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

    玉妃知道小宫女担心她。

    那位小宫女是从家里跟着她一起进宫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知道她没有争夺之心也不离不弃。

    皇帝势弱,又不来后宫,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根据诸国的制度,除开皇后以外,没有孩子的妃嫔都是要被活活关进皇陵殉葬的。

    所以后宫的妃子都是苦命人,因母族的野望被送进宫来,为了活下去挣扎。玉妃也是用了些手段才被太后给升了位份,如今这后宫里除了太后就她的位分最高,被人视作眼中钉也是应该的。

    不过她在意的并不是皇帝的宠爱和留下孩子不被殉葬,也并不畏惧那些。她升位份是为了别的目的,自然不会与那些同样可怜的女人计较,将她们求生的小小嫉妒放在心上。

    更何况…也是她欠了太后的,不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

    玉妃看着池中金红色的锦鲤,陷入了回忆。

    ……

    楚历一年,冬。

    原本天下一统的戾朝分崩离析。

    前朝分裂,便是诸国初立。

    贵为戾朝储君的朝明公主在暗卫的保护下逃到了陇川,寻找母后早早为她留作为退路的暗子势力。

    陇川安氏,那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传承已久,忠于戾朝皇室,早早的就隐藏起来,在皇室的扶持下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

    那时候,陇川安氏的主母育有一子,姓安,名厌。因为特意的设计,那孩子与朝明公主年岁相同,被以体弱多病、命格薄弱为由一直养在外面的庄子里。

    见到朝明公主以后,安氏家主与主母立刻就制造意外失火,杀了庄子内所有知情的人,将朝明公主假作自己的孩子接回了府上,女扮男装,顶替了“安厌”之名。

    而他们年仅三岁的幼子,真正的“安厌”,则作为公主的影子,护卫其周,失去名姓,只得到了一个“影一”的代称。

    “玉妃”也就是“朝明公主”,戾朝储君戾朝明,她就是那时候重生的。

    她只记得,上辈子的她也是这样在陇川安氏用别人的命和别人的身份长大,用沾着血的虚假身份苟且偷生。每日都被扮演她父母和族亲的暗子殷切地嘱咐一定要光复故国,收复天下,结束这诸国分裂的乱世,为父皇母后报仇,夺回皇位。

    安氏所有人都在逼她,逼她前进,逼她复国。

    是的,是的,她要努力,她要片刻不停,不然就会辜负所有人的牺牲。她罪恶的一切,她之所以还存活至今的根源,就是为了光复故国。

    她挑选了地域最广、待人才最好的楚国。她夜以继日的学习。她要趁着年岁还小,科举考试搜身时不容易被发现异常,尽快通过考试进入官场,重新回到权力的聚集地,寻找机会。

    可年岁会逐渐变长,相貌和身体会逐渐出现男女差异,科举失败任何一次的后果都会加大下一次被发现的几率,别人耗得起时间,她却耗不起。

    朝明并不是天才,她知道自己不是死读书和破题这块料。哪怕在安氏的帮助下也不能做到最好。紧绷的神经和身上的重任更是压迫得她喘不过气。

    鹤唳一朝明,会重百千侯。

    原本,父皇和母后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她不要被皇位所困,不为肩上负担所扰,像风、像鹤一样自由随性,有坦荡明亮的未来。

    或许她不需要有太大的作为,只需要懂得任用贤能,做一个守成之君,给戾朝所有的百姓一个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丰衣足食、清朗太平的天下就足矣了。

    朝明本不该背负这么沉重的东西。

    她曾经也只是一个被千娇百宠的普通女孩,一朝巨变,还来不及悲伤,就要疲于奔命,一个人背上这么多沉重的东西,冒着被发现身份后死亡的风险独自前行。

    她多次想过放弃,就普普通通的活着也很好,可她就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一样推促着,推促着去做那些既定的事情。

    直到,她冥冥之中感觉自己有时像被另一个人附体。

    那是一缕没有意识的幽魂,又或许是一只无恶意的鬼怪,坚韧、成熟、可靠,无论什么不可能的,它都能完成。

    它的到来总是悄无声息,轻风般温和,雨打芭蕉一样细密沁润,不知不觉就能解决一切麻烦,又不可琢磨,不可抓住。

    扮演“安厌”的朝明在它到来时得以于重压中喘息,将它的到来视作短暂的解脱,把它当做自己的一部分,日夜期盼着它。

    她们是一体的,她们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魂灵,她们不可分割。就像…母后所说的,人有多面,可破难艰,一朝明道,夕死可矣。

    朝明私心为它取了个名字,将她叫做“明道”。

    厌求明道遥遥见,朝朝不得迟迟叹。

    明道,明道,这也就成为了“安厌”的字。

    “明道”似乎很擅长考试,朝明靠着“明道”的文采斐然连中六元,靠着“明道”那些她再如何都无法想出的绝计和治国策略平步青云又手段雷霆。

    于是,朝明当上了楚国丞相,深得信任。

    后来,“明道”消失了。

    那本就是一缕摸不着的幽魂,若是执念已了,谁也留不住。朝明再三劝慰自己,“明道”已为她创造了一切的条件,教会了她许多的东西,她不能总是依赖“明道”,往后的路总要自己去走。

