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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会友

    他知道,今日他来过来,但谁都不会知道,尤其是她。

    张意之冠礼那天是个大晴天,夏来蝉鸣,天还没放亮就已经万里清爽。

    全府上下为这一日不知预备了多久,笑声踏碎了清晨的苏静,三两个小丫头穿着新衣裳腰上别着红艳艳的花儿,说着笑话从院子外走,嬷嬷看见了笑声呵斥:“松松你们皮儿,还不快去忙着?居然在这里偷起懒来了……”

    “嗳,嬷嬷!”她们嬉皮笑脸应答着。

    微风送爽,洗门挂帘,开窗透风。袅袅娥娥的小侍女们托着盘子,云鬓如霜,人人喜气洋洋,轻缓妥当置好帘屏与酒水。下人们穿梭在楼阁台榭之间,忙着装点院子。张崇孝看着两个家丁站在高梯子上。在朱门大户旁边挂了两只红鞭。点上火星子,厚重的京城就在响声中翻了一个身。

    漫天的红色碎纸纷纷飞落,车马香云叠至沓来,张府门口一时间热闹非凡。

    紧接着陛下赐下绵延礼品还有嘉奖书昭告天下,还扬言要亲自来给张意之撑场面。

    臣子冠礼陛下亲自坐镇实则不多,一时间风光霁月,人人艳羡。

    但是此刻,所有的热闹似乎与张意之并无关联。

    她光脚站在内室的木板地上,佘氏穿着难得鲜艳的得体云锦衣,一件一件亲自给她呈上一针一线手缝的衣裳,体贴穿上。

    屋子里静地落针可闻,张意之在开始燥热的初夏感受到一丝从前从未有过的适应。

    她来的时间不长不短,但是已经足够叫她自己在某些时刻沉淀放空下来,那也是她少有的可以休息的时刻。

    而与佘氏独处时,这种空寂和沉淀会无限放大,令人心安魂舍。

    “母亲。”她穿衣得体,回头唤佘氏,佘氏愣愣看着。

    “之玉,过来坐下,我为你梳顺头发。”她双手交握,拿着有一把梳子。

    张意之从善如流。

    佘氏在她过去坐下前将窗户打开,沉闷被新鲜的露水打碎,远处颇有形目的叽叽喳喳谈论声和欢声笑语传入耳中。

    像是她第一日来听到的声音,然而又不像是。或许是那时候场合太过于沉闷,并没有现在通透轻松。

    佘氏发觉张意之紧绷着的不自在一点一点舒展下来,才开始为她梳理头发。

    从头梳顺到末梢:“好孩子,成冠了以后就是一个大人了,也能独处一面,望你记得你先贤、老师、父亲教过你的,踏踏实实、无愧于心。”

    “我会的。”张意之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李夫子和裴祭酒都在前堂帮忙招揽客人,他们是这场礼事的司仪,一会我离开,你要独自散着头发走到前堂去跪拜祖先,并聆听圣言,最后礼成加冠。”她的手轻轻拍在张意之肩膀上,张意之听着她的话像是很远的地方慢慢飘到这里的。

    “可是我,难道不会暴露吗?”张意之艰难说道。

    “……不会,我这两个孩子本就长得像,更何况相由心生,你已经不再是阿玉之前的模样了。”

    佘氏说完,将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拿下,静悄悄离开了。

    已经不再是‘张意之’从前的模样了?张意之心有疑窦,起身,独自站在屋里的大铜镜前。

    却见里面的青年玉山一般,玄衣红里,玉带垂绦,披散如墨的头发,衬出一张肃穆威严又带着柔和曲线的脸,腰板间的挺立,眉目间的英气,纯然天成。

    诚然如佘氏所说,面由心生,从前的娇弱与矜贵悄然生逝,眼前的人固然不是天子丞相,却也不全是高门小姐了。

    张意之伸出指尖,钩住镜子上的盖布,轻轻掩盖住了自己的身影。

    她转身迈过昔日熟悉的门槛,走过纷乱铺满红纸的廊下,迎面携带着风,像是走进了陌生的躯壳,又像是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张萧寒说,此冠礼本是于礼不合。可佘氏心中不忍,她既想给自己逝去的孩子一个交代,又不想叫张意之永远像一个孤魂野鬼、生无来处死无归所,盘在张家房梁上,所以她最终选择了这么一个办法。

    她将‘子礼’还给张演之,也正式请张之玉进了张家的大门。

    所有尘归尘,土归土,‘张之玉’从此尘埃落定,有了亲缘。

    也是那么一番话,叫张意之放下所有可能能预想到的、那些带来的猜测与风险,鬼使神差想要完成佘氏的一片苦心。

    她转过角时,前院里的兴正礼乐就传进耳中,两岸有吸气声,纷纷扬扬的议论声霎那停止,蝉声隐没在高树上。

    张意之听见静默中,有个女子禁不住小声激动:“我去,今天来对了,相丞原是如此俊朗的少年郎!”

