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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天悯人

    快到傍晚时,张意之下山驱车到了城镇里。她摸着肚子,停留在了一家卖汤的摊位前。

    那摊位老板正目瞪口呆看着面前这仙子一般的小公子,便听对方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然后白净的手心里赫然一锭银子。

    老板狠狠倒吸了一口气。

    “多要葱花。”张意之淡定笑露出牙。

    一刻之后,张意之在小摊里坐定,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上下漂浮着在鲜汤里被盛放上来。

    摊位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那被热气烫到鼓起腮帮子不停吹气又忍不住往嘴里加塞的小公子,隐隐有些笑声。

    就连那一开始诚惶诚恐的老板都松弛下来,忍不住笑着说道:“小公子,你先放着冷冷嘛。”

    “唔唔唔。”好吃好吃。

    张意之难得心里不揣事儿,她平平淡淡的就像一个平凡百姓正吃得心里热乎乎的,甚至头上冒汗,只能分出神来含糊不清应两声。

    裴镜渊与卢氏经过,两人正说完什么,卢氏低声问:“就在今晚吧。”

    “嗯。”裴镜渊在他面前像是洗去铅华的一块白布,顺从回答道,“您无需要担心。都已经安排好了的……我今天去见过姑母了,把您的信烧给她。”

    他刚说完,一转头瞧见摊位上被围着哄笑的张意之,微微一愣,他行礼:“老师,您慢走。”

    卢氏停住嘴里的话,也顺着目光看到了摊位上的张意之,笑着语重心长:“这个孩子跟他祖父还是不太一样的,不过看起来就跟你一样,是个好孩子啊。”说完,也不停留,上了牛车慢悠悠走了。

    裴镜渊不知道昨晚上发生的事,他微微皱眉,情绪稍瞬即逝。随即目送老师,迈步朝着张意之走去。

    张意之吃得满嘴流油几乎要幸福地哭出来,忽眼前落座下一人,便放下了筷子。

    裴镜渊给自己也点了一碗馄饨,就坐在张意之对面,看她热气腾腾的样子,喉结滚动了一下,好像很好吃。

    “裴镜渊。你也来一碗吧,真的很好吃。”

    张意之招呼道,她一顿,随即补充道。

    “不说别的……就只吃一碗馄饨行吗?”

    裴镜渊一愣,他沉默着,拾起桌子上筷子筒里的筷子。

    “你尝尝,跟京都不一样,我倒是喜欢这里。”张意之就像没看见他的迟疑。

    她话音刚落,两个摇着拨浪鼓的小孩摇着拨浪鼓前后追逐着笑着闹着跑过来,一个孩子路还走不稳呢,一头扎进了裴镜渊怀里。

    裴镜渊下意识用手护住了她的头,低头去看。

    小孩眼如星海,笑起来有点像她。

    裴镜渊缓缓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一时间没说话。

    另一个小孩儿呢,大一些,但是还穿着开裆裤,上来就拽着张意之的袖子要糖吃。

    “糖啊……”张意之没有随身带糖的习惯,她翻遍了荷包只有银块的时候,刚想要问问摊主这里哪里有卖糖的,便见裴镜渊摊开手心,像是变魔术一样变出两块饴糖。

    他看着张意之惊讶,声音有些疲惫却又像是新雪洗过的空气,凌冽又干净:“这是老师给的,他还记得我小时候不爱喝药只有糖块能骗下去,每每见我总要给两块糖吃。”

    张意之伸手接了那两块糖:“就两块?”她随口问道。

    “还有。”裴镜渊答。

    那小女孩,一开始被裴镜渊揽在怀里呢,后来见裴镜渊把糖给了张意之,目光亮晶晶紧紧盯着那两块糖,跌跌撞撞又扑进了张意之怀里。

    “那我也吃。”她漫不经心把两块糖剥出来一人一个分给了两个孩子。

    裴镜渊沉默,却又掏出一块糖递给她。

    他的馄饨端上来,好吃的香味又弥漫开。

    张意之托着腮帮子,难得平和又安静在鼎沸里看他低头吃饭,眼睫毛扑闪遮住了眼睛,犀利的锐角像是被磨平,露出一点柔软来。像是冰块化在炎热的夏天里。

    “好吃吗?”她问。

    “嗯。”裴镜渊回答她。

    张意之把糖塞进嘴里。

    甜滋滋的,但是有点酸。

    “嘉阳原来是这么一个好地方。”张意之打量着来往的人,几乎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纯真朴素的笑,客客气气说话搭腔。

    “每一个地方都有好人。”裴镜渊食不言寝不语,只有在嘴里干净的时候才慢吞吞回答张意之的问题。

    “不一样的。”张意之嚼阿嚼,嚼得腮帮子都有点酸痛,伸出手揉揉,“这地方,一定能够长寿。”

    夜色降临,两侧灯光挂起来,笑声却又不减方才,甚至有杂技表演就在不远处,喷火声引得一片叫好。

    “要是我出生就在这里,一定不想去任何地方。”

