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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车之鉴

    张意之这次确实受了些苦头,不同于第一次自己砍伤的自己,这不是皮肉之上的刀刀痕痕,而是冲着性命去的脊仗之刑。

    到了夜里,张意之生起高热,双目紧闭,脸色发青,双手紧扣着身下的床单,可身子却绵软,像是无力的棉絮轻飘飘逗留在人间。

    被杖刑过后的腰脊处血肉模糊甚至隐隐发脓,深可见骨。

    她趴着,张着嘴急迫地想要说什么话,佘氏听不清,只能攥着手绢含着泪,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

    院里院外,张府灯火通明,来来回回端着热水的小丫鬟们和跺着脚急声指挥的府医忙的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张萧寒站在院子里面,过了她去之前的焦急与恼火,过了她被沈晏清初抱回来的心惊与暴怒,直到这时候,站在开始寒凉又有暖意的晚风里才觉得头昏脑胀而眼眶发胀。

    年过半百,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以后的事情,要是张意之就此死了他又该怎么办。他突然有点后悔,虽然并不是很多。他一早就料到,若是长子已死独留下有婚约在身的长女,也绝不会善终。与其大厦倾黄粱梦醒,不如干脆瞒天过海,唯求安稳,唯求苟且偷生。

    他不是父亲那样杀伐果决又慧眼识人的帝师,不是长子那样说一不二清正骨气的相丞,他只是一个无用又想有用的儿子和父亲。可到头来,他辜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也在私心中亲自把孩子推了出去。

    “啊。”孙妈妈跪在地上,哆嗦着手为张意之撕去与血肉沾作一团的衣裳,张意之咬不住牙,泄了一声,似是从喉间挤出,带着力竭的先兆。

    张萧寒在门外听着,脚下一软,差点跪在当地。

    佘氏已经说不出话,她一遍一遍摸着张意之的脸颊,从眼睛到嘴巴,又从嘴巴摸到熟悉的眼眉,含着泪又不想叫泪朦胧了双眼,她唯恐这是最后一次与她见面,也想要牢牢把她记在心里。

    “夫人,夫人?”佘氏猛然回神,孙妈妈惊疑未定端详着佘氏变来变去的神色。

    佘氏一愣。

    烛光飘摇在床头,烛光映照在她挂着泪的鹅蛋脸上,显出几分恍惚。

    她突然站起身。

    孙妈妈抬头看她。

    “我不能叫她就这么离我去了。”

    她喃喃重复了三两遍,到最后眼神越来越坚定。

    孙妈妈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佘氏已经打开帘子‘噼哩哗啦’走了出去。

    她心头一惊,可起到一半还是无力地跪了回去。

    也好,也好。夫人在这深宅大院里忍了太长时间了,女子柔弱,为母则刚,更何况她本就是个红缨弄枪的女英郎。

    这宅院里困了她太长时间,也该见见她的厉害。

    张萧寒听见珠帘声,自知是佘氏出来了。

    可他不敢抬头,他唯恐她出来是里头的人断了最后一口气,人没了。

    佘氏没有走近,两人相隔甚远,张萧寒站在屋里的烛光完全照不到的地方,咽了一口唾液。

    “去寻太子,求他恩典去请太医。”佘氏的话很硬朗,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不行。”张萧寒很久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失魂落魄说道。

    “不行。”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同的是他抬起了头,眼底的猩红与血丝还有薄薄的泪花,每一点佘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你要眼睁睁看着她咽气,是不是?”佘氏淡声问道。

    穿心之剑刺破血浓于水,张萧寒在那一瞬间听到了心漏风的声音,从很低处翻涌上来,一次一次埋过头顶。

    他没有回答,但是态度坚决。

    佘氏大步大步往外走,张萧寒下意识上前来拦她,佘氏一下子抽出了门口斜放着的那把剑。

    错身的那一瞬间,她横剑向前,张萧寒捂住了自己的手臂。

    他错愕而震惊,却发现佘氏从头到尾面色平静。

    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他见她还要往外走,终于忍不住大喊:“你疯了吗?。”

    佘氏终于回过了身,张萧寒从未没有见过那样的佘氏,她眉间冷意森然,带着嗜血的痛快:“张萧寒,这不仅仅是你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你说不救了就不救了?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凭什么叫你做主!凭什么叫你张家夺了命去!”

