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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行蹉跎

    张意之从没有想到自己再醒来的时候会看见这么一大屋子的人:佘氏坐在自己的床头握着自己的手顺着伤口慢慢摩挲,张婉仪乖顺站在她身旁。

    其他的,面色担忧的张崇善和精瘦苍白的张崇孝两两在屋里四角站着,像是充当顶屋柱的隐形人。

    佘氏恨,冷声垂泪却又一言不发。

    她心疼张意之,从一开始心疼自己的孩子到后来单纯心疼张之玉,她也不知道这个孩子造了多大的罪孽注定要在她儿身上替她儿吃苦受罪。

    可她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立场去管,也不知道这个无论做什么都那样绝决的孩子是不是需要别人去心疼她。

    她颤声:“要是真就这么水里熬火里熬,叫她活着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这话说的颇有深意,却吓了其他人一大跳,以为她是受了惊说出来的疯话。

    “母亲。”张婉仪蹙眉,轻轻捏上了她的肩膀。

    月余,她随着佘氏管家,两人亲近了很多。佘氏心眼宏达,不是容不下家里私出的庶子庶女,只是她不屑于违心照理,只有责管的义务,却从来不行一些表面上母慈子孝的事。是以张婉仪如同敬爱兄长,敬她,怕她,却从未与她这般亲近。

    她看着床上没什么血色的奄奄一息的张意之,心里难过,只看了一眼就匆匆挪开,只低声劝着佘氏:“兄长若是听见了,该有多难过。”

    “更何况咱们这是在嘉阳,不是在京都,有些话只能偷着说也罢了……”

    可她若是个真男儿就算了,不过是一个女儿家,做什么要受这些苦!佘氏气不打一处来,可偏偏心中苦无从诉说,只能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张意之悠悠听着,刚睁开一条缝的眼睛又闭上了。

    “药膳差不多了,我得亲自去看看。”佘氏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光,侧过头对身边的女孩子说。

    “母亲放心去,我自会守着兄长。”张婉仪眼观鼻鼻观心。

    佘氏刚一走张意之就睁开了眼。

    张婉仪早有察觉,她正含着泪红着眼圈要说什么,张意之先发制人:“别难过,我没什么事。”

    这一句虽然轻,在屏障外面的张崇孝张崇德听得一清二楚。

    他两人对视一眼越过屏风匆匆到床前。

    “兄长。”张崇孝先说,“您没事了吧?”

    “我还没问,你们怎么都来了?”张意之勉强撑坐起来,“现在你们不应在京都好好呆着吗?都来这边凑什么热闹。”

    她内心千般想问的,却只能一件件问起来。

    “陛下昭旨许父进嘉阳,此逢多难之秋,父亲不放心留我们在京都,叮嘱我们偷偷后脚跟来,以便相互有个照应,不想在路上就听见了兄长你遇难失踪的事,母亲好一阵害怕,我们小辈的虽然劝着却也忧心不已。”张崇善回答。

    “等我们行至嘉阳,可巧陛下派遣的赵将军就将你们救了来,这母亲才稍微松了心。”

    张意之心中一惊,先是问道:“何故召父?”

    张崇善面上凝重却还是摇了摇头。

    “陛下派赵骅亲自找人?”

    “是。”张崇善点点头,“他救起裴大人,现在也已经回到了嘉阳吧。”

    “好。”张意之慢慢点点头,“裴镜渊,他……”

    他人有事吗?

    张崇善见她欲言又止,不甚明白。

    张意之听着外面隐隐的雨声,阴云翻滚肃穆,屋里暗的几乎只能看见几步远的梨花桌木和上面晶莹剔透的琉璃盏。

    云里隐隐有雷声,滚来滚去。

    风越来越大吹着窗户一角总也压不住,掀开一丝窗户纸“噼噼啪啪”拍打在上面,灌进雨风。

    张婉仪起身去那窗边伸手把窗户纸平平整整地捋顺。

    “陛下那里呢?现在是什么情况?”

