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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辉弄影

    张意之想去见裴镜渊,却没见着他人。

    裴府门上的文人在大门外客客气气给了张意之一封信,说大人都嘱咐好了。

    张意之打开一看,里面默写了一份折子,落款是南部都督佘势深。

    正是在殿中沈江鉴给他看的那一份。

    他甚至都想好了张意之是来问什么而无有不备。

    张意之捏着手里的折子,掂了掂那张薄纸,问门口的下人:“你们大人呢?”

    那人毕恭毕敬,低眉顺目:“往年这个时候大人都会谢门不见客。请张大人见谅。”

    “这个时候?”张意之抓住他话里的话,狐疑,“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还有什么特殊的不成。他怎么了?”

    那下人笑笑:“大人猜到您会这么问,他嘱咐我叫我应答,大约是天气太热了,他要歇暑。”

    听起来不可思议的敷衍,张意之抿了抿嘴,不好再多问,尽管知道那不过是他的托词。她将那封信揉皱了放进袖子里,转头上了马车。

    等到张意之马车看不见了,门口的下人直起腰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要是叫张大人瞧见主子现在的样子,只怕会骇一大跳吧。

    他正想着,里面有人来拽他:“好了好了,人都走了就别站在这里了,主子又发高热了,赶紧进来帮忙。”

    “哦哦哦,好好好。”他赶紧顺着那人的力道,一头扎进了裴府里。

    *

    张意之坐上马车走了没多久。她本是想去刑部提审孙嬷嬷,可天高气暑,她止不住闷热汗意,走到茶馆门口时鬼使神差叫停了青雀。

    烈午的日光毒辣辣晒在脸上,她从车里钻出来,挽着袖子扇着蒲扇:“我们去吃一盏茶再走。”

    “嗳。”青雀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放在马上,牵起衣袖擦擦汗,牵着马绳去放马。

    一牵起衣袖就露出里面的绣花。自从青蝉回来他那些缝缝补补的衣裳终于有了好去处,一个个窟窿都补得很漂亮。

    张意之抬头看了一眼这茶楼的招牌,转而顺着稀稀疏疏的人群进了茶楼。

    她一进茶楼,阴凉里,宁守君放下手里的账本就走了过来。他似乎有些惊讶,走近了才拜:“咳咳咳,原来真是大人您,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天气实在是太闷人了,我来买盏茶吃。”

    “大人实在是客气,我请大人吃茶水。”

    张意之挥挥衣袖:“你要是这么着我就不敢坐下了,公私分明,我来吃茶一定会照价给付。”

    “嗳,大人这边请。”宁守君闻言笑,虚握拳头捂着嘴角,为她引座。

    “宁小公子为何总在这座茶楼里守着,我先前以为是偶然来算账的?”张意之坐好,抬起头问对面亲自斟茶的宁守君。

    “一个闲人在哪里呆着都是一样的,这里凉快就多待一会。”宁守君将茶推到张意之面前。

    “怎么不见宁夫人?”她笑问。

    “虽是新婚,也不能总在一块。”宁守君笑答,“新媳妇为了尽孝,在我母亲那里伺候。”

    “哦。”张意之不要再多问。

    宁守君见张意之喝茶,主动找了话题:“大人大中午的要去哪里呢?”

    “去送个不紧要的文书而已。”张意之道。

    “前面京都大道很难走吧,一点树阴凉都没有。”宁守君点点头。

    “要留出地方来给京民们摆摊行早市晚市,自然不适宜种树了。”张意之笑笑。

    “那大人不妨找另一条小路走走,巷子后面有的街上都是高大的杨柳,阴凉多。”宁守君接话道。

    “哦?”张意之喝完了杯底的茶,只留下一点茶末,搓了搓手,抬头认真看着他。

    “我对这里熟,咳咳咳,我常常去后面的长春堂拿药……尤其是今日里,总是过的不安稳似的,莫名其妙觉得有人跟着我”他笑,更加雌雄莫辨一般,可眼里波光粼粼又显得无比真诚。

    张意之留下茶钱站起身来:“我这便要走了,多谢小公子指路。”

    宁守君叫过几个小茶倌儿来收拾,自己也随着张意之站起来:“我送大人到门口,给大人指路。”

    “有劳。”张意之笑。

    两人站在门口,这时候的日光居然意外消减了一些,不太毒辣了。

    张意之眉眼微动,宁守君遥遥指着一个地方,望过去只能看见攒动的人头间似乎有一片空地。“从那里往南走一条巷子。顺着小路再向东走就是了。”

    张意之远看,有一棵枯树从他右手边那厚重有两人高的大院子里斜伸出来,上面居然有两只鸟停留着,不时也从枯干上传来蝉鸣。

    “那是哪里?”张意之突然问道。

    宁守君嘴角带上笑:“那曾是陆家的老宅子。”

    他转过头,张意之离自己三四步远,她虽然垂手而立,可手腕内扣,显然是手里握着杀机。

    她问,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哦?”