    东风花千树,一语激起千帆浪。霎那间欢喜声像是被点燃,所有人笑闹起来。

    张意之抬起头,从热闹与喧哗中却只能看见这条路尽头的定在那里的祖宗牌位和身着正装眉目肃静又带着点欣慰的李念安。

    他朝着自己点点头,张意之走过长道,在张萧寒的眼神示意下顺从在那准备好的软垫上跪了下来。

    “列祖列宗在上,张氏第二十七代嫡长孙张演之,今于此加冠成人,承家风家训,读诗书礼仪,身正清明,为国为民,教养弟妹,呈奉父母。”她说完,突然吹来一阵风。

    观礼有人轻叹:“好香!是海棠吗?”

    那阵风吹起张意之的袖子,露出她一节手腕。上面带着一串安神的小红楠木。

    张意之以头触地,行完礼数。

    在触地的那一刻,梦中最后与‘张意之’诀别时听见的钟响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像是天边一样传来,重重砸在心里,张意之数着,一共有七下。

    她面上安然不动神色,行完礼刚一挺直腰杆,李念安和裴镜渊就到了她的跟前。

    李念安轻轻拢拢张意之的头发,年迈的脸上竟也有难得的虔诚。

    裴镜渊展开仪文,轻柔的卷轴落在她的脸颊上方被李念安接过,她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火味,从那展开的卷轴钻进她的鼻孔。

    仪文是张甫临死时留给张演之的,他教他自立自强、自爱也要爱他的身份,要读书、要行路、要尊君要爱民、心里时刻要有规矩束缚,克己复礼,反省慎独。这个老头死的时候想了很多,他唯恐落下一点就万事不可弥补。可惜篇幅有限,很多不曾说出口的话只能随人深埋地下了。

    张意之聆听毕,朗声道:“孙儿听训。”

    李念安欣慰点点头:“好,那便由老夫,为你加冠。”

    说完他拿出裴镜渊呈盒的那支簪子,簪戴在他的头上。

    粗糙的手偶然会挑起几缕头发,透过衣袖之间狭小的空隙,她瞥见了裴镜渊意味深长的眉眼,他生得眉目清正又颇有疏离,如若不是含笑总会有冷落之感,而此刻他并没有看向自己,遥看着的方向应该是桥上演奏乐曲的方向。

    张意之心中一凛,实在不是她大惊小怪,而是那日夜雨事历久弥新,还时常叫她想起。

    而岳长愿说过的话更是萦绕耳边,她猜测那人是谁,未得答案时,不得不防。

    就在李念安为她戴好请她起来的时候,外面遥遥传来一嗓子:“陛下到、娘娘到、两位殿下到,前来观礼!”

    张意之眉目一动,她站起身,又要立刻俯跪下去,人群一瞬间就跪倒一片,齐声声:“拜见陛下娘娘,殿下万福。”

    张意之没有抬头都听见沈江鉴乐呵呵开口:“好啊好啊,平身。都坐下,众臣畅饮,与之共乐哈哈哈,不必拘束着。”

    张意之起身,在眉眼交汇的一瞬间看到了朝着自己看过来的沈晏清,她莫名其妙被他眼底的空洞灼了一下,下意识想要移开目光。

    “相丞在哪?”熟悉的声音传来,张意之一顿。

    沈月明四处张望着,挽着叶疏柔的手撒娇。叶疏柔穿金带玉,珠光贵气,嗲怪看她:“你啊你,越发小性子了,都还没走到席上你急什么呢?”

    张萧寒冲张意之使了一个眼色,张意之从人群中从容现身:“陛下娘娘和两位殿下肯赏光为臣庆礼,臣何德何荣,不胜感激!”