    于是“安厌”像被魇住一样,又恢复了被重压推动的模样,按照既定的事件前进。

    她越来越狂躁,她杀了赏识“明道”的先帝,疏远了与“明道”亲如兄弟的同窗,众叛亲离,变成了自己都陌生的模样。

    恋慕“明道”的太后姜常乐也是受害者,被她用“明道”的身份利用,嫁给了先帝为她提供助力,失去了未来的人生,被困在深宫中为一个死人守活寡。

    直到因为那些命定的意外,“安厌”输给了楚国的傀儡小皇帝,得到了被凌迟处死的下场。

    可那小皇帝也是个被蒙蔽了的,自以为即将大权在握,实际上“安厌”一倒台他就被架空了,底下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

    在监牢之中,狱卒发现“安厌”是女子,背着上官将她充为军妓,大家都用她这个昔日的人上人得到了虚荣与快/感。

    没关系,没关系,在那些被推着走的既定命运中,朝明感觉不到痛苦,唯有麻木的平静。

    她有时也会忽略掉野兽一样在身上动作的男人们,望着看不到的天空,空茫地想:这些用她发泄的人,真的是人吗?

    他们也许有家室,会是别人的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在外面却会变成野兽。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在一群只有欲望的野兽堆里,不见天光,也不知凌迟的刑期是在多久。

    朝明闭上眼睛,本来以为自己该死了,待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魂灵飘到了天上。

    那将要被凌迟的人呢?

    啊…是,是明道…是她的明道!明道替她挨了那3800刀!

    朝明终于能感觉到痛苦了,她一刀一刀的数着,哭喊着,恳求着,却只能穿过人们的躯体,任何人都没法看到她。

    行刑的刀刃,纤薄的皮肉,不停涌流的血,狼狈的跪在刑台之上呼吸微弱的明道。

    看热闹,看稀奇,那刑台下的百姓明明不认识台上的人,仍投掷石子兴奋辱骂,轻易的被煽动从众,肆意发泄平日里的各种不满。他们甚至去抢夺明道的血肉,以为吃了那些血肉,也能变成人上人。

    这就是她想要结束诸国互相攻伐的乱世,重新统一天下保护的百姓吗?这些曾经是她的子民吗?那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的明道?

    明明,明道曾经为他们做了那么多…那么多政绩,那么多利国利民的策略。

    明明,她们付出一切,都是为了统一这天下,收复故国土地,让这天下再也没有战争,再也没有人流离失所。

    她们的一切痛苦和重压,竟然是在为这些愚昧又陌生的野兽努力吗?

    朝明开始恨了,她开始怨恨一切。

    她歇斯底里,束手无策。

    世界在崩塌……

    厌求明道遥遥见,朝朝不得迟迟叹。

    大梦一场,朝明回到了成为“安厌”的时候。

    “明道”又回来了,这次来得更清晰,并不只是一个附着在她身上的无意识念头,反而时常会控制身体,与她轮流共用一具身躯。

    朝明好想抓住她,好想抱抱她,每次对着镜子,看那镜中人都像看到了她。可等当上丞相,“明道”又像上次一样消失了。

    难道一切就不可改变?她们还要再死一次,还要让“明道”替她挨一次凌迟吗!

    她们做错了什么?是因为她们的身份沾着血吗?

    “安厌”彻底疯了,她对所有人都怀揣着极端的恶意,她恨安氏,她恨那些盲于从众的愚民。

    可她又疯得很清醒,她努力模仿“明道”的行为处事,努力模仿“明道”的字迹,关照“明道”很宠爱的小姑娘安九玖,假装一切都还是原样。

    终究,还是产生了变数,十日前的一场刺杀,醒来后,“安厌”就变成了宫中的“玉妃”。

    听说从刺杀醒来的那位“安厌”最近行事异常极端,不知是换了一具魂灵,还是她的明道。

    没关系,没关系,无论是谁都没关系,只要有一点几率,她都愿意试一试。

    朝明察觉到身后听从太后姜常乐吩咐一直跟着她的江宴,轻轻笑了一声。

    江宴…好像是明道以前最要好的朋友吧?

    明道会记得那些吗?

    假如明道记得,看见自己以往最要好的朋友伤害她这个无辜女子会怎么想呢?会失望?还是会因为愧疚怜惜她?

    朝明故意给了跟在自己身后的江宴可乘之机。她靠近映荷池,轻轻蹲下身,宫装的裙摆犹如莲花绽开。

    葱白的指尖点了点水面,在池中展开一片涟漪,引得贪食的金红锦鲤以为遇了食物,纷纷挤上来抢食,亲吻她的指尖。

    江宴暗中靠近了她,骨节分明的手发力,露出几根青筋。

    扑通!

    “玉妃”被推入水中,视线的余光不留痕迹地捕捉到梅林中若隐若现的那个金竹绯袍的红影。

    她心中汹涌着不为人道的、接近于恐怖粘稠的固执。嘴角阴谋得逞的隐秘笑意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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