    “也不一定。”裴镜渊已经把馄饨吃完了,但是还是低垂着睫毛思索,“要是总是在一个地方长大,总是想着去别的地方看看,或许有一天还得回来,但是不去外面是不知道家里有多好的。”

    他的话不紧不慢,没有说教,轻轻松松全然是朋友之间的说辞。张意之没想到他答应不说别的就真的不说别的,这种体验还真是蛮新奇,她笑笑。

    “裴状元当时也是想着赶紧滚出嘉阳去京都看看吗?哈哈哈。”或许是人声吵闹,张意之微醺,竟也开起了他的玩笑。

    裴镜渊扒开一块糖,也学着张意之塞进嘴里,听闻此言浮现出单侧一个小酒窝:“在还不是状元,不过是个书生的时候便知道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

    “只是没想到还有一天能够回来。”

    他说的是知道而不是想,即使是很细微的差别可张意之听得清清楚楚,她置若罔闻。

    “世人都说,富贵不归乡是雅士之举,你做得到我却做不到,我小时候就想,要是有一天很厉害很厉害厉害到可以救所有人,我就马不停蹄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回到埋着张九媋骨灰的山里。

    然后,她一定会亲手杀了那里所有的人给张九媋陪葬。

    剩下的话她没说。

    张家的祖籍在清河,可那里不是张演之的故乡,他知道张意之说的不是扮演者的这身皮囊,而是切切实实她自己。

    “那你这次回来有回家的感觉吗?”张意之含糊不清,又问。

    彼时两个人正肩并肩走在街上,裴镜渊嘴里还含着糖,木愣愣嚼着。

    家。这个字实在是太陌生,每每想到家,只有空荡荡的院子和满身的血,绝望的血海深仇和在伏在耳边气若游丝的不舍。

    可今晚,莫名其妙的,除了那些闪烁着的刀光剑影,他似乎又闻到了树下海棠花香,看到了满树满树的海棠。

    裴镜渊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哦。”张意之耸耸肩,也没啥稀奇的。

    路边的摊位上卖什么的都有,张意之走走停停,裴镜渊也沉默地跟在她旁边,静静等着她看完。

    “呦,小郎君好眼光。”有一个老板娘看她拿起一支簪花来的时候忍不住夸她,“这是给情人还是姊妹?保准儿都喜欢。”

    “这是秋海棠吧。”张意之笑着问。

    那老板娘被那笑容晃了眼,一个劲地笑:“您看的正正好,真是小神人啊。”

    “自家姑娘掐丝做的,就这一枝,您瞧瞧,多好的手艺。”那老板娘骄傲。她见张意之一直瞧看却不作声,就转头眼睛亮亮地向着裴镜渊说道。

    裴镜渊低下头,细密的睫毛无声垂下来,他眸底平静,却突然想到了临走前樱儿在自己手里塞进来的簪子。那小宫人怕的要死,颤颤巍巍,一双手冰冷刺骨,握着自己的小手。

    “这么冷的天,他们叫你一身单薄的衣裳上路,不许你带尖锐刺物,这是想要你的命啊!娘娘以为一条命能留住你,不想那人本就是没心的!他心里没有血脉没有骨肉,可娘娘不能像那年陆丞相一样死了还留不住想留下的人。”

    “这是娘娘唯一能留给你的,路上小心,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陆家,不能就此隐没在世人的流言蜚语里。”

    那只簪子在山路上飞驰却缰绳崩断的那一瞬间随着马车抛出去跌落悬崖,他重重被摔在地上,被刀剑刺破的伤口在雪地里留下粘稠的鲜血。

    他眼前一片模糊,咬着牙不发出痛呼,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天地白茫茫一片,风雪压三年。

    直到卢氏踏雪而至……

    秋海棠,也是那个人最喜欢的花,曾经养了一院子,盛开的时候残红如雪带着清浅的香气。在决意去死的那一天,她亲手折下花枝,填进了火里,留下一地灰烬。

    他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得见故人了,直到又见樱儿。

    他之所以非要杀了她,彼此心知肚明只有杀了她才不会她使那么痛苦下去。

    他正思索着,张意之突然掏出一块银锭子。

    “呦!”那老板娘发出了跟那卖馄饨的老板一样的惊呼声。

    “……”裴镜渊回神,嘴角微抽,掏出一块铜板,顺手把那惊人分量银子拿了回来。

    张意之不计较,反手一转将那簪子别在腰间。

    只是现在起来走了两步又说了很多话,方才的鲜汤和饴糖,咸味和甜味混杂着逐渐洋溢在口中,微微有点腌。

    “裴镜渊,”张意之停在了一家酒馆门口。

    裴镜渊闻着酒香,转头看她。

    她有点犹豫:“我请你喝酒。”

    他记得冯家酒席上,她曾说过自己酒量小不能饮酒,可或许是暖风吹得游人醉,酒馆里面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人声笑语太过于迷人,她不醉自熏,站在了酒馆前。