    张崇孝与张崇善对视一眼,双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复杂与不知从何说起。

    “陛下命人围了太子暂居的阁室,就连太子党的几个朝臣也被控制住。朝中惶惶不安,谁都猜不到陛下此番是何含义。”张崇孝压低声音。

    他每说一个字张意之的面色就凝重一分。

    “不仅如此。”一直没有说话的张婉仪却突然开口。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只见那小女子靠在窗边,眼中没有畏惧,连话都是轻轻的:“兄长,宫礼拟出,江世子要尚公主。”

    张崇孝张崇德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宫里一边筹备着红事一边筹备着白事,整个嘉阳乱哄哄的。”张婉仪心绪不佳,张意之看得出来。

    “江王,以江世子成亲为名头,从南撤扎携军北上了。”张崇孝低下头。

    “协礼北上就算了,携军,为什么?”张意之又躺着又坐着,脊椎有些麻木,却还是撑坐着问。

    当然是为了谋反!可是怎么会这么富丽堂皇地做这件事,他是什么理由?

    张崇善皱起眉,这些事原来父亲母亲都有嘱咐不叫他们说的,就恐怕张意之劳心劳力。怎么又一一说出来了。

    他刚想要插话,目光落在张意之脸上却见她平淡而镇静,似乎早有所料。他自知瞒不住,迟疑说道:

    “南方水患,三溪流民彻底反了。”

    平地起惊雷,张意之狠狠闭上了眼睛。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外面云雨不断氤氲蒸腾的声音和了了几声落叶声。

    很久,张意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陛下将大公主嫁给江檐川是为了换兵权,无论是压制流民还是防止太子造反,都需要兵。”

    “好一手算计。”张意之轻笑。

    可所谓‘换’,得有头上的压制,得叫交易的人心甘情愿或是被逼无奈必须要换。沈江鉴他究竟是走投无路还是铤而走险?明明现在局势已经清晰,他压根就是以卵击石,还要送着沈月明去死?

    不知为何,张崇善红了脸。他惊恼自己方才生出的想要对张意之的隐瞒。

    “我有些话想要单独问问婉仪。”淡淡的话一出口,三个人都是惊讶不已。

    “我知道母亲看完药膳就会回来,一定要想办法拖住她。”张意之抬头看着两个神色各异的弟弟。

    个子怎么长得那样高,站在床前黑压压似的,本就不明亮的屋里便更加压抑。

    张崇善想说什么。

    “崇善,不要叫母亲担心,现在她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张意之打断了他。

    张崇善哑口无言。

    等到那两人离开,张婉仪小心翼翼从窗边挪动过来:“兄长?”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桩婚嫁,是有人想要你告诉我。”张意之淡淡扫过去,张婉仪“噗通”一声先跪了下来,心跳如雷。

    “兄长。”她的声音有些颤巍,连同着身子在抖。

    “我不是在怪你。”张意之一愣。

    “你告诉我,是谁致使你这么做的?”张意之问。

    张婉仪跪的板正:“是大公主身边的女官。”

    张意之有些晃神,似是想到了山洞外一双清澈含泪的眼睛和不算太过于温暖却小心翼翼的怀抱,原来那真的是宣寰,她怎么会跟着赵骅来山间搜寻?

    张婉仪没有发现张意之的出神,她抬起头,几月不见似乎又素净了一些,白皙的脸微微有些发白:“她送兄长回来,私下里见了我恳求我透给兄长这句话。”

    张意之抬起眼:“你便就答应了吗?”

    “婉仪知道兄长怕婉仪为奸邪所用做出错事,婉仪也怕,只是她说大公主心悦兄长,自从赐旨下来便魂不守舍,她唯恐公主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悔事,便一定要兄长知道此事,所以她随赵将军来找您,就是为了能第一时间把这些话儿说给您听的……”

    张婉仪流下两行清泪:“若是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婉仪最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便说起此事。兄长是最最聪明洞察的人,自然也瞒不住的,不过是想要圆了那位公主的一点念想。”

    张意之斜坐着,她没有言语,听起来这些小女儿的心思那样细腻却也无可指责,她现在需要应付的东西那样多,这样一桩两件的小事她不想插手,更何况是这样的小弱女子,三言两语就跪在自己身前的。

    张意之挥挥手叫张婉仪起来。

    “我不责怪你,你去吧。无论如何,照顾好你的嫡母。”