    “当年,佘氏女嫁张家不算高攀,而是低嫁。张家如此,全是我血脉血肉的功绩,你张家怕事推我的孩子出去挡灾,要死一起死,谁怕谁?”

    “你!”张萧寒看丝毫没有打动她,心急之下口不择言,“那根本就不是张意之你知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他刚说出来,自己也愣住。

    “哈哈哈哈哈……”佘氏持剑对天长笑,打断了他,“是不是我的骨血只有我说了算,那算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辛辛苦苦将她养育到这般大,你这个父亲做过什么呢?凭什么她现在命悬一线了还要你来做主?凭什么!”

    佘氏没有再管他,而是往外匆匆走去。

    “拦住她拦住她!”张萧寒连忙对着四周的人大声说道。

    可是四周的人互相张望,没一个人敢向前阻拦。且先不谈现在是佘氏掌家,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夫人手里攥着。更何况这是为了长公子的性命之事,耽误不得。

    下人不懂主子之间的龌龊,却在一瞬间不约而同都选择了佘氏那边。

    张崇孝长衫压在腰带里面随意别着,脚上鞋子跑掉了一只,蹦蹦哒哒从外院一路火急火燎冲过来,佘氏提剑从他身边过,他全然没有看见。

    “崇孝,拦住她!”张萧寒还没有说完张崇孝已经冲了过来,张萧寒见他充耳不闻笔直的地往屋子里面冲,伸手攥住了他的胳膊,张崇孝打了一个转,目标明确360°后又往屋子里进发去。

    张萧寒都没有看清楚,他就像是一条泥鳅已经从指缝里溜走了。

    “你!你别进去!”张萧寒已经顾不上什么有的没的,赶紧跟着往里走。

    他急匆匆又狼狈不已进了屋子,顾不上抬头,低着头一头栽到了张崇孝身上。

    “你干什么?”张萧寒眼冒星光,刚想要开口质问,却发现张崇孝身子颤抖,却又放下心似的,急急喊了一声:“兄长。”

    张意之仍旧趴在床上,却拿着一个软枕枕在靠近床边的手肘底下挺立起了肩脊,身上披着一件衣裳,她面色煞白却双颊泛红,眼里淡漠又深邃,像是经久不化的寒冰,在寂静到知窒息的屋里生寒。

    张萧寒见她模样,心里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张意之,她方才做了一个噩梦,也非是噩梦,不过是一些真实发生过又被她刻意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故事,那些落在身上的伤痛,却在一瞬间将她带回到那时候。

    地狱里无数伸出的手拉住她,高声叫嚣要让她亲自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什么滋味?很疼吗?很难过吗?很失望吗?是不是也想着同样一把锋利的刀子杀死她,叫她也下去陪葬。

    她还在生高热,如同置身于沸腾的热水,她耳边似有耳鸣,也像是有人在轻声唤她,她听不真切。

    “赶紧把佘氏叫回来,这不是人醒了吗?”张萧寒捂着胳膊拍着大腿赶忙说道。

    张崇孝这时候才记起来回头见他一眼,他不可思议指着他的伤口:“大伯父……是谁将大伯父重伤?”

    “你大伯母!”张萧寒没声好气。

    “啊?”张崇孝有点尴尬地抠了抠嘴角。

    张意之听到喧嚣的人声才缓缓聚焦,她的眼神落在张萧寒身上,其中深意转瞬即逝。

    张萧寒不敢看她,唯恐她听到了方才在院子里的对话。实则他是多虑,张意之刚醒,并没有听见他与佘氏的拉扯。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点子,打在窗上。

    张意之看向张萧寒身后,在那里看到了三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佘氏手中提剑,惊讶无措;裴镜渊披着一件玄色衣裳,沉沉看着自己;而在身后,一个老医生昏黄的眼珠子一动不动落在张意之身上。