    宁守君从来知道张意之不可能仅凭几茶就全然与自己交好,可论心他所有坦然在她面前做过的事没有一件值得她防备。

    那么她的防备到底从何而来,还是说这本就是她的性格?

    “这并不是秘密啊。”他急忙说。

    “自从出了那些事之后这里就被封住了,但是今日镇压封守的士兵贪凉走开了,于是把巷子露了出来。我只是觉得大人既然嫌热,便抄一条林荫小路最好。”

    不知道是不是信了,张意之的手腕放松下来,她点点头:“多谢宁小公子,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

    宁守君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大人去吧,别耽误了事情。”

    张意之笑,似乎与往日别无二致:“那我便先告辞了,我们下次再见吧。”她说完,垂手拎了一下衣摆,下台阶往那小巷子去了。

    随着她的动作,宁守君自然也看到了她隐约漏出来破损了一点的袖口,那是久年藏刀磨损出来的,他面上露出切实的惊异,可还不到该说什么张意之就已经走远了。

    他站在原地,慢慢回归像雾一样悲喜不动的面目。

    *

    昔日的禁区就算现在已经没人把控门口也仍旧荒凉无比,很多人视之为忌讳。一巷之隔的外面锣鼓喧天震天响地不知道在办喜事还是丧事,这里却在高遮蔽的阴凉里透出寒意。

    张意之站在门口,皱眉抬头看着眼前褪了色的门楣和只定着一只角的飘零浮带,陈旧的‘封’字还像是黥刑刻在门上,两门之间却露出一道狭小的缝隙得以窥见一角干枯的蜡黄的土地。里面的底地砖像是被翻动过,土反扬的到处都是,已经烂在里面,死气和沉重的禁忌充斥着整个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树,已经枯死而分不清是什么品种,养在正中的位置,伸出焦黑的枝桠。

    从前,张九媋跟她说过,院子正中不能养树,要不就变成了一个‘困’字。她本以为高门贵府会格外注意这些,却没想到今日正中其间。

    而那砖瓦院墙迎面而来时,张意之隐约觉得好面熟,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里要是没有破损,与张家门楣别无二致。

    可见文官上臣,你来我往,也不过就是如此。

    她刚伸出手还没碰到那个门,后面一梢风声。

    伴随着风声还有童趣的喊声,你追我赶。

    “灾星降!帝国亡!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张意之猛地缩回手往后转身,一溜趟的小孩儿手里拿着呼啦啦的彩色风车赶着脚步往小巷子深处去跑,不赶趟的鞋子穿在脚上拖拖踏踏,扬起土路上的灰尘。

    他们贴着张意之的袖口笑闹着跑过,张意之一提溜手就拽住了一个小男孩儿的后衣裳领子。

    “哎呦!”那小孩儿被定在原地差点没摔倒,他惊讶地张大了嘴,露出残缺不整的牙齿。

    “谁教你们的?”张意之竖起眉头。

    其他的小孩儿也停下来,有几个胆子小的小女儿眨着眼躲到其他人的身后怯怯看着张意之不敢说话。

    那被抓住的小男孩一开始害怕地缩起脖子,偷偷抬眼看见是一个独自站在这里的文静书生后反而没那么怕了。

    “大家都这么喊!你别抓我,你抓疼我了!”他扭来扭去。

    张意之生怕松开手后他就跑不见了。

    “上次在城西是不是也是你们几个,这么喊不怕掉脑袋吗?”

    “我们没去过城西。”有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慌张解释道,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巷子里面:“我们就住在这里头。”

    “对,我们没去过城西。”其他人纷纷附和。

    “为什么会掉脑袋?”有个小女孩儿滴溜溜的大眼睛问道。

    张意之对此却哑口无言,这几个小孩儿一看出身便不是很好,说不定未曾启蒙过,又怎么会明白什么是皇权呢?

    张意之松开了提溜着小男孩后领子的手。

    她朝黑洞洞的巷子里面看了一眼,静谧无声,家家户户上门上锁,不像在城里,倒像是在郊外的荒郊。

    那几个孩子好奇地看着张意之。

    “你是谁?我们从没有见过你。”

    “以后那句话别喊了。”张意之从袖子里变戏法一般摸出一块银元,听得周围‘哇’声一片。

    “行!”拿着风车的小男孩露出残缺不全的牙,手上的纸风车别在腰里,双手小心翼翼接过来。

    张意之顺手摸了一把他的脑袋:“去玩吧。”

    话音刚落他们就像一群小麻雀一呼散了。

    张意之站在原地。

    “主子。”青杉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张意之收回手转过头去,他面上挂着汗珠,抬头看着自己的举动想说什么却没说,见张意之转过身来先开口说道:“他很谨慎,我几乎找不到什么破绽。”

    张意之叫他起来说话,笑:“既然是几乎找不到,便一定有破绽之处吧。”

    “是。”他不假思索,“虽日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商小贩,不过他行踪不定,时常有不见他的时候……且宁夫人在请您用过茶后就被送去京外桩子上修养了,我再也没碰见过她。他们是新婚啊。”他皱着眉。

    “好。”张意之徐徐点头,她手里拿着一柄团扇,上面是张婉仪绣的简单祥云花样,打的穗子在风下扬起来又徐徐落下,粘在她的衣裳上。她在想事情,没有注意到。

    青杉却眸色一闪,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主子跟之前哪里不一样了?