    沈江鉴已经在给他准备好的座位上坐下来,他脸上欢畅,随意摆摆手:“哪里的话,满朝文臣武将,除了阿晏,便是你朕是自幼看着长大的,你冠礼成人,不仅是朕,便连先师知道了,也定然放心欢喜。”

    张意之顺着他的话委身谢礼,君臣之间又小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客气话。

    就在他们小声应和的时候席面上的氛围轻松下来,很多文人雅士写诗唱词去了,也有的忙着举着酒杯到处应酬。

    娇笑的小娘子们两三成群,衣袂飘香,在榭水间瞧着不远处的才子们说着悄悄话。

    “啊,这是……”丝竹与此起彼伏的人声之下,沈月明惊讶依附在叶娘娘身边,“我见过他的。”

    叶疏柔握着沈月明的手两个人亲近地坐在沈江鉴右手下座处,本来她虚虚实实看着不远处蜂蜂伙伙的人群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到听到沈月明这么说了才将注意力收回来。

    她隐晦的打量仍旧站得笔直的张意之,心里较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生得好,又不失少年意气。

    这么一个人,还是高门大户的嫡长子,又是朝中说一不二的相丞。

    难怪招人喜欢。

    她随意打量几眼便收回目光。

    “又胡说了,你怎么可能见过他,就连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叶疏柔淡淡笑道。

    “阿玉。”就在这时,沈晏清开口打断了张意之与沈江鉴之间的客套,他眸中复杂,手上动作却干净利索,“你上前来,我与汝共敬陛下一杯。”

    他说着,为自己斟好了酒水。

    这是礼数。席下早就已经开始两三成群欢笑声声了,没有人注意这边。张意之应该向长者敬酒,若是陛下在,就要对尊者敬。于是她迈步过去,拿起了沈晏清倒好的那杯酒。

    两人默契对视一眼,双双面向沈江鉴,亦父亦君,相相举杯。

    沈江鉴瞧着身边两个差不多一般高下的两个孩子,心里便是从前有些不痛苦在此刻也暖暖的,更何况沈晏清从前处事总是风轻云淡居多,虽然礼数周全却总有躲事的嫌疑,他乐得见他热络,莞尔与之共饮。可心下不免有些可惜,若是国安公主还活着,一对璧人,这便是高堂之酒,那又是何等滋味呢。

    没有人发现沈晏清举杯的手微微颤抖,他双手握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么多日子,怎么就选了今日。”沈江鉴像是喝醉了酒,脸上蒙着叫人看不透的春风得意,像是返老还童的邪术。但是他眼中凌厉和绵里藏针,张意之看得清楚。

    “……”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

    张意之看向张萧寒等人,那老顽头混迹在酒席之间杯杯盏盏你来我往,压根没有注意这边的情况。

    张意之如实回答:“今日本是臣的生辰日。”

    “是这样……”沈江鉴刚说完。

    “是啊,今天是阿玉的生辰日父皇您忘了吗?”沈晏清突然插口。

    张意之察觉出不同寻常。

    她愣言间看向沈晏清,沈晏清脸色似有苍白,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眼底黑漆漆的没有光亮,可他嘴角却又挂着笑。

    “你就去敬酒吧,不要罔顾了礼数,朕自己在这里坐坐就很好哈哈哈。”沈江鉴喝完杯中酒,脸面红红的,岔开了话题。

    “等等,”他将说完,另一道声音急急阻止道,“我还没为你祝礼呢?”

    “月明!”叶疏柔不提防她突然开口,又怕这个场合引得她被呵斥不懂礼数丢了颜面,先是飞快抬头瞧了沈江鉴一眼,见他只有好笑和宠溺,并无半分责怪,才连忙开口为她解围,“相丞还得去应酬其他宾客呢。”

    沈江鉴也立刻看向一边娇俏又着急的女儿,告诫她:“月明你敬什么酒,过年叫你喝一点,半杯子就能滚到桌子底下,女官捞你都捞不上来的,你能喝么?”

    话音刚落,沈月明身边像是影子一般寸步不离的女官宣寰也皱了皱眉,居然当着陛下娘娘的面将她手里的酒杯夺下来,继而将自己面前的茶杯递给她:“公主。”她小声劝诫。

    沈月明其实根本不在乎手里的究竟是酒杯还是茶杯,她急着一双眼睛都放在张意之身上。

    沈晏清尽管安坐在自己座位上,可看着沈月明的眼神,手指几乎要把自己的衣摆扣烂。

    “你到底叫什么?怎么他们有人叫你子礼、还有人叫你之玉?”沈月明问。

    “臣张演之。”张意之在沈江鉴和叶疏柔的注视下坦言相告。

    叶疏柔看张意之目光磊落大方,举止没有丝毫不妥之处,似是确然没见过月明似的。一时间居然有些迷惑,不知沈月明今日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了,阿姐还是少问一些。”沈晏清终于忍无可忍,微微带上笑提醒道。