    佘氏没有出门,因为她刚到门口就被匆匆赶来的裴镜渊拦了下来。

    “哐当”,她的剑落在了地上。

    张意之的目光被她吸引,从裴镜渊身上拿开,下一秒,佘氏踉跄着大步扑到了张意之面前。

    她握剑如风,行剑刺空,双眉英气,眼若繁星,可在那一瞬间却统统隐藏在眼底,只有脆弱与惊喜。好像一切都应该为母道让步,一切都应该回归情爱本身。

    张意之低垂下眉眼,佘氏颤抖地伸手轻轻碰碰她的脸。

    张意之感受到她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而后居然顺服,慢慢贴在她的手上。

    裴镜渊见她像是舒展开的海绵,在沉沦与惊醒之间徘徊,最后融化寒意。

    他见过那样的目光,也看过那样的故事,很多事情好像已经发生很久,直到看见‘故人’才明白所有的事永不能随便忘。而唯有莫名悬着的一颗心在狂跳之后慢慢回归平静。

    “这便是当娘的,哼。”后面的老医生背起手不紧不慢在裴镜渊耳边轻笑一声。

    裴镜渊低垂下眉眼:“有劳您了,不过看来,应是用不上我们了。”

    *

    裴镜渊淡淡的目光落在张意之因刚清醒还有些苍白的脸侧,因为虚弱露出一抹平日里不易得的姿色。

    这不是他第一次瞧见,上一次他被人诬陷罢官,褪去朝服干干净净站在庭院里,便叫他心下诧异。

    京中朝臣有不务正业者,善在倌馆儿戏弄这样的少年,他从来不屑,更觉得伤风败俗,因偶然窥见这一抹颜色心里的微波而马上自我厌弃。

    可是自我厌弃之后又陷入了巨大的迷茫。

    他忽觉得自己脚下定定,像是被困在了无用的解里。

    他不是张演之,却披着张演之的皮囊,可他比谁都厉害,杀伐果决一身胆子,甚至称得上是有勇有谋。

    从前,正如他与赵骅说的那样,张演之是个君子,因此懂得什么是不立危墙之下,总是谨小慎微的保持他的中庸之道,因此他虽被放在自己的对立面做平衡的棋子,却不足叫他分神太多。

    可现在不一样了,眼前的人,甚至看起来瘦弱更多,却轻易叫人看见皮囊下的筋骨,甚至看出一些自己身上刀锋剑影、剑走偏锋,偶也能叫他晃了神儿。

    *

    琴女与谋杀一事尚且没有定论,李念安的自作主张叫沈江鉴发了好大一顿火气,狠狠责问了他一顿不说,第二天就陆陆续续赏赐下林林总总满目琳琅的慰问之品流水一般流进张府。

    跟随而来的还有官复原职的一道旨意,允许他病好之后再上朝议事。

    好像一顿板子是打给外人看,看过了就平定了万民之心。

    张意之勉强被搀扶着跪下,以头轻碰地,接了旨意。

    那晚上,朝堂中还没听见什么动静,徐家先传出消息来,徐家老爷子徐先师在夜里安然病逝了。

    消息一出,天下桃李皆哗然大动,憾者甚至有连夜收拾行囊与诸位受过恩惠的同窗共同上路进京吊唁的学子官吏。

    丧事之大并不亚于张甫去世之时。

    黎明还没放亮,深夜皇宫里一连流传出数道皇帝亲笔的封赏达令,印着国印由大监公公亲自送到徐家,交付在徐峥手上。

    自发要为徐公送行的氏族大夫甚至黎民百姓在沿途的道路上壁挂上白布穿上效孝衣,哭着至徐府门前下跪磕头。

    京中撼动,张家也同样陷入了惊扰之中。

    尤其是张婉仪。那个可怜的小女子半夜听闻窗边碎语,犹如兔子惊坐起,越想越委屈,匍匐在床上,披着一件薄衣衫落泪,想要去求助主母却又不敢,只能一个人默默受着。

    她的婢女有成见,去请教了青雀。

    青雀愁眉苦脸:张意之病着,最近清减不少,他不想去贸然打搅她,只想着叫她睡个从早到晚的好觉。

    然而到了台阶上才惊讶发现屋里的灯光未灭,像是开了一整晚。

    “主子……您……”他犹犹豫豫在门口轻声开口。

    他不知道其中内情,只是觉得自家主子自从大病一场醒过来许多地方都不一样了。他不再如往常规规矩矩做着一日,而其中那些零碎的不知所言的行动,他看不明白,也轻易不敢开口问。

