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楚姓与白家村人格格不入,楚绵时常承受异样目光,“姓楚的”三个字,像一根刺扎在心头,已经极少有人这般唤她,用阿爹的话说,便是“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楚绵!”

    一声响雷骤然在耳边炸开,楚绵浑身一个激灵,收回散漫天边的思绪,眼前只剩下越夫子黑如锅底的脸庞。

    “......夫子有何问?”楚绵慢吞吞站起身来,心虚的问道。

    “我问你,方才可有认真听课?”

    楚绵沉默一瞬,道:“自然是有的。”

    没料到女童竟然死到临头还嘴硬,越夫子眉头微皱,楚家丫头聪明伶俐,却犯了聪明人大多会犯的错误:不老实。

    他有意刁难:“刚说到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后面我说什么?”

    “让你狂妄!倒大霉了吧。”

    间隔三个座位的白元景心底乐不可支,面上却噤若寒蝉,不仅是他,所有少年都下意识屏息敛神,整个学堂静得落针可闻。

    越夫子待人和善,发起怒来却比谁都可怕,连叫三声没有应答,向来认真的楚绵居然走神了!好死不死又被夫子逮到了!

    楚绵神色一松,微微站直了些:“外受傅训,入奉母仪。诸姑伯叔,犹子比儿。孔怀兄弟,同气连枝。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

    她嗓音清脆,吐词清晰,语速不疾不徐,整个学堂少年们一个个微张嘴巴,发出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盖因方才学到“入奉母仪”,可对方却连没学过的下文都背熟了。那长得特别难的字看起来像读“jian”,原来是读“zhen”吗。

    白元景黑着脸,不信邪的伸出手指一字一字划过,却悲催发现大部分字都不认识......

    楚绵洋洋洒洒诵出后面十句,感觉差不多便停了下来,偷瞄一眼夫子脸色,见他眼神越来越凶,连忙话音一转:

    “方……方才夫子解释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学生在外要听取老师的教诲,在内要遵从父母的教导,对待姑母伯叔等长辈,要同亲生子女般尊敬,兄弟姐妹之间要......”

    “别要不要了,楚绵,夫子未曾释义。”

    一个少年终于按耐不住心湖惊涛骇浪,兴奋的出声打断道。

    见有人起头,众人立即闹哄哄起来。

    “厉害啊,楚绵,你该不会早就学完......”

    离得最近的同桌少年突然涌出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只是话未说完,便感觉脖子凉飕飕的,在夫子的杀人目光中歇了音。

    越夫子将书册往桌案一放,冷冷扫过还在发笑的少年,顿时谁也笑不出来了。

    “有什么可吹捧的?楚绵明知‘外受傅训’,可她做了什么?知错不改,反而为了避免惩罚,对夫子扯谎,这是我教给你们的道理吗?”

    这一刻,学堂真正安静下来。

    与教授术算的白老相比,越夫子虽然年轻,同样受乡人敬重,家中长辈往往提到便说,要多听越夫子的话。白老教人如何生存,越夫子教的却是如何成为人。

    楚绵极为喜爱文课,此时心里后悔又委屈,她向来是越夫子口中的好孩子,今日只是不愿让白元景......呸!是方才晋级的生死宿敌看笑话,就被当着全班的面训话,让她羞得脸颊滚烫,但看见平日温和的夫子这般动怒,最终还是后悔战胜了委屈。

    “对不起夫子,学生知错了。”楚绵懊恼的抓了抓脑袋,垂头丧气道。

    “白礼带头起事,白德忠课上讲话,放学前,你俩将楚绵方才背诵的片段一字不落背下,方可走人。”

    白元景心下窃笑,便听见夫子声音又响了起来:“所有人继续诵读,今日课堂听写,写不出来的和白礼、白德忠一样罚背书。另外——楚绵出来。”