    叶疏柔似乎察觉到什么,眉目一挑,眼神轻飘飘又落在了另一边安坐着的沈晏清身上。

    “月明,赶紧敬过,要放人叫相丞去理客人。”事到如此,就算是违背了那人的意愿也没办法了,她顺手整理了一下沈月明皱巴巴的衣裳下摆,柔声同劝道。

    沈月明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她拉着层层叠叠的衣裳端起宣寰给她的那杯茶水匆匆忙忙快走几步到张意之跟前,衣裳带子随着她的动作高高飞起又缓缓落下。

    她笑弯的眼睛里闪着光亮,人面桃花相映红:“我敬你,希望你岁岁是少年。”

    “多谢公主。”张意之接过身边青蝉又倒满的那杯酒,与她慢慢饮下。

    青蝉穿着张家掌院侍女才穿的青色衣裳,在这么多人面前脸红似霞,一倒完酒又使劲低着头缩着脖子站在张意之身后。

    青蝉最终还是选择留在这里,留在她的哥哥身边。恰巧佘氏总觉得张意之身边缺了一个女侍,如此便刚好。张意之不用她贴身侍候,她不用机灵也不用看人眼色,大大方方很好,若是不能,只当是半个妹妹。

    宣寰站在一边冷眼看着,置身事外,瞧着这边时,只觉得郎才女貌堪可入画。唯有那个畏畏缩缩的小侍女叫人出戏,便多看了两眼。

    谁知道不过是多看两眼,青蝉余光察觉到她的目光,脸更红,更缩手缩脚。

    好在张意之没喝多久,她将滴落在唇边的最后一滴酒卷入时脸颊染上胭脂色,眼底薄薄水光,印堂红润,整个人像是被盘活。

    她察觉青蝉的惊恐,于是即刻请辞:“臣先失陪,待少许时候再来与陛下言。”

    “快去吧。”沈江鉴点点头。

    沈月明见张意之带着那个小侍女离开,下意识就想是拔步追上去。

    叶疏柔出其不意伸手拉住了她,她细细描了花钿和金粉的妆容衬托她如画布上仙,温温柔柔道:“做什么去?就在此陪着我不好吗?”

    “我……”沈月明不饮自醉,柔荑虚虚掩盖住发烫发红的双颊,似有些羞恼,作势要往叶疏柔怀里钻。

    叶疏柔接着她,像是哄小孩一样哄着她,却又惊疑不定看向一边敛眉息目的宣寰。

    宣寰果不其然有些不自然。

    叶疏柔心里明了,这是有些秘事不敢叫她知道了。

    她蹙起眉毛,掩盖眼中翻滚的情绪。

    沈江鉴却从方才女儿的举动中察觉出一丝隐秘的情愫,勾起唇角:“月明有心事啊。”

    “好了。”叶疏柔难得语气硬些,她面上却是嗲怪的:“月明不懂事,陛下这个当父亲的可得稳重一些,不能跟个孩子似的。”

    “哈哈哈哈。”沈江鉴一向疼宠这个年少妃子,既然她这么说,只当她是在撒娇,丝毫不生气反而笑起来。

    张意之走出很远还在心里想着沈晏清那个奇怪的眼神,但又不得不分心关注台上那边吹拉弹唱的动静。

    她环视四周,意外在人群里看见徐长跃和徐春娇的身影。

    在一众粉红衣裳绣云衫宾客里,两人显眼非常。

    徐长跃袖白边,穿素衣,脸上一坨醉红,举止轻浮,踉踉跄跄。他身边的徐春娇簪着白花,眼中含泪就要来拉他。

    两人像是起了矛盾,周围不少人在看热闹。

    张家不是不记仇的软柿子,别家的宴请碰上了算是倒霉,自家的宴会绝不会请他们家的人来,这两个人只能是混进来的。

    张意之在上前前特意往丝竹台上瞧看了一眼,似乎并无异常便放心朝着那两人走去。

    人群见她过来,自动就开出一个小口。

    张意之还没走近,就已经听见了不少秽言秽语。

    “妈的,敢阻拦老子官路,我要去弄死他!”