    他自身浅薄且一向有自知之明。

    张意之坐在一堆废纸中间,像是构成了那些笔墨构架的一部分。

    她失眠难安,披衣起枯坐半宿,听见青雀的声响,木木地动了动眼珠子,揉了揉眼。

    她,仍旧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什么地方。

    那一日,她歇斯底里,说她不知错,如何只是说那杀威棒……如何不是那条条框框亲手写过一万遍一千遍的推导公式。

    “什么事?”青雀怔愣间,听见她这么问。磕磕绊绊只能和盘托出。

    下一秒,张意之打开了门。

    墨水气飘荡出来,合着淡淡的熏香。

    “叫婉仪不必担忧,什么大事呢?便是天下塌下来有张家顶着也砸不到她身上。”她披衣而起,脸上挂着黑眼圈,背着手站在梯阶上冷声道。

    那婢女重重谢了恩,一溜烟跑回张婉仪那里去。

    张崇孝与张崇善兄弟二人进来时听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本来两人匆慌失心、腰带都没洗系好提着裤子就来了,现在到了门口倒是有些了不从容的愧疚,面面相觑,先低头整理起仪态来。

    而屋前仍在病中,单薄青衫披着件黑长袄而散落着头发的长兄,她伤势未好,现在仍在修养,于是看起来愈发像是清冷仙子,定心静气,丝毫不扰,单是站在那里也叫人羞愧难当。

    张意之吐出一口浊气,溜眼间便看见兄弟二人匆忙整理衣襟的模样,她提了提精神,觉得好笑,微叹气:“不必遮掩,我都已经看见了,去前堂议事便可。”

    张意之话音刚落,佘氏院里的春华姑姑捧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摆放着一本账单从容而至。

    她拜见了张意之:“公子,这是夫人整理出来先公去世时徐家的随礼,您好打点、见机行事。”

    张意之恭顺接过,“叫母亲费心。”

    “不打紧。”那姑姑站好,笑着回复道,“夫人格外嘱咐,怎么都要想着先照管好自己的身体,院里院外的大小事,都只交给修正去打点。”

    “父亲他……”张意之微愣。

    “您还是年纪小,有些事是看不透的。”春华姑姑笑着柔声细语说道,“修正尽管愚,却不失思量与圆滑,要不我们佘家的女儿不会下嫁到这劳什子地方来。”

    这姑姑好厉害的嘴,‘劳什子地方’的张崇孝和张崇善的脸面接着就发白变红了。

    “许多事情,大多数人看得了眼前,看不到以前和以后的事……公子,你抽空时要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春华姑姑是佘氏表亲小姐,自小与佘氏长大,亲受佘势深教养,后来陪嫁来张府来也是一直在佘氏身边。

    张意之听教:“子礼明白,请您照顾好母亲。”

    “自然。”那姑姑行好礼,又转头对着张崇孝,“公子,夫人叫我问二叔二姨的安,托您转述。”见张崇孝点头,随意笑笑,便退下了。

    “方才我已经打听到,京中几位朝臣大户都已经披衣夜起,往徐家去了。”张崇善欲言又止。

    “不着急,吊唁的日子还久着,现在也不是下棺的时候。”张意之垂下眉眼淡声道,“去的人多半与徐家有姻亲上的关系,是帮忙打点,商量对策去了。”

    “那我们可也要商量对策以免那徐家反咬?”