    她眨眨眼,笑着劝:“日后的好日子不多了,趁着打浑要死之前,多享受享受。”

    “走吧。”他不去计较她话里“好日子不多了”这样的措辞,抬头看到一轮明月下二楼敞开的窗户,醉客敬酒吟诗自由畅快,末了,先踏进了那酒馆。

    “客官两位!楼上请!”小二忙不迭上来弯腰请客。

    两人在窗边坐定,张意之像是一块舒展开的海绵,软乎乎膨胀开,像是一下子松弛下来。

    裴镜渊抬眸看了她一眼,还是腰直挺正地规矩坐着。

    张意之说喝酒,真的喝酒,她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了。

    端不起来她就俯下身去喝,一点即刻立身,面上显露绵长的惬意。然后又端起酒杯,松松散散坐着。

    楼下叽叽喳喳的声音灌进耳朵,张意之推开了窗户。

    窗户外有一对母子,小娃娃吵着非要买摊位上的什么点心,那围着粗布围巾的母亲膀大腰粗的模样,一下子竖起了眉头,手里的擀面杖已经就位。

    裴镜渊静默看着。

    细风吹去几分燥热,像是细雪落尽肩发,张意之说:“我今日,若是死在这也行。”

    “……可我偏偏不能死,要是过往一场大梦,死了就死了,可那么多事情等着我去干,死了会下地狱。”

    “死在这里?”裴镜渊顺着她往窗外更远处看,不远处的长水河上渔灯闪闪烁烁与水溶为波涛,桥上丝萝曼舞的小娘子们娇俏地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以袖掩面笑嘻嘻的模样。

    他想了很久:“匹夫死在这里或许可以,你我却不行。在其位谋其职,既然身处其位,必要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重量。”

    “所以这便是高处不胜寒吗?”

    裴镜渊猛地转过头定定看着她。

    张意之捏着杯子在颜色如火的唇边缓缓说道:“我今日登山看见了那刻在石头上的碑文,字体幼稚,入木三分。我先前不明白为什么在杂草里看见,也听信了你是替卢老师去祭拜故人的假话,可我现在明白了,那是你给陆止晚的题词,也何尝不是给你自己的诫告啊,裴寒深。”

    这话如明月松间,细腻柔和,没有前几次争辩时候的面红耳赤,也不见她的恼怒或是什么别的情绪,只是平静的,像是朋友之间的谈心,又像是求证。

    裴镜渊心里压着别的东西,目光彤彤,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

    高处不胜寒,裴寒深,他想与命运一搏。

    “我没得选,你也一样,没得选了。”他淡淡回复。

    “那就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便学卢老师,来此隐居。”张意之突然说道。

    裴镜渊皱眉收回目光,看见张意之露出来的小牙,知道她只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于是回答道:“隐居不是老师的本意,和平盛世不会使智者甘愿隐居自罚。”

    “我听张先生说过,”张意之接过话茬:

    “他说卢老师来此居住,不单单是文人志士口中的大义单薄,若心有抱负之人不能实现自己的大道治世,便只能忍气吞声咽下苦楚,末了拂袖去,是为无奈之举。若是他心目中治世,有才能者都能不顾门第得到选举、崭露头角,为官为民。”

    “民间昌乐,太平盛世。”

    张意之问:“裴镜渊你想看到那样的景象吗?”

    她问,你想看到吗?

    裴镜渊终于明白她不仅仅是在询问自己,于是抬起头,审视她:“卢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他哂笑:“或者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意之看看看着他。

    “我本来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可是看到了你如何对待你的老师,我想你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非要拿命搏一搏,二十年前安王败了,所以所有人都会因他而死,无辜的不无辜的、他在乎的不在乎的,裴镜渊,庆历十年死了很多无辜的人,就因为上位者一个无妄之局。我从来不想劝你什么,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可是我现在仍旧忍不住想要知道。值得吗?”

    “你看看楼下的人间烟火,哪怕这样的烟火气这样仅存的温暖都可能会因此消失殆尽,裴镜渊,你决意要这么做吗?”

    “你决意要这么做吗?”这是他十五岁将要离开卢氏的时候老师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好像只是很平常的一天,隔壁茅草屋里的煮茶香气合着墨水充斥着鼻腔,在那味道里他曾日日入眠。

    “是。”裴镜渊几乎没有迟疑,张意之从那层层覆盖的冰雪下听到了深深的带着浓稠血腥味的恨意和隐忍,“我此生只有那一个念头。”

    他起身,却见对面的张意之面上露出一丝悲切,他不明白那悲切从何而来,却想到了很久之前陆氏在小堂子里藏着的那一尊菩萨像,曾被重重摔到地上而四分五裂,不知道是谁,用胶水一片一片粘了起来。即使仍旧被放在高台上,那上面有了裂痕,摸起来会在尖锐处划伤双手。

    可那双眼睛,从始至终,悲天悯人,撼天动地。

    裴镜渊听她小声说,渐渐消散在风里:“真是可惜,我曾也有一个念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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