    他正想着,见张意之还要往那院子里走,赶紧叫住:“主子?”

    张意之却没理会他,直接伸手推开了陈旧的木门。

    “吱呀”一声,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青杉显然一直精神紧绷,一下从地上跃起挡在了张意之身前。

    张意之惊讶。

    青杉挡在那里既不躲闪也不避让,可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人高马大的一个小青年渐渐红了脸别过头去。

    张意之从来明白他知道的远远比自己要多,他拦着自己不仅仅是他的想法,更多的会是他背后的佘家的意愿。她和煦地笑着,虽是笑着看他,却更像是等着他在为现在的行为做一个解释。

    青杉被她看得头皮发麻。

    “这里,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哦?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张意之起了兴味似的,整好以暇等着他的解释。

    “这里是陛下亲封的九恶之地,大不赦。”

    青杉刚说完,看着张意之后面微睁大眼,同时像是炸毛的猫做足了警惕。

    张意之转过头,居然在门外看到了裴镜渊。

    阳光穿越树隙虚虚实实落在他身周,却没能给他留下一丝温度。

    他站在门中,扶着门框,穿着黑漆漆鸦羽一般的衣裳,面色沉静、丹唇微抿,不见底色的双眼暗含警告。

    “你在那里干什么。”他话压得很低,仔细听微微暗哑像是大病初愈。

    这一刻张意之觉得他丢下了所有伪装,那些温润如玉那些克己复礼通通消失不见,只有压抑与狂虐拉扯又和谐地在他身上呈现。

    张意之从未见过这样的裴镜渊。

    “出来。”他命令一般,生硬甚至威胁。

    张意之站在陆家昔日的院子里,身后就是那棵已经枯死的大树。

    大树死去,可枝节仍旧盘酋在粗壮的根木上,落下的阴影落在张意之浅色的衣裳上,像是祭司的复杂花纹。裴镜渊有点看不清。

    他头晕乎乎的,反应也迟钝,看着面前的,却总情不由衷想着曾经发生过的。

    他垂下睫毛,想要压制住头脑的混沌。

    张意之很快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等到裴镜渊再抬起眼时,她已经带着那些阴影站在了自己面前。

    然后她抬起手,突然就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他瞳孔骤缩。

    冰凉的触感一下带去燥热,而身上的冰冷也像是抽丝剥茧一般去除几番,他紧张后意外松弛下来,迷离地眯着眼,本能想要靠近。

    可张意之一触即离,“你烧的这么烫手还站在这里?不是说医学不发达的时候烧个烧很容易死人吗?”

    她真心实意问,却没人能回答她。

    裴镜渊本觉得自己还能站住,还能撑起架子将她呵斥退。

    可那一瞬间的疏解已经叫他思绪全然混乱,他像是被抽去最后一根筋骨的山架,没有力气再支撑这副身体。

    嘴张了张,还没说话就颓山腐玉般昏晕在张意之面前。

    张意之被他吓得一个激灵,伸手就从两个胳肢窝里架住了他。

    “唉,裴镜渊?裴镜渊??你怎么碰瓷啊,我说容易死人你要表演给我看啊?”

    张意之力巧却身材瘦削,并架不住他无力的一整个托付,她被他往前带的一个踉跄,险些栽在地上,气恼间往下一看,裴镜渊烧得唇红如血,面颊也带着红晕。双目却紧紧闭着,无力地显现出青晕,显然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张意之回头看了一眼木头人一样的青杉。

    后者反应过来,马不停蹄过来帮张意之搬动裴镜渊,他一边搬还一边问:“那我们现在是去哪?”