    “现在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在不知道他们有何计谋之前最好的法子就是按兵不动。”张意之看向另一边双手紧紧拽着自己衣袖,眉间忧虑的张崇孝。

    “至于其他的……这不是证据确凿的谋杀,只是仁义道德上的争辩,没有明面上的刀枪只看文人喉舌,现在张家越能稳得住越多几分胜算。”张意之嘱咐道。

    更何况……这句话张意之只在心里思量却没有明说,她总觉得徐家不见得会来找张家的麻烦。其中缘由她仍旧想不太明白,有些猜测和直觉在的。可她又总觉得张家和徐家在某些方面上同仇敌忾。本是一类人才对。

    “远簟明白。”张崇孝应。

    “只是我现在疑虑……”她欲言又止,没有在再说下去。

    “什么?”张崇善疑惑不解地看向台阶上三两步远的张意之。

    只是如此紧锣密鼓的布局,从徐家在殡礼上闹事到张家退亲,再到冯家婚宴上众目睽睽之下的针锋相对,最后现在徐老先生离世。虽然天衣无缝又合情合理,却又像是刻意为之,布局好了只等诱敌深入。

    张意之未言,除了这只是个人的直觉丝毫没有依据之外,她更不知应该对谁推心置腹。

    此时前堂突然传来讯息,太子殿下将来。

    张崇善微讶,抬头看张意之的脸,果不其然瞧见她闻言深思而深邃的眼眸。

    天边微熹,早早时候,这个时辰上府并不符合礼数,太子着实着急了一些。

    张意之背着的手微寒而起了一层小疙瘩,她轻轻揉搓,低下头嘱咐两个站在台阶下面目生峻的弟弟:“回去自己的院子,我自己去。”

    “可是兄长!”张崇善急。

    “崇善。”张意之叹息着喝止他,虽然不严厉却自带威信,“听话。”

    张崇善在长兄面前听到而最多的两句话就是‘听话’,可他偏偏从小到大最吃这两个字,往往一听到便是有千言万语也不得再说,只能恨恨咽下剩下的半箩筐话,行礼告退了。

    至于张崇孝,他始终记得那日在车上张意之曾与他说过的话,他对她的信任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人,所以他只是行礼,抬头恳切道:“兄长要是有别的吩咐尽管来寻我。”

    张意之颔首,先行进屋去梳洗去了。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黎明微凉的风吹散困意,微微刮面,脚下步伐略微沉重,张意之极快速地梳洗妥当,平整得体地出现在沈晏清面前。

    沈晏清抬头看她,眼前人还是那个整洁一丝不苟的张相丞,只是褪去了那层金边儿外衣,露出坚定柔和的内核。似乎这几日走马灯一般绚丽而应接不暇的陷害、诬告、吊职甚至是公然发难与责打都恍若云烟,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丝缕阴影。

    焦急与不安慢慢抽离,无力感缓缓在心里流动,取而代之,他不动声色调节情绪。

    沈晏清面上温润有礼,甚至还不等张意之行礼便开了口:“子礼。”

    他顿了顿:“你居然好得这么快,那一日我……”

    “你清减了。”这句话转的很生硬,说的有涩意。张意之莫名抬头见他,见他说这句话时似乎没有多少考量,脱口而出时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清醒。

    “殿下不必因此难过,臣不是娇弱的人。”张意之笑,回复他。

    沈晏清一只手臂搭在桌子上,听着这句话抬起了头,看着站在自己五步开外的张意之,他将手臂拿了下来。

    “我交代你的事不必再执行下去,陛下他,并没有因此不信任裴祭酒。那便罢了,总有下一次机会的。”

    “正是。”张意之答。

    她在病中也听说了沈江鉴对裴镜渊棍下留她一条狗命之事大加夸赞,又借力狠狠批判了今日在朝中流传着的假言。

    这样态度已经表的很明确了。

    不过就是不知他对自己的鹅子是不是心有疑窦,不过想必更信任裴镜渊是易看出来的。

    “不过殿下,又何必如此在意一个小小的祭酒?”张意之状似漫不经心。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祭酒。”沈晏清脱口而出。却在张意之犀利看过来的一瞬间猝不及防移开了目光,猛地改了口里的话:

    “这本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陛下他太信任裴祭酒了,于公于私不是美事,是时候撬动他完美无缺的地位,好给我们营造出新的机会。”他言简意赅,眉间有淡淡的忧愁。

    “子礼有更好的成算吗?”

