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年纪并不老，只是自称“老头”；所以M也跟着叫他“老头”。

    M也不叫M，她那个极少被人提起的父亲姓司，早在她出生前，母亲给她取好了名字，叫司沐，取思慕之意。这个生她的女人，爱她那个父亲爱得疯狂。

    M第一次遇见老头是9年前，她5岁，体内暗元素第一次爆发，误伤了周围一群小孩。早就想摆脱她这个“罪孽”的母族乘此机会将她逐出，生她的那个女人也终于收回她顶着的她那父亲的姓氏。M至今还记得那个女人的表情，最心爱的东西被玷污的憎恨与羞耻。

    被亲人逐出家族，被母亲剥夺姓氏，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在巷子里；她趴在肮脏的泥地上，忍着胸腹间剧烈的疼痛，苟延残喘地呼吸着巷子里混合着尿味的空气。

    老头就是在那时出现在她面前的，半长不短的头发被一根极鲜艳的红绳缠成球扎在脑后；老头看着她，伸手抓了抓头皮，红绳掉了一截下来，在他耳朵边晃来晃去。

    M趴在那里，令人恐惧的死寂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根太过鲜艳的红绳。

    老头就喜欢跟多数人对着干。整个城里的人都丢弃了她，于是老头就在城里面买了一处房子给她住。将她剔除的家族强行导散了她体内的暗元素，于是老头教她如何聚集元素提升体内的元素量。然后看着所有的人厌恶M的存在却又不得不让她生活在这里的无可奈何，老头开心了，顶着缠着红绳的发髻就离开了。

    再次见到老头是两年后，M7岁。

    城里接连两月暴雨不停，大涝，又生瘟疫。身为“罪孽”的存在，M被架上了祭坛。像头牲畜一般，被牢牢捆在架子上，柴火堆得高高的；光景城的大祭司一把扯下她绑在眼上的丝带，就像扯下她最后一层遮羞布，台下的人群配合着发出可怖而夸张的惊呼。

    一系列的祷告，祈求，参拜，最后是献祭。就像万春楼那夜竞拍花魁初夜；不同的是人们的眼神，一个是贪婪与猥琐，一个是憎恨与厌恶；相同的是，他们都不是在看一个人。

    火已被点起，干燥的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好像过年喜庆的鞭炮；那些人看着她被熊熊的火焰包裹，也发出欢喜的呼叫。他们睁大了眼睛期待着，期待着火焰爬上她的脚背，舔上她的皮肤，吞噬她的身躯；把她烧成碳，烧成灰！

    然后，老头出现了。

    老头不情不愿地带她离开了那个叫做光景城的地方，老头说她是个拖油瓶，只是因为镶了两颗钻，所以勉强养一养，教一教。

    再两年后，M9岁，老头开始带她接起了杀手令，说是补贴家用，穷小孩就要早点开始工作赚钱养活自己。M也没有辜负老头的期待，试了几起任务练手后，M的佣金额就一路飙升，很快就被“杀手令”视为最具天赋和潜力的雇佣者，换句话说，工资高，上升空间大。

    可是疯疯癫癫的老头只顾着压榨她的劳动力，完全没有注意到童工兼徒弟的精神状态。连中途加入打黑工队伍的塞西尔都做出了好几次友情提醒，但是老头风吹耳边过，还讽刺塞西尔是金贵的大少爷，理直气壮地说穷小孩到了年纪，就会自动“碰”一下地长成最适合生存的完美模样。

    老头的教育方式被打脸是在M12岁那年。因为杀手令任务，M再次回到光景城，避无可避地遇上了景家人，那个黑夜，M发狂屠杀了那一支景家分支；而因身体原因被暂时寄养在那里的景莫伤，那个会对着她笑得像冬日里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的小景，被发了狂的M剖开了心脏。

    直到那时，老头才分出一点注意力来关注了一下M的精神问题；发现之前有好些用以试炼M能力的杀手令任务，之所以能被M干净利索地完成，完全是因为M不稳定的精神状态爆发而带来的力量。