    张婉仪听她说这话实在是奇怪,不过她一向心思细腻却从不敢用在兄长身上,只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所以擦擦泪赶紧站到一边去。

    *

    张意之潜进裴镜渊的房门,见他不紧不慢倚靠在床前养伤,好像诸多事情都与他再无瓜葛,尽管张意之明白这不过是他在思考时的片刻宁静。

    见张意之进来,他放下手里的信笺,抬起头认认真真看着她。

    “我送你那把刀,你要是总用不好甚至还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我就再要回来。”

    张意之料想不到他会率先这么说。

    可那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她事后记得清清楚楚,包括如何混乱中刺伤了他。

    她情不自禁往他的手腕上瞟,裴镜渊用衣袖挡着,只能露出隐约的白边。

    所以她轻声清了清嗓子,问:“你的目的成了么?”

    裴镜渊小幅度点了点头。

    “水至浑,便可浑水摸鱼。沈江鉴、江王,他们明明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局而已,可是他们一个疑心当年的人是不是还活着,又起了愧疚的心思。另一个害怕所有的事败露就会失去收网最好的时机。所以谁都不能按兵不动,谁都做不到隔岸观火。江王北上、沈江鉴答应婚约,都是我想要的最好的局面。”

    他说完,转头望向窗外,窗外有一大捧花,本应该开得正好,可惜连绵的雨都已经把花瓣儿打落还剩下几瓣残留的枯枝烂叶,柔和的光线照进窗来,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张意之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

    “而你,自然也不用担心沈月明无辜不无辜,这些事都是她知晓的,她愿意这么干。”

    只有顺从他的意思,用一个和平的名号允许他北上来,才不会让沿途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她愿意为此背上一纸婚约。

    “好。”张意之说完,起身就想要离开。

    “我还有一件事,一直想要问问你。”裴镜渊见她要走,突然开口。

    他成功叫张意之停住了步子。

    “我那天虽然问过你……”他话没说完,因为张意之转过身,突然伸出手。

    裴镜渊的眼睛生的好看,她不轻不重摁在他的眼眉处,一触即离。

    她笑了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怎么就突然要改变主意搅进这趟浑水里了呢?”

    裴镜渊迷乱喃喃:“张演之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极大的痛苦下抱着乐观的幻想,觉得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张家从此就能全然退出这个局面。这也是江王在指使沈晏清谋杀他的初衷。张棋死,则我会没有掩饰全暴露在众人视野里。”

    一开口,赵骅整个人被震麻,他完全听不懂裴镜渊在说什么:在他的认知里还能够留在死的是张意之这件事上,以至于现在他云里雾里,一半能听懂另一边好像又很勉强。

    可现在,赵骅更加疑虑的是,裴镜渊口中死的‘张演之’不正在自己身前好好站着?他僵硬转动脖颈看向面前的‘张演之’,正在裴镜渊口误和确有玄虚之间反复横跳。

    面前的人与记忆里的人好像一样,又好像完全不一样。

    张意之冷笑:“你说的没错,依着张萧寒隐晦的想法,早在兄妹两个双双离世的时候张家就已经流干了心血再不欠谁,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原想一开始干脆瞒着我爽快出局,所以任凭我如何发问都只是一副不知晓的样子。”

    “谁知道他算错了人心,也低估了在其位谋其政的威慑力。先是你事事都要扯我一把,后是陛下表演的临门一脚……甚至总想着完全除去张家以绝后患……就像当年的陆家。”

    听到‘陆家’,赵骅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咂舌暗暗看向裴镜渊,却见他一动不动与张意之对视,眼里早就已经没了一开始的平静。

    “前几天,我与卢老师深夜里下了一盘棋,那老先生不愧是你的开蒙老师,有什么话都不肯明说,就在棋上点拨人。可最终茶壶见了底,我也总算是明白了他想要我真正知道的是什么。”

    “他想叫我帮帮你,他怕你要成不要命……我答应他了。”

    张意之看着裴镜渊,手臂直直指着完全石化的赵骅:“除了他。”

    又指着自己的鼻头:“便是我。”

    赵骅:“好好好,太精彩了,原来只有我是局外人。”