    “没有。”张意之心口不一,她紧紧盯着沈晏清的一举一动,不肯错过蛛丝马迹,然而此后居然半丝破绽也无,面前人始终温润风轻。

    只是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已经全然暴露一些东西,事行至此,张意之突然察觉自己始终了解的太少,而有一些东西看似已经超出了她的猜测。

    她索性答:“只是害怕囫囵顶下难免掩盖了背后真凶,反叫恶人逃脱一劫。”

    “子礼无需担心,这件事我亦在查。更何况裴镜渊难道绝对清白无虞?我思前想后只觉得这件事受益最大的就是他了。”沈晏清沉声道。

    “借刀杀人的戏码他屡试不爽,这一次恐怕也是声东击西罢了。”

    这样的说话唬弄别人也就算了,张意之忍俊不禁,不想再谈及此事,遂岔开话题:“殿下深夜前来……”

    “子礼,徐老先生殁了。”

    “臣已经有听说。”张意之不悲不喜。

    沈晏清心中烦躁更甚,一时间也忘了那人的嘱托,只是兀自起身:“子礼不打算去瞧瞧看?”

    “非但臣不去,便是殿下最好也不要去。”

    “为何?”他惊愕。

    “徐老先生受人景仰爱戴,可惜族中子孙不能继承遗志。从前陛下仰仗徐家为文臣治,可徐侍郎现在户部任职,陛下现在推行南部新政,最避不开的一个话题就是户部,越是这时候殿下越要避嫌。”张意之以卑逊劝谏的姿态低声道,可实则她知道这番话也是陛下的意思。

    或是后世纨绔,沈江鉴一直忌讳徐家‘不干净’,这不是秘密。

    “可那是我的老师……”沈晏清微微有些哑声。

    殿下失态,张意之不抬头去看,只垂首道:“殿下的老师又何止徐老先生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殿下不仅是先生的学生,还是储君,是……”

    张意之话没说完。

    “够了!”沈晏清头一次破声厉言喝止了她尚未说完的话。

    “叽喳……”屋檐外两只云雀嬉闹着从枝头上飞去,传入堂中。

    微风吹拂入堂鼓动屏风,微微带动张意之的衣摆,她抱手始终低头不语,似不为他的惊怒所动。

    沈晏清别过脸掩饰红了的眼眶,一只手掌撑在那张梨花木桌台上,他呼气,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我不是……”

    “臣明白。”张意之不咸不淡。

    “可从前,若是她……”他轻声说道,尾音有些颤抖。

    张意之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明了了他的‘她’是谁。

    “臣的妹妹已经死了,可就算妹妹还活着,臣相信她会说出同样的话、希望陛下做同样正确的事情。”张意之浅浅打断了他。

    沈晏清不知再说些什么,他垂眸咽下喉中苦涩,继而大步跨出堂去。

    他心里失落,尽管明白为何失落却又因此陷入巨大的惶恐与不安当中,他颤抖着手抬头去看已经明亮的天边一线,宛若年幼时千千万万次一般。

    明明他已经不能再嗅见那青灯古佛的烛火气,却好像与那时候并无二致。

    眼前的人没有佛像冰冷尖锐的刻角,却在朦胧中见到了同样的冰冷玉润和高高在上,明明生着同样的轮廓,为什么截然不同,为什么……

    空寂的呼啸在耳边炸响,他回了头。

    身后的侍从抬起头,露出一张淡定了然的年轻面目,他轻声:“您失败了。”

    沈晏清心头的恐惧慢慢啃噬着心脏,他抓紧了身侧的衣角,刚欲争辩。

    “没有关系的。”那侍从笑得称得上是诡异,他的嘴角高高挂起几乎能到鼻尖,可弯弯的眼睛里不胜温润。

    “这次徐老先生的事不过是给您个提醒,既然还有在乎的人,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嗯?”

