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司空沐？”

    M抬头看着上座发话的老人，满头白发光滑地梳在脑后，满脸的斑跟褶子，一双手好像枯死的老树根，但是整个人却是神采奕奕，精神得很。这就是老头口中的“司空家的老怪物”，司空家的家主了。

    司空家主看着站在座下的M，笑道，“这里是司空家，无需顾忌，将你的兜帽除了吧。”

    M帽檐下的目光扫过坐在厅堂里的另外四个人，大长老司空旬夜就坐在家主的右下首，孤零零地一个人。他慢条斯理地撇着杯中的茶叶，谁也不看，专心至极。家主左边却坐着三个人，下首的中年女子板着一张脸，察觉到M的目光，她微微撇过头来，朝她笑了笑；眼角露出好几条深刻的鱼尾纹，顿时显得和蔼可亲起来。她下方坐的是一个大胡子的男人，他一双黝黑无光的眼睛落在M身上，一动不动。再下来是一个面容清丽的男子，看不出年龄的样子，身形单薄，面上显出几分病态。他侧脸向M微微一笑，M摘帽子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这人那一笑的样子，有些好像塞西尔。

    M那一双灰白死寂的眼露在众人面前，二长老，那个唯一的女子反应最是明显，那双在皱纹之下的盈盈美目，看着M慢慢流露出疼惜的情绪。病弱样的四长老看着M，面上像是好奇，又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大胡子的三长老打量了M一会儿，转头略带讶异地说了句，“确是寂灭。”

    司空旬夜端着茶盏，闻言，抬了一下眼皮，轻飘飘地看了三长老一眼，然后继续欣赏着茶盏中沉沉浮浮的茶叶。

    “沐丫头刚回来，想必有诸多的不习惯之处，就与阿颜住地近些吧，想来你们也很熟悉了。”家主老树皮一样的脸上，带着笑说道。

    M颔首，弯腰行了个礼，然后没有停顿地转过身，目光在那左边那三人身上一晃而过，没有过多的停留，就直接走出大门去了。

    屋内的几人看着M走出去，背影消失在台阶之下，大胡子的三长老开口说，“这孩子怕是养不熟啊。我看她凉薄地很，比起向晚，倒更像司空旬夜的种。哼。”

    “阿屠。”二长老，司空取晴轻斥了一声，斜眼看着司空旬夜的大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了。司空取晴看了一眼彷如一字未闻的司空旬夜，说，“大长老久不回司空家，想来是光景城风光甚好；向晚姐姐的孙女听说也是在光景城长大的，想必大长老多有费心？”

    司空旬夜继续拿茶盖拂着水面上的茶叶，充耳不闻一般地置身事外。司空取晴说完那番话，看着他的眼中满是复杂难辨的情绪。大胡子又哼了一声，说，“寂灭之主即是我司空家的少主，司空旬夜你多年对少主的存在隐而不报，到底意欲何为？你可还记得你姓着司空！”

    司空取晴蹙眉不言，撇过头去，将视线从淡漠如故的司空旬夜身上移了开来。  “好了，取晴找个心性单纯的丫头去跟着那孩子。”家主不轻不重地打断了他们。司空取晴应了一声“是”；大胡子三长老皱皱眉说，“家主，我看司空沐真难以养成真正的司空家人，何不找个有些心计的婢子，也可做——”

    “屠雨啊。”家主抬了一下手，打断了三长老的话，一双浑然不似年老之人的眼睛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过犹不及”，然后他看向取晴，吩咐道，“就让那个音儿丫头过去吧。”

    “是的，家主。”司空取晴和大胡子司空屠雨一起应道。然后一直没吭声的四长老，司空觉风问了一句，“家主已选定是阿颜了么？”

    家主看向他，慢悠悠地说，“这孩子的心性与向晚丫头不同。好了，旬夜回来不久就去了帝国，现在就留下陪我聊一会儿。你们几个回去吧，取晴把沐丫头安置好。”

    三人起身，行礼告退。屋内只留下司空旬夜和司空家主两个人。

    司空旬夜依旧低着头撇着水面的茶叶，对其他人的离开彷如未见。家主的目光慢慢移到他身上；大门悠悠地被关上，屋内的光线暗了下来。家主看着他，问道，“你可还对向晚丫头的死难以释怀？”