    “不是不对不对,你不是张演之你究竟是谁?你分明与他生得别无二致啊。”

    “我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他究竟是谁?”张意之收回手抱在胸前向裴镜渊点点头。

    彼时,和煦的日光映照在她的薄衫上,她穿着佘氏从京都给他带来的便装,头上簪着简朴的簪子,像是和光同尘的一颗粒子。

    “不是,你分析这个分析那个的,他是谁你不知道?”赵骅反问。

    “我一开始也以为我知道,毕竟所有隐晦的证据以及你的反应都证明他就是那个陆皇后在冷宫诞下的孩子,沈江鉴唯一的皇嗣。可惜我一向擅长反复推敲,正如大公主无心所言,父子之间即使是离心也总有相似之处,我却不见他与陛下之间有任何相似。后来我想,他为了行事方便,给自己披了一层伪皮。”

    “就像这次,沈江鉴误认他的身份觉得自己是亏欠了他,孰不知他是黑白通吃。”

    “赵将军你说呢?”张意之见他不说明话,也不着急,随手拿起架子上五颜六色的琉璃瓶罐就开始细看,像是在欣赏呈色。

    “既然现在知道我是谁了,难道就不打算把你的名字也告诉我?”张意之偏偏头。

    “你真是好厉害。”赵骅瞪大了眼,他点点头,麻木地中肯回复,“你知道我从这个套路里走出来用了整整十三年,你倒是好,半年就足够看的这样透彻?”

    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棋局,是先皇在世的时候就摆布好的,一头是被权臣压制被兵权胁迫的皇权,另一边就是那些意图谋乱心怀不轨的旧臣武将。先皇死后,黑白两子执棋人就变成了年少的沈江鉴和雄心谋略的江尚阵。

    在这个局里,所有留下辅佐的老臣不外乎都是以身谋士的棋子,包括绝对清正严明的权臣大族陆氏、包括世代帝师谋略文章的张氏、包括隐居而掌握天下动态的卢氏,乃至于包括谋逆罪名惨死的忠臣安王。

    安王和陆氏本其实都没有什么过错,可过错与否并不是做错了事才能被评估的。

    安王死,以勤王之名收回了一半的兵权;陆氏亡,郡督大换血坐稳了一半的边疆。

    二十年,江王看到的利用到的都变成了沈江鉴想让他看到的利用的,局面越来越向着沈江鉴倾斜,眼看就要到了收网的时候。

    除了两个最意想不到的变数,沈晏清和裴镜渊。安王的遗子和陆氏的遗子。

    一个成了江王的傀儡被当作太子去国庙‘修行’又送回宫,一个被卢氏捡了去养大又自己布局考回京都。沈晏清与裴镜渊,两个相似起点的人因为绝不相同的经历和脾性各自在这盘棋里发挥了绝不相同的作用。

    不同于沈晏清的隐忍与自怜自哀,裴镜渊从来都是野心勃勃且恨之入骨的纵横家。尽管在那时的布局下,他亦然知道沈氏非牺牲陆氏不能保全天下,却仍旧对君臣之间的龌龊有着通透的恨意。他一定要沈江鉴为陆氏无辜惨死的冤魂偿命。

    “真是不巧,我偏偏就比你聪明一点。”张意之轻轻笑道。

    “就是你想的那样。”裴镜渊规规整整坐在床边,看着面前的张意之。

    “好得很,陆镜渊,或者你根本不叫这么个名字?你叫什么?”张意之从门口徐徐走过来。

    裴镜渊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你说的不错,不过是变了两个字。”

    镜中月、水中花,渊渊脉脉知寒深,他变景苑为镜渊,就像是打碎映照着虚假繁荣的镜子,径直扎进寒彻骨的深渊。

    张意之静静看着他。

    赵骅在旁边嘀咕:“好啊,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也没见他跟我说过他以前叫什么。”

    裴镜渊身上有伤,他起不了身。等到张意之行至他面前,他只能仰着头观她。

    张意之低头,恰到好处能见他微仰着的脖颈和眼底的水色。

    她想要伸手摸摸。

    她这么想就这么干了,赵骅察觉气氛有些奇怪,回头一看便见张意之伸出手指慢慢摸上了裴镜渊的侧脸。

    欺骗与隐瞒叫她心生怨怼,可那晚上不曾入眠的海棠花与钟声却叫那脆弱的不满下衍同样生出怜悯与爱意,她一遍又一遍认识他,亲手剥开他的一层一层伪装,剥开得越深,就越不能恨他。