    沈晏清的脸色一下子变白。

    而屋里张意之听到沈晏清的脚步声彻底不见后才直起腰来。

    她看向左侧的屏风,果不其然看瞧见张萧寒冷意十分地踏步出来:“殿下想要陷你于不义。”

    很直接的点题。

    真是迫不及待啊,迫不及待将张家单拎出来暴露在众人之中。

    “你要是去了必会受到为难,要是不去也能以薄情冷意压制你。”张萧寒背着手站在屏风前。

    天色已经全然亮了,光亮照进堂里一时间明晃晃的。

    张意之实话言之:“所以张家与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我看不明白。”

    张萧寒嗤笑:“你倒是直接。”

    他犀利的眼神里露出精光:“太子,或才是那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面上与张家交好,数十年面上依赖无比,朝中谁人不知张家是太子麾下的重臣,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张家从不会主动卷入皇嗣的争夺中,这太子是作茧将我们强行困在里面罢了。”

    “所以张演之曾经,面上对太子言听计从。”张意之心中微动。

    可是不臣之心从来一清二楚,他对于这个没有母族的太子十分支持,却从不落在实处。他自知不能偏袒,于是干脆陪他织就一场相互的谎言。

    “您到底知道多少?张演之的死跟他到底有没有关系?”张意之追问。

    张萧寒乍听见张演之之死,心里已经开始结痂的伤痕又被狠狠撕开,他后退一步扶住了屏风,血色颓尽。

    他摇头,面上已经有清泪:“我不知道。”

    即不知道,也不能为那个惨死的孩子讨回公道。

    甚至不能张扬。

    将他的死,掩盖在穹庐之下。

    “您一点都不知道甚至没有猜想吗?”张意之却没有像是上次在书房中那样轻易掀过,她犀利的目光看向张萧寒,张萧寒痴愣愣看着昔日里女儿总是垂着的桃花眼末变得锋利而光亮,她丝毫不加掩饰,步步紧逼:“可我不信,您一定要隐瞒我?为什么?”

    张萧寒狠狠打了一个哆嗦,他猛地攥紧了手上的屏风:“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你又听说了什么?”

    “您不需要知道,我只要知道您心里在怕什么。您在怕什么?”张意之又往前了一步。

    她看得清楚,张萧寒眼底有淡淡的水光和失望,好像什么谋算破灭了,因此又折射出一发不可收拾的恐惧,他直立起手指:“无知竖子!你不要再查下去了!你想要整个张家都为了你陪葬吗?!”

    “所有人都会因你而死!”

    张意之停住了脚。

    张萧寒见她探究的面目中多了若有所思,却还是紧紧盯着自己。

    “我猜,您瞒着我,一定是为了保全张家保全我。”

    听到她突然这么说,张萧寒松懈下脊梁,可刚松下半口气,却骤然听见张意之又冷笑道:“可惜我从不认为您瞒着我就能如愿,您单方面不让我知道,可无数之手还能透过您伸到我的面前,只要张家在这朝堂一天,所有的争斗与算计,无止无休。”

    “就像我这一身伤,”张意之一顿。

    张萧寒心头猛地一跳,见她仰头见高堂上的金字牌匾,眼中一眨不眨,却又极其嘲讽,“焉知道,究竟是为了谁受得呢?”

    她说到这里,突然落下声音,只浅浅提醒一般说道:“不瞒您说,先前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

    她见张萧寒受伤的眼睛带着狼狈看过来才嫣然一笑:“徐家招惹了谁,又是为了谁衰败的如此之快。”

    张萧寒打了一个颤。

    “今早上。我突然明白了。”张意之收了笑,颇有冷决。

    意之见他已经穿好了朝服只等着上朝了,不再多说,她行了一礼,想要就走。

    张萧寒胆战心惊,他转过身在后面提高声问:“什么?”

    张意之停住脚:“这件事您应该也明白,徐家是前车之鉴,一场黄粱梦该醒过来总会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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