    如同兽一般，只为撕碎猎物的攻击力量。

    M隐身在夜色与黑雾之中，安静地看着那个穿着皱巴巴的锦衣的中年男人一脸愤愤，摇摇晃晃地从嘈杂的小酒吧里走出来。

    直到对方离开小酒吧百米远，M才跟了上去；在这个落魄贵族样的中年男人步入一块阴影的那一刻，一团难以看清的黑雾将他包裹。黑雾在原地停顿了一秒，顺着地上的阴影移进一旁的小树林。

    黑雾里，M蹲下身子，将手上已被一记封喉的中年男人放到地上；M将视线移到对方左手食指上的一枚红色戒指上，因太过轻易得手，M犹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摘下了那枚戒指。

    红色的戒指一脱离男人的手指就爆发出雄厚的火元素，几乎同一时间M在身前支起一道防护。

    黑雾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开始变薄，随即消散。地上只留下一堆灰烬，夜风一吹，就没了踪迹。

    接近完整的月，在层层云间穿梭；时隐时现的月华像是竭尽全力般向下挥洒着自己所有的光辉。

    M正在这夜色中奔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她已经跑了近10分钟了，压抑已久的咳嗽终于冲破喉咙口。浓稠的鲜血在越来越剧烈的咳嗽声中从紧紧捂着嘴巴的指缝间流淌出来。

    压抑得太久，猛然剧烈起来的咳嗽使M的喉咙产生被烈火灼伤一般的疼痛；M奔跑的脚步终于在一条黑暗的巷子里停了下来。M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捂着嘴，却无法克制地爆发出更加强烈的咳嗽；她咳得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咳得站都站不住，勉强撑着墙慢慢跪坐在地上。口腔里、捂着嘴的手掌上，满是粘稠腥热的液体。她还在咳，咳得几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但却依旧剧烈地仿佛要把所有内脏都咳出来一般。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M不自觉地回想起上一次被火元素灼伤了内脏好像是她12岁的时候，也是因为一次杀手令任务；那是被老头带走的第5年，她重新走进了那个叫做光景城的地方。那也是一个黑夜，在完成了杀手令后，她没有离开，犹有热度的鲜血让她那因为故地重游而本就不怎么稳定的精神状态更加不对劲；她忽然就很想见见小景，那个会对她笑，会给她带糖球的小表哥，景莫伤。

    然后，没有然后了。M只记得那急射而来的火炎箭，拍在她身上的那只燃着熊熊火焰的手掌；接着是随着一声惨叫掉在了地上的那只手。M记得那只手在落地的时候还燃着火，跳动的，灼热的，艳红色的火。小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看着她笑，M突然就觉得“火红”这个词真是艳丽至极，于是她把她看见的一切都染上了艳丽的火红色；包括那个大她两岁的小表哥，她的小景。

    M还在咳，她跪坐在地上，撑在地上的两条胳膊打着颤；她咳得几乎整个身体都要贴在跪坐着的大腿上，腥热的血液随着咳嗽声喷洒在地面上，绽成艳丽的花。

    M又想起了小景的父亲，那是个温和俊雅的男人，她的舅舅。M曾一度以为那就是自己的父亲。但是很快所有人都“告诉”了她，是她这个出生即是罪的妖孽“克死”了好心收养她的舅妈，又不断地告诫她的舅舅，妖孽是不可以太接近的。三年后，他们的告诫应验了，那个温和如水俊雅如兰的男人也终于被她“克死”了。八年后，她又亲自“克死”了他们的儿子。

    咳到咳不出声，M却还在咳。因为是黑夜，M的眼睛没有再系上丝带，而此刻帽檐下那永远死寂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在通红的眼眶中显得更加恐怖，幸好，未有人见。

    “M小姐？”

    哑了声音的咳嗽骤然被死死封闭在喉咙里面，恍惚的精神瞬间集中，M努力分辨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的主人，一边用左手撑着地，曲起右膝；右手不着痕迹地探向空间金属。

    M身后10来米远，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姿优雅的男人看着因自家儿子突然出声而倏然警惕的女孩，微微蹙眉，“请放心，我们并没有恶意；据小景说你是他一个同学。”

    小景？M又恍惚了一下，紧接着克制不住地又咳嗽了两声，但马上又被强行忍了下去；借着跪着的左膝，M改为转身靠墙坐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清冷的月华穿透云层，又马上再次被隔绝。M帽檐下的双眼倏然睁大，牢牢地盯着那两张逐渐暗下去的面孔……

    “小景……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