    张意之解救出酸疼的胳膊,捶捶后背:“先把他送回裴府,别真出了什么问题,这么大的人我们赔不起。”

    “嗳。”青杉马上答应着,去外面叫青杉拉起车架。

    张意之最后一个出院子,她临要走了,回头又看了一眼。

    那院子、瓦墙还有故去的树都静悄悄承载着蝉鸣,一声又一声,碎去的瓦片闪着光在脚底下,风吹日晒已经无数伤痕。

    兔死狐悲,以伤其类。

    这是张意之关闭那大门时最后一个想法。

    *

    张意之登上马车,青雀调过头去往另一个方向走,裴镜渊缩居在马车的角落里,安安静静闭着眼,张意之过去给他撑住头,免得给他磕傻了。

    他倒是会顺着杆儿往上爬,张意之的手刚一放过去他就贴了上来。

    张意之嫌弃他沉,他却老老实实就跟黏住了一样趴在张意之肩头上。

    他烫得跟刚出锅的山芋一样,张意之怕他真的烧傻了,后她索性不管他,挺着肩膀过了一路。

    裴镜渊治学严谨,嘴也严谨。

    沈晏清喝醉了酒尚且能抖擞出来几句,他却紧紧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张意之问:“你怎么出现在陆家家宅前面。”

    裴镜渊嫌弃这个姿势不舒服,又往她脖子里凑。

    头发碎末扎在脖子里,张意之痒得差点憋不住笑出来,眼圈里含着泪打着转儿得抖,一句话都不敢问了。

    就这么着到了裴府。

    赵骅本是听裴镜渊手底下的人来说他烧着高烧从床上诈尸不见了匆匆赶来的,找了三圈没找到,看见一辆马车到了裴府外面,三步并两步冲到马车外头,一掀帘子。

    赵骅尖叫之声几乎破音:“裴镜渊死了?”

    张意之的耳膜险些被震碎,她平缓了一下心情:“你觉得可能吗?”

    赵骅“啊”一声也反应过来,他指着裴镜渊对张意之说:“见了鬼了,我从没见他这个样子过。”

    “嗯。”张意之应着,刚想要说话。

    赵骅又尖叫一声:“他果然就是死了,要不你哭什么!”

    “闭嘴!”张意之终于忍无可忍。

    赵骅心虚摸了摸鼻尖,这人说话怎么跟裴镜渊这么像。

    张意之终于把那人推开,伸手把眼眶里的泪擦干净:“你说我哭什么?这孙子头发全扎在我脖子里,痒得我泪都要下来了。刑部里都没有用这酷刑的。”

    赵骅缩手缩脖,讪然:“那确实。”

    “赶紧把人抱下去救救,兴许还能活,要不到时候半死残疾的,赖上我就不好了。”张意之弯腰下了马车。

    后面两个裴府下人上前来帮忙。

    张意之刚下马车就与那抱着手波澜不惊甚至有闲庭信步之感的周医生对上了视线。

    她在仗刑昏迷刚醒时曾与他一见,虽然那时候碍于身份没有叫他诊断,此时再见,并不十分陌生。

    “他这是什么毛病?季节性高烧不退?年年都是这个时候?”张意之揉着肩膀和脖子,颇有埋怨。

    那老医生花白的胡子,混黄的眼珠子微微一转,答非所问:“僵疼吧,问题不大,老朽一会给你使一套针法扎扎就好了。”

    张意之摇摇头:“还是别了,赶紧救他吧,别一会完蛋了。”

    周医生淡然一笑,似并不避让张意之:“我怎么救他?他这是心病。我救不了他。”

    “……”张意之还在惊讶。那老医生已经上去搭手帮忙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赵骅扭扭捏捏凑上来,他颇为不好意思似的。

    “我晚上还得值班呢。你留下来照看照看他一会吧,这府里别看下人挺多,实际上没有一个能近身伺候的,要不也不会走丢了来找我了。他也真是……够可怜的了。”

    ‘可怜’?张意之微微笑,原来赵骅居然觉得他可怜。

    倒是……还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她点点头:“理应如此。”

    *

    夜里树影婆娑,迎面吹过来的风暖意捂汗,带着湖边木廊青草与烛火之气。

    经幡神明,夜里未眠。

    裴府大而空,一整个湖面上黑洞洞没有一盏灯,整个府邸只有裴镜渊的屋子里亮着。站在草木里,虫鸟鱼鸣,天地玄黄。

    张意之避开夜里在庭院中三两结群忙着来回的下人,一个人提着灯纱坐在院廊下。

    他身边没有人近身侍奉,即使是出了事晕倒了除了一个三心二意的赵骅忙前忙后,似乎也小心谨慎的几个人打打下手。

    现在夜已经深了,周归挽挽袖子从房里站出来掐着腰散散身上的乏累,瞧看见湖边上站得远远的张意之,挥了挥手喊她:“来来来,站那么远干什么,你过来。”

    张意之随手将那纱灯挂在就近的一棵大树分出来被修剪留下的树杈上,越过绿丛去。

    “现在高烧已经退下来,只要不再发上去人不过一会就能醒了。我得走了。”周归放下袖子。

    “您不在这里守着吗?”张意之问道。

    “他给我什么好处了就让我在这里守着?”他吹胡子瞪眼,“也就是你能留在这里。”

    “小辈也给不了您好处,却有一事想求您帮忙。”张意之抱着手,眨眼笑道。

    周归瞥了她一眼,张意之仍旧笑着等待他的答复。

    “你先说,我听听是什么事。”他也不急着走了,把已经备好的医包轻轻搁置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小辈想请您帮忙查一种……花。”张意之轻声说道。

    院子里除了晚风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归‘哦’了一声,下意识看了一眼张意之背后亮着灯的屋子,裴镜渊虽然已经退烧却还是没有醒来。

    “你想叫我瞒着寒深,是不是?”