    她想到很久之前,实则也不算是很久,就在那城隍庙外的台阶上相对,他们说要彼此扒开对方的皮。可时至今日仍旧不能全然把他扒光,他还是隔着云端在里面,遥遥相望着。

    不过没关系啊,她难道就一点秘密都没有了吗?张意之轻轻笑笑。

    指肚柔软,盈盈袖香。裴镜渊睫毛一颤却没有任何反抗。

    屋里的气氛迅速暧昧且升温。

    赵骅: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原来裴镜渊好这一口,原来张演之,啊呸不是张演之,那是谁!张之玉?他怎么也!

    “出去。”微哑的嗓音带着对他不识抬举的不悦,赵骅浑身打了一个颤,他幡然醒悟,满脸通红提着刀,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表现地就像是一个偷鸡捉狗的小人,蹑手蹑脚退出了屋子。

    这声呵斥也叫张意之稍微回了回神,她眼底的朦胧像雾一样融化,精光如同大雾里隐现的小舟出现在水面之上。她清楚看见裴镜渊眼底的心甘情愿和欲望,惊讶之余笑了笑,所以她干脆手心向下探摸了一下那仰脖上的鼓包。

    裴镜渊喉结一动,浑身一颤,张意之瞧见他白里透红的小脸和迷离的神态,恶劣地收回手。

    裴镜渊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拉扯间留在了那一处上。

    张意之惊讶而意外,一时间也忘了反应。

    裴镜渊轻笑,竟占了上风。

    张意之眼底柔情似水却又情不自禁想,她当时暗中向青杉打探,他确认定安王死于谋逆,便对陆氏存疑却又仅仅是出于佘氏朦胧不知的态度。这么一个人就了了如此,那么别的人注定也就不会再为这些过去的事倒反天罡证一个清白。

    这些事活像一座山,风雪无形,压在眼前这人的肩膀上。可血与雪之间,还能有干净的皮肉,似乎已经是天大的清明,她不该再祈求他有绝对的信任和坦诚了。

    更何况……张意之眼眸一深……她现在似乎也有了不能言说的秘密。

    那便压在心底吧,就一响贪欢又如何人?

    她抬起头瞧见穿着单薄白衣乖巧坐在床边上与往日绝不相似的裴镜渊,长睫低垂,颇有几分美人的姿态,不禁心中一动。

    然而这份温存没能过多久,因为马上赵骅在外面‘哐哐哐’砸门起来,带着阴阳怪调:“里面的人行了么。我还有事。”

    张意之收回手,看着面下赤色潮红呼吸不匀的乃至于有些发丝凌乱的裴镜渊,‘啧’了一声:“看来,赵骅不太同意阿。”

    “说吧,什么事?”张意之大步过去把门打开,抱手问。

    赵骅压低声音:“宣寰啊!大哥大姐们,我们把宣寰差点忘了!”

    听到宣寰的名号,张意之眸光一动。

    “人还在我们手里,这是个好机会。”赵骅暗戳戳憋了一团火,他眉间的焦急显露无疑。

    张意之自然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宣寰也是江王那边的人,就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尽早除之而后快了。而要是临死还发挥一些作用,比如说招供一些有用的消息之类的,那真是再好不过。

    她看向裴镜渊,后者却一直在注视着她。

    张意之迟疑问赵骅:“你打算怎么做?”

    赵骅在兴头上,没有留意到张意之的迟疑,他将心里的成算全盘托出:“宣寰是江尚阵的人,这些年潜伏在宫里不一定做过多少混蛋事,一定不能轻而易举放过她,趁着这次机会斩草除根!先拷再斩,一石二鸟。”

    “不行。”张意之想都没想接继说道。

    她脱口而出,下意识抬头回望裴镜渊,却见对方似乎也没有多少意外一般,还是沉静如水,似乎等着自己的解释。

    相比起裴镜渊,赵骅险些急得跳起来:“为啥?你你,你,她不就是救了你一次么?也能对她有感情了不成?”他有些结巴。

    不仅仅是这个缘故。张意之虚握的手心里出了汗,她不敢再看裴镜渊的神色,只低声说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先不用动她。”

    “?”赵骅迷惑。

    张意之顿了一下,“我还有事没找她问明白。”

    赵骅更加迷惑:“这两天问明白了过两天再杀,并不矛盾啊……难道你想要放虎归山不成?”