    “今天我不教他做人我也不是他老子了。”

    徐春娇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只默默牵着他的衣袖拦着他不敢吱声。

    见张意之来了,她畏缩了一下:“哥哥!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吧,母亲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要回你回,怂包蛋!我才不要回去。”他嘟嘟囔囔,显然是喝的六亲不认了。

    张意之定定站住,看向徐春娇。

    徐春娇,若非是这么一身行头又生的如此,张意之很难认出她。她绝然不同于月前的嚣张跋扈,甚至鹅蛋脸硬生生瘦了一大圈凸显出骨头来,憔悴非常。若非是高门里娇贵的娘子,说她是平民姑娘大概也有信的。

    能叫人转变这么大的,除了生死无别事。

    “兄长您怎么在这里……徐娘子?”后面传来张婉仪的呼声,张意之侧身,自然就露出了她身后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的徐春娇和醉得东倒西歪的徐长跃。

    张意之瞧见张婉仪面色一白,微微皱眉,侧身想要把身后的人挡住。

    “你怎么来了。”她面上缓和,和颜悦色问这个明显红了眼眶痴痴愣愣的小娘子。

    张婉仪却没有立即回答她,她执意又闪开张意之的遮拦去看背后那两人。

    徐春娇觉得脸红,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脸面。

    “看什么,都散了去。”张婉仪咬着唇,却对周边的人这么说道。

    张意之转过身见她因为恐惧一只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袖子,却又驱赶周围看热闹的人,当即对不远处的青雀递了一个眼神。

    青雀明了,带着两三个人上前好声劝着就把人驱散了。

    张婉仪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去拉地上的徐春娇:“地上凉,你起来。”

    徐春娇见她伸手到自己面前,仰起头,还没等说话的泪珠子先滚下来了。

    她哽咽,半晌又说不出话来。

    徐长跃歪歪斜斜看见了张婉仪,做了一个斗鸡眼刚想要凑过来,张婉仪还没反应过来的张意之已经出手了。

    “哎呦。”徐长跃跌到了地上。

    他眼冒金星,咕噜咕噜说着胡话。

    “你们怎么进来的?”张意之问徐春娇。

    “就是……就是早上哥哥带着我随便进来的,我们进来的时候人多,竟也真混了进来,我本是想拉着他……他喝多了。”徐春娇哭哭啼啼断断续续说道。

    “我这就带他家去。”她脸红如能滴血。

    “别急。”这句话却是张萧寒说的。

    这老头今日打扮的格外精神,目光如炬,行动健硕,红面当头。他看见这边的事,与其他几位通同僚说别,径直走过来,行动如风。

    他对张婉仪说道:“把娘子扶起来你们自己玩去。我跟你兄长有几句话对徐公子说。”

    “这……”徐春娇虽然被搀扶起来,却又不放心此刻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徐长跃,面有犹豫。

    “我们张徐两家本是世交,闹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我们无话可说,可毕竟徐老在前曾有几句话留给他的子子孙孙,徐老今日驾鹤仙去,我们自然能代为转达!”张萧寒肃着脸,威严道。

    “你随我来。”张婉仪话刚落下。

    “青蝉,你跟着二娘子。”张意之接上。

    她虽是对着身后那个畏畏怯怯的小丫头说的,可目光始终与徐春娇对视:“看护着二娘子些,她今日做的活多,也该累着了。”

    一句‘看护’,当下之人心里都明了张意之对徐春娇之防备。

    徐春娇面色更勉强,张婉仪叹息一声,先行离开了。

    等到周边无人,张意之冷眼看着地上那糊涂的人。

    张萧寒鼻腔里出气,背着手一时没说话。

    过了一会见张意之想走他才犹犹豫豫说:“这徐家外强中干,又没有一个好主母,难怪就要烂透了。”

    他还没说完,抬起眼,张意之的目光好像要吃人。

    他打了一个哆嗦,后面的话不能再说了。

    “他现在醉了,我跟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您倒是还醒着吧。”

    她皱起眉头:“起先徐老在的时候他是徐家的纨绔,烂成一滩泥不过也是个笑话。现在徐老已经走了,他要是再这么着徐家无非就是完蛋。”

    张意之明确与张萧寒说道:“今日之事,没有闹到陛下面前去已经是万幸。可还是叫婉仪看见了,婉仪心肠软,从前一直忍着,不过这不能成人害她的理由。”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张萧寒急道,“只是想起多年前我起先答应你祖父那门亲事,绝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亲眼看着活泼伶俐的侄儿变成了这么一个人,你说说,真是人不可猜。”

    “人猜不猜有什么所谓,不过就是好人好事就记着,要是有一天烂了该离就离,护着身边的人好好的就是了。”

    “我是见婉仪方才也有两三分动容。”

    “呸!什么屁话!”张意之快步要走,张萧寒赶忙绕过地上那人去拉她袖子。

    张意之止住步子往后转头,手指着外面:“外头多少听了叫人心酸掉眼泪的故事,寻常时候不过是叹息一声就过去了,现在还要搭上一个女儿去献祭?您什么时候这么好的心肠了?”