    “是。”张意之坦诚回答,她笑道,“但是我自问,让他知道也没什么好怕的。”

    周归‘哈哈’大笑,甚至向后仰倒,他挥挥手:“那就拿出来我看看,值得你,全天下第二有手段的人来找上我。”

    张意之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就答应,坦然从袖中掏出一朵花:“我之前听闻过您的传说,据说您可使死人泥削骨。这件事我不好委托别人,若是先生肯相助,自然再好不过。”

    白色娇嫩的花千层花瓣严严实实紧密凑合在一起,从张意之指缝中露了出来。

    周归伸出手,张意之将它放在了周归的掌心之中。

    周归打量了一眼,面色一变,却先是问:“这朵花你一直带在身上?”

    张意之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端倪,摇摇头:“此花本来有很多束……是旁人送到张家来的,只可惜后来经过一次打扫留下的已经不多了。这一朵是砸落在床底下没被发现才遗留下来。”

    周归点点头:“没带在身上或还好,我现在不能准确回答你,得过几天……你能等的吗?”

    张意之莞尔:“很多天都等得了,也不缺这几天,只是劳烦您费心。”

    周归笑笑:“那就这样吧,等我这边确定下来会单独联系你的……你留在这里吧,他小子醒着的时候也不见要亲自送我。”

    张意之行礼,目送他出了院子。

    ……

    屋里。

    裴镜渊在床上卧着,整间屋里只有细烛燃烧的“噼啪”声。

    张意之收回目光,挑着袖子伸手把手灯放在窗边。

    屋里暖,细碎的夜风徐徐从窗边吹尽,灌进纱帐,隆胀又落下。

    张意之拾步站在了裴镜渊床头。

    从来面目不动克制冷静的少年状元闭着眼,如同瑟立在寒风中安静的覆山冬雪,不同于往日里动起来时的讳莫如深,此时他双颊微苍白,长睫微颤,倒显得绝色而平易近人。

    只是,这人身上的秘密就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对张演之的死去,张意之确实查了很久很久。不论是因为她现在是‘张意之’还是因为或许就像裴镜渊说的,哪怕张意之是个外来之人也不能做到熟视无睹。可是一个在最得意时候莫名死去的世家权臣,似乎不应该意想到自己会在突然死于非命,因此他没有给后面的事留下丝毫退路与线索。

    那些承载着他前二十年记忆的信笺与摘抄,或多或少为张意之刻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年轻人,会因为风势不好受到责罚而委屈,会因为太子殿下莫名其妙的靠近而警惕,也会因为裴镜渊四处作对而咬牙切齿。

    他不是众人口中不一而足的纸片,而是曾经活过,却在一场大雨一场海棠尽落中被带走的张演之。

    他的出生到去世,难以评说,难以载量。

    当复杂的情绪堆积在脑海,张意之忽然觉察出一个不合理之处。

    张演之未免太过于喜欢提起裴镜渊。

    而那一页被涂画、撕毁的笔录上面,在残灰里唯能辨别出来的也只有“镜渊”两字。他似乎一早就注意到他,探查到他身上截然不同的品质,在咬牙切齿的同时又暗暗惺惺相惜。

    想要了解一个人,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看他写的东西。

    张意之收回目光,转身来到了书桌前。

    书桌上干干净净的,四四方方的镇纸压着一张薄薄的白纸。左上角有一包东西整整齐齐码放着,又用布包起来。

    她没有犹豫解开了那一小包书信。

    熟悉的墨字与那日留下的简讯如出一辙,若有什么不同,便是语气谦虚而带有些面上不易察觉的亲近。

    这是他与他的老师卢先生的通信。

    老师劝诫他刚立朝堂之上,行事勿过于乖张。

    他在那张信上做了简单标注,言语间犀利非常,丝毫不加掩饰,将锋芒暴露在纸笔之间。

    甚至于朝堂之上与张演之争辩更要直接。

    这才是亲近之人能够看见的裴镜渊。

    只是张意之现在无心分析他的风骨,她一封一封快速往下看,直到看完也没有发现什么有意义的价值。

    张意之将手又翻向了那一摞子书……

    风声鹤唳,草木皆春,裴镜渊微微滚动因为没有进水而毛躁的喉咙,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直到惊愕醒来,冷汗出了一身,他紧抓身下床单睁开眼,瞳孔骤缩,久久回不过神。

    前二十年的岁月如同过马灯,逝去的岁月残枯,留下身形渐长语发沉默的少年郎。

    暖风吹去粘腻,他大口喘息,尚在人间。

    “哗啦啦……”不易察觉的翻书声响起,他平息片刻,眉眼微动侧目看向了屏风后面的身影。

    张意之如临大敌,还在疯狂寻找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

    裴镜渊察觉那人是张意之,反而逐渐放松下来,他就静静瞧着张意之如同小贼翻来覆去。

    她怎么留在这里了?又在找什么呢?