    “可是万一她已经后悔了不想替他们卖命了呢。她也带你们找到了我们不是吗?”张意之毫不让步。

    “赵骅。”裴镜渊突然开口适时阻止了两眼扽的一样大,想要高速输出的赵骅。他状似无意说:“你自己要想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受她牵制对你或许不是一件好事。”

    张意之张不开嘴,她没有再说什么,掉头就要往外走。

    “他这是?”赵骅指着张意之狼狈的背影,看向床边的裴镜渊,头上顶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她有事瞒着我们,不过这件事恐怕我们再怎么问她也不会告诉我们的。”裴镜渊这才慢吞吞说道,他不敢说太多话,每一次开口腹部都像是有钢针在扎。

    “给她时间,我们做两手准备。”

    赵骅见她走远,不理解但是听从裴镜渊的话:“那我们是?等着她?”

    “不能等。”裴镜渊好像又成了赵骅认识的那个裴镜渊,冷静客观,唯独冷冰冰少了些人之常情,“沈晏清已经划归我们阵营,且联姻一计又把江王的行军举措摆在了明面上,他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最恼怒的时候。我们必须要在他进一步行动之前先他一步占领高地。”

    “现在就等着沈江鉴那边行动,他动,则万事皆宜。”

    “行!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赵骅咬牙一拍大腿,他“倏攸”一下站起来,面色凝重,“不过江尚阵一直就是个疯子,你这样咬了他他指不定怎么就发疯呢。”

    裴镜渊只冷笑:“我还怕他畏手畏脚不肯疯出来呢。”

    *

    将要出院门的时候,张意之莫名回头看了一眼。

    夏天不知怎么的好像就快要过去了,蝉鸣声渐渐熄灭在厚云之间,听说南方流民暴乱,文人学士无有不忧虑上书的,可嘉阳仍旧是阴雨绵绵的清冷气候,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

    她眼角有些酸涩,强忍着回过头,一步一步走远。

    *

    她穿过小径经过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池塘,在小亭子里独自坐了很久。

    只为了一双相似的眼睛,值得吗?

    她听见自己这么问。

    那一双只在梦里出现过的,也会温柔把自己含着的眼睛。

    张意之无比确认那是国庙之后才出现在宣寰身上的,明明先前也曾见过她却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

    而三月三求签解签时,那张被解出来的话仍在耳边:“轮回星转,亲寒情也薄,或许有机会得见你一直想要见的人。”

    正是因此,那张签文鬼使神差的,叫她一直装着,装到了现在。

    她最想见的人到底是谁呢?是张九媋吗?还是曾幻想过的‘母亲’。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被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符纸,又一次察觉到荒谬。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从‘慕容’开始,她就已经逐渐放弃了挣扎、自顾自意识沉沦,一次又一次在梦里得见所有她想要的一切。

    她想,这又能如何呢?她从没有得到任何她真正想要的,所有的人都能为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拼搏,豁出命去也要护着也要得到,因为那些东西都是以后的东西。

    可她不是,她想要的早就已经死了。

    她此生,但凡清醒一天,都绝不可能再拥有那些东西了。

    张意之脸色越来越苍白,浮光跃金,在她裙角镀上金边,她一动不动宛若入定。

    为什么,又凭什么,她要一次次清醒着杀死自己。

    她猛地站起身,刚想要离开亭子,不预防脚下台阶,脚一扭险些跌下去。

    有人一下子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

    张意之听声猛然回头,宣寰站在台阶上扶着她皱着眉看她的脚:“太不小心了,你没事吧。”