    张萧寒木住嘴。

    张意之生起气:“我知道这些事儿您不敢跟母亲说,可母亲多么聪明的一个人,早就已经想到了!她早上给我梳头发呢,就跟我说您看着户部富硕清闲,想要往上跳一跳。她说了,家里不缺一个闺女的一口饭,要想嫁,您自个儿嫁过去!”

    张萧寒万万没想到这么隐秘的一个事儿轻而易举能叫佘氏猜了去。

    他哆嗦着:“千防万防,枕边人难防啊,她是什么都跟你说。”

    “不止,我知道的可多了。”张意之大步走着,把手腕上被汗水浸润的红丝绳摘下来。

    “这件事,就是我死了您能去办!”

    “呸!这么好的天你就说这丧气话。”张萧寒急得快要跳起来。

    “还有,我问您,今天究竟是个什么日子?”张意之不自然说道。

    “什么什么日子,今天是你生辰啊!”张萧寒莫名其妙,急着辩解。

    张意之没完全信他,见他回答了,继续冷言冷语:“您要是有一半的心思用在子女身上不至于到现在倚仗着我的地步。”

    她知道这句话说重了,恰巧看见一边坐着跟人笑着交谈的张崇善,一个提溜就把人提溜起来。

    ‘兄长’两个字还没从张崇善嘴里说完呢,张意之说道:“他还想要把婉仪送到徐家去。”

    张崇善面色十八变,当即慌张问张萧寒:“啊……不是……父亲您为什么啊?”

    张萧寒本就忌讳这些事叫小辈们知道,张意之知道他已经够恼火了更何况现在又多上一个,他面上难看,却又不得被张崇善牵住了步子,费上些口舌。

    张意之趁着这个空儿放开步子,等到张萧寒实在是说不过张崇善想要求助于张意之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

    张意之没走多久,她本意是想换下身因薄汗而粘在后背上的衣衫,然而走到桥边两三步的路,她又退了回来。

    蝉声时近时远,日光灼眼。这里不近人烟,所以喧哗声像很多光电虚焦在耳侧,只有湖面上水榭中的丝竹之音刺破长空。

    裴镜渊袖口随着风微微鼓起,他临江而立,敛目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意之悄声声站在他身后,水榭园窗,碎光鎏金,伶人们吹拉弹唱。

    真还看不出来,裴祭酒还喜欢听人吹小曲呢。张意之唇角勾起一抹玩兴。

    然后,这玩兴还没收敛回来就已经僵持在唇角。

    裴镜渊的目光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欣赏伶人的演唱啊。张意之正想着,突然将目光再看向更远处,酒水桌席,谈天说地,陛下和殿下们坐在席位上微微笑着。

    她的唇角顺势下扬,笑容一下子就浅了。

    裴镜渊回头见她时,她的目光复杂无比。

    可他就像没看见,自然地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

    张意之往下看,是很光滑的楠木盒子,张意之上次见是在裴镜渊楼阁的水榭木桩上,在封闭的窗户旁边不起眼地挂着。

    “什么?”她下意识仰起头问。

    “送你的冠礼礼物。”裴镜渊说道。

    不是已经送过了吗?张意之起先不解,却还是接过拆开,却没想到从那盒子里看到了一把新匕首。

    他曾经让自己把那把被沈晏清等人见过出现在公公身上的匕首丢掉,她用惯了手一直舍不得丢,薄薄的一层匕锋贴在细嫩的手腕处,戴的久了就像是染上了温度似的。

    还真下了功夫,张意之扣上那盒子握在手心里。

    “多谢大人。”她说道。

    “不必谢,好好考虑我给出的条件。”裴祭酒垂下眉眼微微侧头看向她。

    他转过头,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

    张意之仰头迎着日光去看,不知为何,白皮红血,竟有一丝见了鬼魅的妖佚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坐在那里,浑身湿漉漉的,身上挂着寒霜,而脸面也是青白没有血色的,眼中的无措、悲伤、痛苦和绝望几乎要把她掩埋。

    她出神。

    “张之玉。”裴镜渊突然开口喊她。

    张意之猛地醒神看向他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

    张意之心中一凛,她眨眨眼回过神,摇摇头,类似自言自语:“不,我在想你在看什么。”

    裴镜渊很久没有回答,但是她看见他的唇角上扬,分明听见了她说的话。

    “你觉得我在看什么。”裴镜渊笑不达眼底。

    不等张意之回答,他突然说:“你簪子斜了。”

    “嗯?”她微微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扶正它。

    等到再回过神裴镜渊已经转过头去了。

    “你已经成年了张之玉。”