    司空旬夜却只是反复着撇茶叶的动作，家主见他如此，也并不斥责，只是像是感叹一般地又说了一遍，“这孩子实在与向晚丫头不同。”司空旬夜闻言，抬起头对着家主笑了笑，抬手将一口未喝的茶放到一旁，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朝家主躬身行礼；然后就径直推门离开了。

    司空家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没有多说什么。从再次打开的大门中投射进来的阳光止于他的座下，光影之后的家主一动不动地就像是一个干枯的老木雕。

    灰蒙蒙的天色，轻薄的雪片夹杂着雨丝落下；湿漉漉的青石板，M踩上去，才发现上面覆了一层薄冰。头顶的雨雪被一顶青纸伞挡去，司空颜握着伞柄，带着盈盈浅笑站到M一旁。“会淋湿的，还在下雨呢。这样子的怕是积不起来，沐儿喜欢看白雪皑皑，还得再等半月有余。到那时候，下雪的日子就多了。”

    M看看他，没什么语气地“恩”了一声，望着脚下的台阶，抬手戴上帽子，稳稳地走了下去。司空颜撑着伞，走在M身旁，嘴角含着笑，也不多搭话。俩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并排前行。

    京都司空家，是司空一族的本家大宅。司空一族并没有明确的嫡庶之分，除家主与几个长老外，每一代最为出色的几人都会被接进本家。离皇城不到半条街，还有一个司空将军府，那是上威大将军司空齐霄的府邸。

    盛世司空之所以被称为“盛世”，原因之一就是司空一族，人丁兴旺。然而，这个“人丁兴旺”已止于三十五年前，群岛之战一役让司空家伤亡无数，司空向晚那一辈的本家成员，就剩下了五个人，就是现在的四个长老和M的师父，“老头”司空赋晨。而M的父亲，司空彻那一代，进入本家的竟然无一存活；而司空家对此却是讳莫如深。那一代活到现在最出色的，就只有一个上威大将军司空齐霄，只是他却从不曾进入司空本家；甚至坚决反对本家的要求，不让自己的独子司空逆入住本家。

    司空颜被视为下一任少主而培养，同一代中，几乎无人能出其左右，除了一个司空逆。所以很多人认为，司空齐霄不让独子司空逆进入本家的决定，才促成了司空颜成了那一枝独秀。直到如今，寂灭出现，少主之位似乎就因为这一双眼睛而理所应当落在M头上。

    但是，所有人都觉得这理所应当吗？即便有脑子的也都该明白这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称呼罢了，但一个自小不在司空家长大的外人，一来就抢走了本属于司空颜的头衔，怎么都说不太过去吧？

    M在脑海中整理着分别从老头跟教授那里得来的司空本家的资料，想想也知道那些人肯定不怎么欢迎她。

    “到了。”司空颜停下脚步，M收回思绪，看向眼前这座琉璃飞檐的院落。这一路行来，雨丝渐大，司空颜将M带到屋檐下，收起伞，见M的肩头挂着几滴被风刮来的水珠，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要为她掸去，却因M侧身躲开来的动作而僵在了半空。

    司空颜扯开嘴角笑了笑，也并不怎么觉得尴尬，很是自然地收回了手。然后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满是欢喜地喊，“颜少爷，你回来了！”

    M和司空颜一起转头看去，一个身着鹅黄的女孩子，撑着一把红纸伞从另一条小径上朝他们跑过来。

    “是音儿啊。”司空颜温润地笑着朝她招招手。M看了他一眼，重新看向跑到他们跟前的那女孩；毛绒绒的领子衬着一张鹅蛋脸，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可爱极了。当然，这并不是M的关注点。她关注的是，来人身上那混杂在一起的光、土、木三种元素，从易滑的青石板上跑过来，脚步看起来轻快，却还是带着些拖沓和小心翼翼——是个弱鸡。

    得出结论，M就撇开了目光；然后就听到那女孩对着她躬身行礼，笑着说，“音儿见过少主，取晴长老让音儿来照顾少主的起居。”

    M带着一丝黯哑的声音没语气地“恩”了一声。音儿见M冷淡，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眨眨眼，求助一般地望向一旁的司空颜。