    楚绵默默收拾起书本,在一片哀鸿遍野中,垂首跟了出去。

    学堂由先人所建,据说有上百年历史,但七年前在一场暴雨雷击中损毁不少,便重新改造翻新,由原来的三大院改为一个大堂和东西两院。堂前土地肥沃,看守学堂的孤寡老人便种了些瓜果蔬菜,东院是学生上课的地方,西院则是藏书室。里边存放着白家村历代传承搜集而来的书册,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近万本,整齐排列在十数座书架上,看起来颇为壮观。

    藏书室内,夫子沏了壶茶,倒了一杯给小姑娘,又倒了一杯握手里,便坐了下来。

    楚绵受宠若惊的双手接过,偷瞄了眼对方神色,倒不如想象中那般气恼,便试探道:“夫子不生气了?”

    “既已知错,为何生气?你素来上课认真听讲,今日怎的心神不宁,若是这个状态去听白老的课,岂不又要讨一顿骂。”越夫子摇摇头吹了吹茶,准备小抿一口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楚绵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茶盏,从怀中掏出一瓷白小瓶递上前去,关切道:“幸好随身带着灵露,阿爹说春季感冒易发,特别要注重保暖,夫子可不能着凉了。”

    越夫子接过瓷瓶打开,惊疑不定的朝内打量一眼,见只有一滴晶莹剔透的小水珠,便又推了回去,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楚大夫在世时曾言它关键时刻能救人性命,且灵露难炼,数日才得一滴,还是留给有需要的人,我不碍事,喝些葱姜水过个几日便自愈了,你阿爹怎的将这般贵重之物交由你来保管?”

    楚绵张了张口,灵露并非经过七七四十九道程序凝炼而来,其实就是夜间露水,她和阿爹喝过,也给隔壁不知情的阿庆婶喝过,都没有任何感觉,害病的却个个将它捧上天,阿爹说这是心理作用作祟,同后山神庙的存在一个道理,不过让人心怀希望也是好的,但万万不可因噎废食,不好好吃药了。

    毕竟娘亲本事是实打实的,但阿爹跟着学了点皮毛,只能算半路出家的不入流大夫,可不敢拿着灵露四处扯虎皮,平白害人性命。

    因此,父女俩都没将小瓷瓶当回事儿,但此间缘由不可为外人道也。

    楚绵老实的点点头,随口胡诌了个由头:“阿爹说,他外出采药时常不在家,反倒不如放在我手里来得有用,不过夫子教训的是,我会更加仔细保管的。”

    见她神态不似作伪,又小心翼翼将瓷瓶放进衣袖暗袋,越夫子不再追究,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你上课走神,又对夫子撒谎,虽已知错,但罚你在这此看两个时辰的书,待会我同白老说声你领了罚,下回再补。”

    楚绵一愣,转了转眼珠:“白老又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越夫子也是微怔,未曾想居然被瞬间看穿心思,不由心情复杂的打量小姑娘一眼,摇摇头:“这几日你告假跟阿爹去山中野营有所不知,前日,白老的唯一孙儿白平安感应到河图神召唤,发了喜丧。”

    白平安甲辰年出生,比她大三岁,自幼入庙修行,极少归家。

    乃早衰之人。

    直到夫子离开藏书室,楚绵才从那句话里回过神,猛然站起身来,一连打开数扇窗户,阳光倾泻而入,屋内大亮,空气里的灰尘也无所遁形,可她的心头却始终像是压着一块巨石,透不过气来。

    喜丧在白家村并不稀奇,隔个月余半载的就有一场,每逢此时,楚绵不禁想起在阳光下泛着白光的满头银丝,刺目得生疼,她好害怕。

    “阿爹身体好着呢,从来不生病,他还自学医术,可不像那些早衰人,病殃殃的吹不了一丁点儿风,我娘可是神医,绝对......”