    “是。”张意之半晌摸不着头脑。

    “还差一点。”

    “什么?”张意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是刚说完,她的心又狂跳起来。

    “裴镜渊你今天好奇怪。”她慢慢说道。

    “奇怪?”他笑道,“你真应该看看你自己的眼睛,你看着我的样子更奇怪。”

    张意之微讶,她俯过身子借着桥下流水,轻而易举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饮过两杯酒之后她的脸色酡红而眼角微微迷离,可神情清晰无比,疏离与迷惑映照在脸上。

    张意之惊讶地动了动眼角,又伸手摁了摁唇边。

    她‘咦’了一声,显然有点惊讶。

    这一声成功让裴镜渊转过身。

    水面上同样漾出他的身影。

    “没什么,或许是最近太累了,眼神又不好。我刚刚看你的影子,湿漉漉的,总觉得像是掉进了水里刚爬上来的一样。”

    “是么。”裴镜渊又转过头隔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向水榭里的伶人们。

    他像是开玩笑,可笑不达眼底,又让人冷冰冰的:“可是我见了你,觉得你闪着细小的光,像是裹了一层……”他骤然住口。

    “什么?”张意之好奇问道。

    “骨灰。”

    张意之闻言突然抬起头,她怀疑自己听错了,问,“什么?”

    天色不早,风卷起袖衫。

    桥边上初点上灯笼被他带起的波动飘摇,一片暖色融化开。

    裴镜渊突然凑近,薄唇轻轻轻轻道:“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今天吗?”

    气息很近萦绕在耳周,张意之不觉得温热,只觉得薄凉似雪。她知道他在说大殿中先皇后的事,实则她心中隐隐有猜测,只等着一个验证。

    “今日,是那位陆皇后的祭日。”

    ……

    张意之心中一荡。

    裴镜渊却突然起身,他转而就想离开。

    他走了两步,又转过头,这次张意之站在桥脊上,欲言又止,却没有想要追上他。

    她周身细小的颗粒像是被蒙在雾里,托起她让她下半身变成烟,若隐若现。

    他停住脚,见她突然回过头去,沈晏清面孔骤然出现,他拉住了她的衣袖,也阻拦了她来追自己的脚步。

    裴镜渊唇边啧上冷笑,可冷笑渐渐凝固,他手指缠绕住柔软的袖口,拂袖而去。

    张意之想要追过去,有人拉住了她。

    她回过头,却见沈晏清在身后很奇怪望着自己。

    “你……”他刚发出一个音节。

    “殿下?”张意之刚问,沈晏清骤惊醒似的,把手松开了。

    张意之注意到这次他好像没有带那个叫阑珊的小侍从。

    张意之又回过头去想看裴镜渊一眼,却见他已经跨过桥面不见了身影。

    “怎么?”沈晏清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除了风摇柳条,和煦的日光,什么都没有。

    “臣见,裴大人今日似乎怪怪的。”张意之皱眉说道。

    “他奇怪也是应该的吧。”沈晏清说到这里,虽然温吞反而有些正常起来。

    “或是有些触景生情吧。”

    “嗯?”张意之话音刚落,沈晏清微微一笑,“看来他虽然了解你,不过你却不怎么了解他啊。”

    他刚说完,像是想起什么,脸色一变。

    张意之没注意到,她问:“是有什么臣……”

    “倒也没什么,不过阿玉难道不知,他是个孤儿吗?”沈晏清轻描淡写道。

    “听说过一些,裴大人不是由嘉阳卢氏照养大的吗?”张意之问。

    风从院外高大的槐树上吹来,吹动两人的衣襟。沈晏清叫她坐。

    张意之顺势坐在桥沿上。

    “或是触景生情了吧。”沈晏清说道。

    “好像也不止那么简单……殿下怎么离席了。”张意之不再纠结,反而是问道。

    “月明她贪玩跑来这边了,有些时候没回去,娘娘托我来寻寻她。”沈晏清随口说道。

    笑问:“你见了她了吗?”