    她的眼神那样清澈,就算所有人都没有发现有不对的地方可张意之一眼就能注意到。

    她在幼时曾无数次幻想要是张九媋没有经过这些意外和周折,只好好地被呵护,在她父亲身边安然长大,该是什么模样。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老师衣裳的怀兜里缝着有一张永不褪色的照片,上面的孩子跟张意之像到了□□成,其言笑晏晏,开朗活泼便如娇妍海棠旺盛鲜活,而眼中清澈美好,让张意之彻底崩溃。

    到后来,她逐渐接受,直到再次遇见这一双类似的眼睛。

    “宣女官。”张意之声音有些沙哑,她收回胳膊。

    “请别这么叫我,公主已辞去我女官的头衔,或许你可以直接叫我宣寰。”宣寰巧笑,坚持要扶着张意之,“你脚扭了,我扶你去亭子里坐坐。”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张意之的语气有些生硬,不过宣寰好像并不在意。

    “来了很久了,我见大人心情好像不是很好,便想着能在这里陪陪大人。”宣寰坦然说。

    张意之像是要把她看穿:“为什么不进来一块坐坐呢?”

    “大人一定想要一个人静静。”宣寰摇摇头,“我虽然不知道大人为什么事烦恼,不过我能解决的事实在有限。”

    “不瞒你说,我在为你烦恼。”张意之转过目光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此情此景,若是稍有情意,便很像是痴男怨女的深情对白,只可惜张意之做不了痴情凤凰,宣寰也不是蒙脱无知的池中之物。

    她稍微有些惊讶,但稍纵即逝:“在为了我烦恼?为我什么烦恼呢?”

    那一刻,张意之脑海中闪过无数零碎的片段,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告诉她!告诉她你是谁!告诉她所有的前因后果。不要把痛苦一个人埋在心里,不要再孤孤单单一个人!”可长时间的思念和欲望像是被纸糊住了嘴,她大脑一片空白,七零八落的蝴蝶一样翩跹的白光从全身脱离,在那一刻,她的灵魂感受了空前绝后的幻想的境界。

    她张张嘴,一个字都没法说出来,于是笑笑,低声问:“你现在过的好吗?”

    这种烂俗套,既陌生又熟悉的话术很快逗笑了宣寰,她奇怪且认真:“挺好的……我一直有想干的事,前二十年日日月月迫不及待,要恢复自由身去完成心愿。我马上就能彻底自由了。”

    是啊,无论是从沈月明身边离开,还是时机已到摆脱江王和沈晏清的掌控,她很快就能自由自在去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情。

    真好啊。

    在这个世界里,全然干净、自由、快乐。

    张意之听着那欢快的声音在耳边,心却像是呼啸着走了一万年,幻觉出现时心疼的征兆被无限放大,又在结束时犹如钻心剜肉,生生割舍。

    张意之站起身。

    “你的脚好了吗?”宣寰诧异。

    “小伤,没事的。”张意之转头就要走。

    “说起来,大人曾骗过我呢。”

    这句话成功叫张意之又回过身。

    宣寰站在亭子里,光的反射使得一些景色没法正式进入眼睛,就像台阶下阴影中隐秘的挣扎一样只消失在阴与光的交界处。

    “我骗过你什么?”张意之问。

    “我问过大人有没有兄弟姐妹之类的。你告诉我他们与你并不亲近,我看却不是那样……你的父母弟妹看起来皆疼爱你关心你,视之顶梁视之珍宝。”宣寰记起那晚上佘氏从自己怀中接过张意之的样子,便是她心中亦莫名感同身受,创伤凄凉。

    “我?”张意之隐隐笑,宣寰看不清也没有想过要看清她面上的光影斑驳,可张意之却一直看着五六步远站在台阶上光线处的宣寰。

    可那些好是有条件的,不是她自身能够创造的条件,而是绝不属于她的,一身虚假的皮囊。

    张意之攥住了身侧的那截衣裳。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亭子外面抿着嘴离开。

    直到张意之的背影看不见,宣寰才从手心里慢慢展开那张被自己揉皱了的纸。

    上面写着江王给自己恢复自由身前的最后一个任务。

    朱红的笔点着曲绕的花边,上面赫然写:“献祭神明”四个小字。

    宣寰猛地回过神,太阳将要落山,风吹过,似乎有些冷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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