    楚绵下意识攥紧手中瓷白小瓶,猛甩脑袋不再去想,径直前往西南角的书架。

    这一片全是话本小说,语言通俗,多有插画,听闻阿爹幼时也喜爱来此寻书,特别对那些个寻仙访道的传闻爱不释手,成家后,甚至与娘亲一同前往当地游玩过。

    耳濡目染之下,楚绵也偏爱此类,她熟练取出上回没看完的《缥缈寻仙》,回到靠窗座位看了起来。

    却没料到心里藏着事,往日引人入胜的文字也变成无数蝌蚪,楚绵食之无味,近乎数着时光,艰难熬到天籁般的铜铃响起。

    “我今天就不该来上学。”

    楚绵懊悔的一拍脑门,动作利索的把书放回书架,又从室外取来扫帚簸箕,飞快将藏书室打扫一遍,背起布包朝着家的方向一路奔去。

    黄昏烧红了半边天,路过的家家户户传出诱人的食物香气。

    哇!洛铁匠家今天烧了清蒸鲈鱼,善大裁缝不甘示弱做了红烧狮子头,源爷爷家是麻婆豆腐,楚绵忍不住嘴角微扬,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方子都是阿爹捣鼓出来的呢!

    快了,她已经看见熟悉的篱笆,上边爬满开着花骨朵的牵牛花。

    烟囱里没有直上云霄的炊烟,她的阿爹不仅做菜最好吃,还是做得最快的。

    小姑娘开心的越过小水洼,冷不丁肩头被人一拉,止住身形。

    “绵绵放学了啊,婶子做了几个蔬菜鱼饼,带回去给你阿爹尝尝。”楚绵回首,见阿庆婶递来一个装有五六个鱼饼的青花瓷碗,笑着说道。

    “谢谢婶婶,阿爹说您做的蔬菜鱼饼青出于蓝胜于蓝,他最爱吃了!婶婶一起,今天爹爹生辰,收到一定很开心的!”

    小姑娘笑着反手抱住妇人手臂,半拉半拽的往家中拖去。

    “诶诶!你父女俩过生,婶子过去凑什么热闹呀。”

    “阿爹喜欢热闹!”

    “你个丫头,竟说胡话。”妇人失笑,白家村谁人不知,白二子是个不敬鬼神的怪人,不考功名却作书生打扮,从不凑热闹。

    还未进门,小姑娘便嚷嚷着:“阿爹,我回来啦,婶婶也来啦!”

    无人应答。

    楚绵疑惑的歪了歪脑袋,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首对着妇人笑:“今天肯定有惊喜,您不知道,去年我过生辰的时候,阿爹还偷偷藏起来了,让我一顿好找。”

    妇人跟着笑了起来,说什么老顽童之类的话,陪着小姑娘一起推门入屋,走过桃花遍地的小院,在厅堂放下布包,又跟着一起去了厨房。

    灶头的火已经熄了,沿边放着一盘切丝黄瓜,一盘番茄碎丁沁出了些许鲜红汁液,除此之外再无别物,阿爹坐在灶前靠着墙打盹,手里拿着夹木头的烧火钳。

    楚绵一愣,上前轻轻推了一下:“阿爹,你怎么睡着了?”

    书生没有醒。

    楚绵有点生气,她一点也不喜欢捉迷藏的游戏,去年生辰大哭一场,阿爹分明答应过不再捉弄她的,这回又弄什么唬人把戏。

    小姑娘用力推了一下,大喊道:“爹,我回来啦!”

    书生身体晃了晃,顺着力道直挺挺的栽了下去,露出双目紧闭的青白脸庞。

    楚绵瞬间脑袋一片空白,只见身旁妇人尖叫一声冲了上去,使了半天劲没能拉起人来,碰到苍白的僵硬手掌后又是一声尖叫,抖如筛糠的伸手摸了摸鼻息,忽然嚎啕着锤打书生胸膛:“白当家的啊!”

    一声凄厉呐喊骤然从身后响起,阿庆婶吓了一跳,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沉闷声响。

    等她回过头来,只看见小姑娘脸色煞白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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