    “要不找几个仆使丫鬟的沿路上悄悄找找,也不算是声张。”张意之作势要嘱咐桥边上那几个举灯的小丫鬟。

    “啊……”沈晏清正巧着还没说话,突然听见不远处有各家的小娘子们叽叽喳喳说笑说闹的声音传入耳朵。

    像是春天那样生机勃勃又叫人自醉。

    张意之还等着他说话呢,却见他缓缓转过身:“真好的年纪啊。”他莫名其妙说道。

    “殿下现在不也正是好年纪吗?”张意之哑然失笑。

    两人一时没有言语,反而都看见了各色衣衫、两鬓如云的女孩儿跑跑笑闹的画面。

    “阿玉。”张意之正看着微微笑,没注意沈晏清轻轻问道,“你今日,家人在旁、功名有成、岁月恰好,是不是觉得自……欢喜。”

    “是啊。”张意之回答道,笑望沈晏清,“臣今日确然欢喜。”

    沈晏清被她眼里的笑意一晃,慌乱错开目光。

    他突然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好。”

    他唯恐自己沙哑的声音叫她察觉,清清嗓子:“我便先回去了。”

    “不是要找公主吗?”张意之连忙问他。

    “不必了。”他已经走出两步,却笑着回头看她,“月明贪玩,不过识得大体,她不能走太远的,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他又看向天色,谅着也快到了回去的时候:“月明祝你岁岁平安,我那时候糊里糊涂地一时竟还忘了祝你,现在补上。我祝你年年岁岁、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

    还不等张意之说什么,他已经笑笑,走了。

    院子里还很热闹,沸腾着的人声环绕在周围,风静静悄落满每一个角落。

    檐上莺歌鸟啼,檐下欢声笑语。

    张意之转身,恰看见青蝉找过来。她梳着高高的鬓角包,垂着两缕碎发,银饰丁零当啷在脸侧,映照着小巧的耳朵。她年轻姣好的脸上抹着一坨红艳艳的绯色。

    “主子我回来了。”她打着手语配合着面上的动作。

    张意之见来者是她,松了一口气,问她:“是徐娘子已经离开了吗?”

    “嗯。”她点点头,“徐娘子带徐公子离开了,二娘子叫我回来的。”

    “好。那我们也回去吧。”张意之轻轻笑笑。

    席上没有什么异样,有些忙人譬如裴镜渊来坐了一会也就离开了,有些清闲的就凑个热闹迟迟喝到现在。沈江鉴坐了一个时辰,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就起身告辞。

    他走时环视一周,他在人群中没瞧见张意之,张萧寒客客气气送走了他,

    席面潦倒,最后一个还板板正正坐在那里含笑看着自己的居然是李念安。

    他病弱的身子挺到现在已经是强弓之末,所以即使应该红润的脸面微微青白,张意之记起裴镜渊提醒她的,李老师生病很久了,但是又不肯吃药。

    这老头活到现在有自己的倔犟,谁都不敢劝他。

    “老师。”张意之见他想起身,连忙上前去扶他,这一扶才发现他身子骨轻,居然像是一把柴。

    她惊了一惊,尤其是在天色渐晚的风力,尽管暖风甜腻腻的,却还是从中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离别之意。

    “学生本不敢多劝,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是以亲儿之身劝谏相比未尝不可。请您一定要保重身子啊。”

    “之玉,你不怨我吗?”李念安声音嘶哑,本来身子就不爽利,还喝上些酒。

    张意之摇摇头:“之玉万分感激老师还肯信我爱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也要救我。那一顿鞭子,是我该受的。”李念安点点头,他骨瘦的手轻搁在她的后背蝴蝶谷处,不需要用多少力气,却叫她感受到温热,在夕阳晚风中绝然不同的。

    “之玉,要是有一天我们这些老骨头都走了,剩下的路只靠你们,要好好走。”他慢慢说道。

    “老师。”张意之声音低了下来。

    前朝文贤六大儒,除了隐居的嘉阳卢氏,朝中只有李念安一人。

    张意之知道他年老了,却从未想过他或许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要是有一天,我静悄悄走了,你不要来送我。我是去见你祖父了。”他慢慢说,也能感受到张意之握着自己的手收紧。

    “老师。”张意之心头一紧,她从未觉得‘老师’二字如此干涩,她将将说出口,便犹如粗针戳背,叫她难以再开口。

    李念安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听自己说。

    “那一日我在殿上为你陈情,看似是权宜之计,实则不全是胡诌,我得张先贤的知遇之恩,可先贤已逝,我常想若得一日能隐居比邻好过这么一辈子。”

    “后来故人陆续凋零,此生最大的心愿,只有看着你姊妹出嫁,看着你冠礼成年,前者我再也看不到了。可是你,我已经看到了。”

    他看到张意之快要融在夕阳落下的余晖里的身影微微颤抖,他眼眶也湿润了。

    他微微笑着点点头:“我此生已尽,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最后一丝夕阳湮灭,弄黑黑的乌云滚动上来,霎时间盖住了天空。

    风卷起张意之的袖子,她的手腕感受到了一丝不应该属于夏天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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