    什么东西他会随便放在桌子上任凭别人都能翻到不成?

    就像她一样,蠢笨又不设防,将那随笔揉皱了丢在地上,只等着别人去捡?

    想到张意之察觉他高热一事他便有些凝重,然而很快便逐渐释然,甚至笑意一闪而过。

    他悄无声息掀开那一层盖在身上的薄被,双脚放在了地板上坐了起来。

    他慢慢靠近屏风,张意之丝毫没有察觉。

    忽然,烛光颤动了一下。

    两人同时停住了手脚。

    张意之放下了手里的信封,似有所感,她朝着屏风后看去,却只能透过光看见影影绰绰的花草光影和婆娑之树。

    她蹑手蹑脚朝着屏风后探去。

    裴镜渊不动声息,赤脚往另一面移动过去。

    张意之猛地探过头,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之中。屏风后安安稳稳,风过窗户‘呼呼’作响。

    她朝着床上看去,床上早就已经没了那人的踪迹。

    她正想着,裴镜渊突然从她背后袭来,张意之听到了身后流动的风声,先他一步转过身来出其不意擒住了他的手。

    裴镜渊的手顿在半空之中。

    “你……”张意之先出口,她一愣,察觉到裴镜渊似乎并无恶意,便松下了手。

    裴镜渊从她头上摘下了一片苏叶,掐在手心里。

    “你在找什么。”他轻声问。

    “什么什么,我就是看看你书桌长什么样不行吗?”张意之顾左右而言他。

    “你既然醒了,我便要走……”张意之话还没说完,亲眼见裴镜渊腿弯一软似乎又要晕倒,连忙停住嘴里的话,一手高举着烛台,一只手牢牢搀扶着他。

    裴镜渊虚虚扶着太阳穴,面无血色,心口绞疼。他被张意之一扶,往前一踉跄,双手下意识搀扶住了屏风,将张意之圈在那一席之地。

    张意之猛的撞上他的胸膛,鼻子险些被碰掉。可她生怕一松手裴镜渊就滑落下去,又不敢松手,只能恨声道:“你这是公报私仇。”

    “别动。”裴镜渊紧闭着眼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完。

    月光透光,碎金流于屏面之上,两人身影重叠,搀搀扶扶,鼻息相接。

    “我问你,你在找什么?”裴镜渊头晕,借着重影轻声又问道。

    “我都说了……”张意之皱眉。

    “那去陆家旧宅呢?你又想找什么?”他打断了她的话。

    张意之沉默。

    她顿了顿,突然笑说:“你那么聪明,怎么也有事想不透么?”

    “你只听赵骅说了我家的事,三言两语而已,也想到那人指挥宛姝玥杀我母亲是牵扯到南方水患想要这个节骨眼上叫张家和佘家离心,甚至一早就默写好了要人交到我手上。就猜不到我去陆家做什么吗?”

    “……”

    “你那天跟我说,那天是先皇后的忌日。我就纳闷了,朝堂上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面上有异,所有人都在推杯换盏。你知道那天席上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吗?不过是皇帝、殿下还有你裴镜渊。”

    “先皇后是何许的人啊,可你就是知道,你不仅知道你还为她难过,你在难过什么?”张意之逼问,“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事是能解释通畅的?我可有问过你一件,怎么我路过了陆家,进去看看就这个拦着那个不让的。你们怕我知道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来问我。”他开口突然打断了张意之的话。

    张意之一下子愣住:“我问你,你就会回答我么?”

    “别再去那个地方了。”他神色平淡补充道。

    “为什么?”张意之皱起眉头。

    他突然笑了,尽管张意之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笑叫人有些不寒而栗,却仍旧被他全然松弛的笑意打动。他细碎的发丝间有眸亮水光,此刻借着烛光干干净净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可他不回答,张意之也觉得不能再深问。

    “你要问,我也不怕告诉你,孙嬷嬷,那个一直跟在宛姝玥身边看似无害的嬷嬷,那是先皇后身边的……”

    “你说什么?”裴镜渊一直静静听着她的控诉,一直到她说到这里,他攥住了张意之的一只手腕,不自禁力气就大了一些。

    张意之以为他是故意不叫她说完的,心里更加恼怒,一鼓气说道:“宫里头人事调动都是加密的,我求了公主把册子偷出来,仔仔细细核对,一个上午才查出来有一处小的纰漏。那年冷宫里的宫人病死的病死,痴傻的痴傻,可有个叫樱儿的病死了运出宫来,赶上宫礼,尸体没处理就随意丢在了乱葬岗。这是唯一一条可能的漏网之鱼。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就是孙嬷嬷。”