    司空颜带着安抚意味地对她笑笑，说，“沐儿不喜欢说话，并不是针对你，她性子比较淡，音儿你多费些心。沐儿她刚到，还不太认识人，若是遇见阿颀他们，你先介绍一下，免得那群顽皮的家伙们唐突。”

    “恩，音儿知道了，颜少爷你放心。”圆润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音儿笑着重重地点点头。

    “你们聊。”M没语气地说了声，不再理会他们，抬脚就进了屋子，她需要休息。司空颜无奈地笑，对着她的背影体贴地说，“让音儿带你去卧室，你先好好休息。”

    音儿接到司空颜的眼神示意，立刻快步跟上去，“少主，卧室在这边。”

    的确正打算先寻找卧室的M“哦”了一声，然后没语气地说了声“谢谢”。慢下脚步，跟在了音儿后面，说了一句“带我都走一遍”，就开始一心两用了。一遍走记下格局，一遍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老头给她的司空本家人员的名单。

    司空颜口中的“阿颀他们”，想来就是司空颀、司空顾那些人了。司空颜这一辈的名字都是取“页”字旁的，除了司空逆和M这两个异类。M“司沐”之名原是景红绮取的，自然不在其中；然而，司空逆却明晃晃地与司空本家区分开来，其父司空齐霄的心思真是值得揣摩。更有意思的是，司空齐霄本是同司空彻一辈的，但是他的名字却是类照着现在那些长老们那一辈的人取的。  要说这司空将军府与司空本家关系差，那倒也没有。两府同在京都之内，也有时常走动，每逢祭祖之日，也不见将军府的人缺席过。要说关系好，司空齐霄给他儿子取的名字就很能说明他对司空本家的部分态度了。

    何况，老头不过给了M一张司空本家人员的名单，却是别有意味地提了提司空齐霄跟他的儿子。M又不蠢，如何不知这其中故事多的很。但是，不管老头在意味深长些什么，反正M跟塞西尔讨论过后，一致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先确认自己在司空家的安全系数，然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努力强大！管他们要搞些什么鬼！

    照塞西尔的说法就是，那些年纪大的都坏得很，不要顺着他们的思路来，不被他们绕进去，就是胜利！而至于其他那些同司空颜同一辈的人，M表示，她能记住他们的名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M清楚地很，她与这些同一辈的人的主要矛盾就是少主之位了。不过，她一不是来和平建交的，二不是来争权夺势的，这群人里最出色的司空颜她都打得过，干翻同辈毫无压力！

    音儿跟在一边，看着M把寂空居的每个地方都走了一遍，一直想介绍些什么，比如这寂空居是家主吩咐留给少主的，那些瓷器是取晴长老亲自布置的，那面屏风是颜少爷去帝国前就让人搬过来的。但是M那样子根本就不像是在逛新居所，她冷着一张脸，脚步鲜少停顿，根本就是在查看什么的样子。这让音儿有些张不开嘴，她觉得大家的好意却被少主她如此戒备，让她有些生气。

    音儿越发断定，这位新少主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

    M看完她的新住所，记住了所有路线，将这寂空居的所在位置与之前一路走来的路相连，渐渐在脑海中画出地图，仔细记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我要沐浴休息了，你自己随便去哪儿吧”就径自朝刚出来的浴池所在走了。

    音儿站在原地，看着M把大门关上，慢了半拍回答道“好的。”然后眨巴眨巴眼，皱着眉朝寂空居旁边的琅临轩走去，她觉得她很有必要询问一下颜少爷这位少主的喜好。

    听到那个音儿走开的动静，M才开始脱掉衣服泡进浴池里。这个被叫做“寂空居”的小院落，M表示很满意，个人空间充足，也没人打扰。她稍稍放松了点，靠在了浴池边上，盯着一个出水口看了一会儿，那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兽头，热水从那獠牙之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那尖长的耳倒是有些像狐。M眨眨眼，伸手将湿透的长发拂到一边，指尖按上右耳上那枚墨绿色的耳饰，藤蔓的尖端迅速延伸至耳蜗，几秒后，M耳中听到了那熟悉至极的声音——

    “小黑猫，司空家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