解释她对冯宛秋动手,是冯宛秋以“符水”之名故意泼脏水的原因,还不如换个思路,逮着冯宛秋其他不好的地方告状,一来移开祖父对她动手搞冯宛秋的注意力,二来祸水东引,把今天的矛盾起源引到冯宛秋身上,让祖父明白,谁才是坏了一锅好汤的苍蝇。

    哼,冯宛秋有她动手的证人,她也有冯宛秋口出狂言的证人。

    别忘了,她在进门之前,就听到嬷嬷解释冯宛秋不来门口迎接她的缘由。

    柳兰絮将这个缘由添油加醋的说一遍:“我大病初愈回府,伯母觉得人多阳气足,便让府里的姨娘小姐们来大门口迎接我,用阳气压压我身上的晦气,让我不要再失魂昏睡,哪知——”

    柳兰絮眼睛里的泪珠要掉不掉的,看着就惹人心疼:“哪知府里的姨娘小姐们一个都没有来,听守门的一个嬷嬷说、说……”

    她颤|抖着嗓音道:“说我是个扫把星,说我既克死我的母亲,又逼疯我的父亲,以后不知道还会让家里哪个人倒霉遭殃,还说我前段时间还丢了魂,这种晦气之人凭什么要迎接。”

    “冯姨娘怎么能这样说我呢?”柳兰絮掩面而泣,“她当着众人编排我就算了,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姑娘,住的是冯姨娘夫君的宅子,不该和她计较,她编排我是个扫把星就是个扫把星吧。”

    “只是她提到我的父母,说我的父亲被我逼疯,说我的母亲被我克死,还说我的存在会让柳家人倒霉,我实在是担心她一语成谶,让柳家人,特别是祖父您倒霉遭殃啊,毕竟祖父您年纪也大了。”

    柳兰絮说到恳挚处,直接跪了下来:“祖父,您罚我吧,都是我的过错,我不该因冯姨娘诅咒家人的话,而用衣裳堵她的嘴。”

    “你起来。”柳济光虚扶起柳兰絮,他听到柳兰絮说她逼疯她的父亲时,黑眸飞速闪过一丝阴沉,这抹情绪消散得很快,快到谁也没有捕捉到。

    柳济光这下心里有了不同的看法:“这件事情祖父自有定夺。”

    冯宛秋没想到柳兰絮也就三言两语的功夫,便软化柳济光的态度,她楞个几秒,然后说:“不是的,老太爷,妾身……”

    她说到这里时,蓦然发觉她没理由澄清自己。

    早知道有今日,她不该说那句话。

    冯宛秋现在无比懊悔。

    “好了,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柳济光一锤定音,“冯氏,你出口不逊,最近几日,你就别出来,在房里抄写一遍女则,好好反思一下自己。”

    “至于你——”柳济光看向沈芸,他并不喜欢沈芸这个儿媳,让儿子柳修德娶她进门,是势力之间的联姻罢了。

    柳济光语气疏离:“你好自为之。”

    怎么没提到要罚柳兰絮?

    冯宛秋站在一旁,悄悄捏紧衣角。

    不罚沈芸可以,沈芸这次没对她动手,倒还被她泼了脏水,她不亏,况且给她的处罚仅仅是在房里待几天,做点绣活,时间就过去了,女则让身边识字的侍女抄写一遍就行,反正老太爷又不会真的比对字迹检查。

    但不可以不罚柳兰絮。

    柳兰絮往她嘴里塞脏了的衣服,让她当众失掉面子,这口气,冯宛秋无论如何也吞不下去。

    冯宛秋泪眼朦胧地问柳济光:“老太爷,妾身一时口不择言,妾身知错……

    冯宛秋说到这里时,“嘶”了一声。

    她故作惊讶:“哎呀,好疼,妾身的嘴角是不是破了?”

    “……”

    柳济光并没有接下冯宛秋的暗示,他瞥了冯宛秋一眼,对这个冯氏无感,平日里他偏袒冯氏三分,不过是她为柳家生下长孙而已。

    这次冯氏确实说错话,纵使她生下长孙,柳济光也得罚一罚她。

    不罚沈芸,是因为有沈家人来府上了,柳济光清楚,私底下再不喜欢沈芸这个儿媳,明面上也还是得摆出和善的态度,而不罚柳兰絮,则是因为……

    之后他还需要把柳兰絮用到一个地方,以此增大柳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

    责罚柳兰絮,消磨她对柳家的感情是很划不算的。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柳济光心中有了定数,面无表情地看着冯宛秋。

    冯宛秋小声喏喏:“妾、妾身……”

    老太爷对她这般说话,显然是不站在她的战线上。

    冯宛秋这下再无办法,她仿佛哑了嗓子,再也说不出话。

    柳济光环视一圈众人,最后视线停留在沈芸身上。

    他黑眸一眯,说:“沈氏,你侄儿在柳家。”

    沈芸立马听出柳济光的言外之意,他是在让她好好招待她的侄儿,不要失了礼数。

    “不要失了礼数。”

    沈芸最恨这句话。

    这句话,让她不由自主想起她女儿萝姐儿受的罪。

    可她无法对造成萝姐儿痴傻的罪魁祸首还手报复,只能忍气吞声。

    沈芸压下胸膛里翻滚的情绪,简短的给柳济光回复了一个“哦”字。

    柳济光心知肚明儿媳沈芸在迁怒他曾经包庇儿子姨娘冯宛秋,导致孙女柳兰萝变得痴傻的事。

    以前他对此是有些愧疚,但这点愧疚在沈芸的争辩吵闹里,很快就烟消云散。

    柳济光语气淡漠:“既然知道了,那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说完这句话后,他甩袖离开。

    冯宛秋没讨到什么好处,她冷哼一声,带着自己的侍女,头也不回地也离开了此处。

    沈芸的则拉起柳兰絮的手。

    是她这个侄女为她解了围。

    沈芸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絮姐儿……”

    柳兰絮反握住沈芸的手。

    她很清楚大伯母和祖父、冯姨娘之间的过节,遂安慰大伯母:“嗯,我一直在。”

    一个人忙起来就会暂时忘掉不开心的事情,柳兰絮便说:“伯母,您待会还要接待沈表兄,我们先去换身衣裳,收拾一下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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