    “前来后去,牵来扯去,庆历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先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二十年过去了,还有人在因此而死,旧人旧事永远掰扯不清?裴镜渊裴寒深,你说你都能告诉我,这些呢,你也都能告诉我么?告诉我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张意之说完,胸脯微微颤动,她掰开裴镜渊的手,任由他扶着屏风面色讳莫如深不知在想什么。

    “哈哈哈,哈哈。”裴镜渊笑着,却完全不同于方才。他头上青筋暴露出来,眉头因为极大的痛苦而迅速皱成一团。捂着胃,他一手扶着屏风慢慢弯腰滑落。

    张意之正诧异看着,只见他猛地吐出一口血。

    张意之瞳孔一缩,刚想要高声喊人,裴镜渊突然低声说:“找一辆车,我们现在去刑部。”

    “你……你都吐血了。”张意之惊疑不定。

    “快一点,再迟到就都晚了。”他捂着胃冷汗森森,低声说道。

    “你以为孙嬷嬷为什么还活着,去晚了,就该死了。”

    张意之不知他为什么这么说,但是她一开始就明白他知道的内情绝对比自己多得多,于是不再管顾他出了门去叫车。

    裴镜渊听见脚步声逐渐远了,他蹲在那里,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樱儿。”可他还记得那个名字,记得慌慌张张的宫人牢牢抓着自己的手将那张簪子塞在他手里,记得带着哭腔的话:“哥儿,他们这是想要你的命啊,你带着,好好活下去,一定得好好活下去。”

    强烈的坠感一下一下敲击着、鼓动着他的太阳穴,他闭上眼,咬紧了牙关。

    *

    张意之坐上马车转而到了刑部门口。

    马车里面是衣裳都么来得及换的裴镜渊,张意之坐在马橼上,青雀在前面架马。

    马走得快,风吹过脸腮,里面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声,一声一声低下去。

    张意之多次想要掀开帘子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掀,她就靠在车横木上,一路颠簸到了刑部门口。

    赵骅怕张意之再去刑狱过于声张,于是提前将人关在了一间小屋里。又跟门口的侍卫嘱咐过,若是她来审问孙嬷嬷尽管带路就好了。半夜三更,张意之下了马车,与那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带着一身夜行装的裴镜渊几乎是顺通无阻到了小屋子前。

    小屋里堆放着一些杂草干柴,四周窗户都用铁罩罩起来,整个居室密不透风。赵骅没来得及对她用刑,餐食也没有苛待,孙嬷嬷坐在枯草上,还算有些体面。只是朝思暮想又不见外面日月白天,形容憔悴。

    小屋里有一盏灯火,很微弱,能勉强视物,嬷嬷就坐在那空地上,有人进来了,连看都不看一眼。

    裴镜渊轻声说道:“你先出去。”

    “你卸磨杀驴啊?”张意之被他气笑了,一时口不择言。

    “你一直想要张家干干净净置身事外,可须知要是现站在这里过了今晚,什么干净什么置身事外都会成为滑稽之谈。”裴镜渊强忍住咳嗽说道。

    张意之当面嫣然一笑,转过身就白了一眼,撇了撇嘴还是开门出去了。

    她出去走了两步,才发现小屋前头空地处站着赵骅。

    赵骅搓了搓手,冲她一笑。

    “我就不该答应你留下来,他生个病发个烧怎么要折腾别人?难怪周医生怎么都不肯留下,退了烧就走了。”张意之说道。

    “是我欠你一个人情。”赵骅陪笑,“下次要是用监狱,先给你们丞相司署的人用。”

    张意之还听不出来他指桑骂槐吗,这是在含沙射影说上次抓人把刑部都塞满没地方塞人的事,于是也陪着笑皮笑肉不笑:“那倒是不必了,我们官属一年到底能用多少监狱?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吧。”

    “那也成。”赵骅打了个‘哈哈’。

    两人静下来,张意之提起裙角踢着地上的石子儿突然开口问道:“裴镜渊跟先皇后是什么关系?”

    赵骅一愣,继而摇摇头:“寒深一个科考状元跟那些宫内人能有什么关系?是他的恩师卢氏,之前与陆家有旧交情……可是我听说不仅和陆家有,便是和你们张家关系也很好啊。”

    “确然,先祖父在的时候,总是提起卢先生,赞扬他志情高雅又有治世之才,只是可惜后来不得重用,竟然去隐居去了。”张意之接话。

    “可是先皇后宫里的一个宫人,他居然……”张意之还没说完,外面传来通报,“殿下来了。”

    “什么?!!”赵骅一个惊愣,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这深更半夜殿下来干什么?哪个殿下?”

    张意之冷笑:“赵大人糊涂了?还有几个殿下?”

    “他来干什么?”赵骅小声对张意之说道。

    张意之未言,却看向了那边关着孙嬷嬷的小屋子。

    裴镜渊还没出来,整个屋子密不透风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赵骅反应过来,却即可皱起眉头:“可是这孙嬷嬷的身份怎么能传的这么快。”

    张意之挽了两层袖子准备见礼了,闻言头也不抬:“我去找公主殿下讨要册子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谁都瞒得住也瞒不住太子殿下啊,那是旧时伺候过他的人,也是他生母身边的人,总是要来见一见的。”

    “可是……拜见殿下。”赵骅再看见沈晏清身影的那一瞬间什么话都咽了下去,戛然而止。

    张意之同样行礼。

    沈晏清没想到张意之还在这里,他脸色有些苍白,脚步轻浮,站住在那里,看了张意之一眼又立刻低下眼。张意之都看在眼里。

    宫里宫外密辛颇多,有些不容多嘴猜测的绝不会传出一丝风声。

    然而沈晏清这几日被陛下罚禁闭在东宫之中还是传出风声。

    张意之明白那是对他私下祭奠生母的责罚,也是对他居然宿醉与臣子诉的告诫:他是储君,未来注定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很多话他都注定咽在肚子里一辈子不能开口。

    “孙嬷嬷在那里面是么?”他问赵骅。

    “殿下、殿下,您这是要干什么?”赵骅眼见沈晏清就要往走,连忙快走两步在他跟前面拦着,一边抽出空隙给张意之使了个眼色。

    张意之没动。

    这是太子殿下,除了皇帝,天底下属他最珍贵,他要是先去,谁能拦住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沈晏清三番两次被赵骅拦下早已经不耐烦,他侧头,难得在臣子前发了脾气。

    “殿下您便是进去,这案件来龙去脉尚且不明晰又能如何呢?不妨我们先去官司把案卷卷轴看了,然后再来。”赵骅据理力争,实则是在拖延时间。

    “赵大人真是说笑,这天底下活着的还能认出他来的人除了我还有别人么?你不叫我进去,我如何辨别。”沈晏清眯起眼睛。

    “对对对,不是不是……殿下,可是先下最要紧的不是她是谁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您就算是进去了,那些陈年旧事也都已经过去了。”赵骅苦笑道。

    “让开!”他大喝一声。

    就在两人难舍难分之时,屋子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风卷起衣裙瑟瑟生动,张意之在炙热的夏天察觉到一丝凉意。

    裴镜渊本苍白的侧脸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点,他的手拢在袖子里,却微微颤抖。

    张意之与他直视,在那几近空洞的眼神里看到了很多情绪,唯独有一丝不确定和动摇狠狠迁就了张意之的心。张意之自认并不全然了解裴镜渊,可这个人一向冷硬如厕石,什么能叫他恻隐动容呢?她突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顾不上赵骅和沈晏清,疾步快走到了门口。

    映着微弱还在跳动的烛火,宁静的屋里孙嬷嬷面目向上,手抱在腹间,眼瞪的很大,面上甚至是带着笑意的。可是有一把刀子,直直插在她后颈处,鲜血早就已经把她的衣裳染脏,她死在一堆柴火上,一击致命。

    张意之都不用近处看就知道人已经没了。

    她愤怒转过身,裴镜渊站在离她没有一步远的门口,带着满脸满手的血沉默地回头望着她。

    “你做什么?”张意之声音压得很低。

    “她早就该死了。”裴镜渊声微而呢喃。

    “二十年前,她就该死了。”

    “你现在杀了她只是会给你惹祸上身而已。”张意之不明白,明明还有别的那么多话可以说,比如质问他为什么要杀了她,比如他到底问了她什么。可是挑来选去,又只有这一句话出了口。

    赵骅尽管听不清两人在门口说了什么,可是看到裴镜渊和张意之的表情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间也愣在了那里。

    沈晏清终于挣脱了赵骅的控制,他快走两步同样挤在门口,也就只看到了那一具尸体。

    张意之心虚观望着沈晏清的反应,而后者只是微微停顿,马上转向裴镜渊:“我要跟你单独谈谈。”

    裴镜渊抬起头,这时候他的脆弱已经褪去,又变成了昔日那个裴祭酒。

    “卑臣跟殿下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当然,我们当然能谈。”他不管不顾。

    他说完,转过身带着一疲惫的笑:“之玉,回去睡吧,天色已经不早了。”沈晏清不容拒绝,他摇摇头,“忘了这些事。”

    忘了这些事是不可能了,可眼前两人侧向而立,一个沉默一个无言,倒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张意之无心再去探究那种默契究竟是什么。

    远天传来一声震天雷冥,咕噜咕噜隐藏在厚云之中,疾风吹起她的袖角,她突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感。

    而她从来知道,这件事到这里,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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