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很远的天边一阵鹰啼，九天之上蓝天已经愈发明显，可不远处喧嚣愤怒着的人群举着火把站在绞刑架下，他们痛声咒骂着致使自己家破人亡的罪人，要求法力无边的祭司大人赶紧烧死她。

    尽管他们从来不了解她的生平，不知道她的为人处事，甚至理解不了她写的文章、颁发的政令，没有一项不是为了他们的公平。

    极度的混乱和天罚下，他们宁愿相信信仰，相信上天会收去罪恶的灵魂而原谅他们。

    秋风扫落叶，万里澄净，裴镜渊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血一点点在耗费，可他遍体生凉，早就已经掩盖了疲惫。他的头骨血管汩汩作跳，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无可奈何。

    他知道自己一直是个死人，黄泉树把他带回世间，不过是用仅剩的一点神力寄存着他的一口执念，等到他大仇得报，他注定要在六月飞雪里灰飞烟灭。

    可他不在乎，他活着就是为了那点执念，就是为了那所谓的清白。

    他就只是想在史书上写下正确的历史，只想挥去历史的阴霾，让所有人的都能清晰地活在后人面前。

    仅此而已。

    他从来没想过要再活一次。所以所有人都说这是他的机会，唯独他只觉得荒谬。

    可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他的执着有多可笑，世人根本不会在乎史书上的东西，他们也没有兴趣了解背后的事实与抉择。他们只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为此，一个忠臣也可以是不仁不义之辈，而违背了神明旨意的人就必须要死。

    他低下头，用仅剩的力气紧紧抓着张意之的手，他的脑子晕乎乎的，但是他清楚知道张意之想要干什么，他心里充满恐惧，像是要被潮水湮灭，他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在一次又一次眩晕的边缘咬着舌头又睁开眼。

    张意之苍白的脸上冷静的不像话，可是又有点颤抖：

    “这么多人啊。”

    裴镜渊定定看着她。

    “你知道吗？”张意之笑，她抬起手想要把裴镜渊紧紧掐着她手腕的手拂下去，却发觉他握的那样紧，仿佛只要一松手自己就会凭空消失了。

    “我今早上还梦见老师了，他说我成功了，我没有算错公式，没有毁了他一辈子的心血。裴镜渊，我做梦都想着要是能成功，我便不是所有人的罪人，我是想着要救他们的。可如今，我终于成了。”

    “……”裴镜渊还是不肯松手，可是昨天他伤得那样重，就算是要流血也足够把他流干。更何况张意之还给他下了药。

    “我知道你把我的慕容拿走了，我不要了。”张意之注视着他。

    “我现在就要回家，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裴镜渊心头上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张意之颤抖的声线里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兴奋：“我想回家了。”

    “让我回去去看看。”

    “你疯了，你疯了。你回不了家的，你会死的。”裴镜渊颠来倒去只有这么几句，“别去。”

    张意之含着泪花抬头，裴镜渊的头快要低到她的头顶上，她知道他坚持不住了。

    那些药粉是她亲自喂给他的，她最知道他早就已经体力不支了。

    “要以命还命还需要心头血，”裴镜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可我不会接受的，你永远别想，永远。”

    张意之含泪笑着，她摇摇头，假装看不见他的绝望：“裴镜渊，我早在那山洞里，就已经把我的血喂给你了，要不然你以为凭什么你还活着。”

    她抬起食指，在他沾着血迹的鼻子上轻轻划了一道，末了松手，留下一道血痕：“裴镜渊，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你曾跟我说，骨头太硬的人总要吃亏。可我偏偏有一副硬骨头，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吃亏不吃亏。”

    “我们彼此之间都见过最脆弱的样子了，所以即使现在我突然消失了，你要记得我。”

    “别去！”裴镜渊使出浑身的力气，眼底一片猩红。

    张意之，她没有回应，只是把卢先生曾给他的那只簪子从手腕上解下来放进裴镜渊的手掌里，不同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别上了一只漂亮的秋海棠。

    裴镜渊没接，那簪子“咔吧”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还是一动不动只牢牢看着她，只是那眼神没了深不可测没了冰寒万尺也没了故作的探究或是暧昧，只是浅显的把她装着，显现出脆弱哀求以及无助。

    “张之玉，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好不好，留下来，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不要离开我。”

    张意之眼眶酸涩，眼尾发胀，就在她忍不住要低头落泪的那一瞬间，她踮起脚仰起头湿润地吻上了他的鼻尖。

    血腥味弥漫开的那一瞬间，裴镜渊圈住她狠狠反客为主吻上她的唇瓣。

    缠绵带着颤意，一声声离别出自琴关，眼泪充斥着急促的呼吸，张意之在搂住他脖子的那一瞬间后退一步主动结束了放纵，她伏在他的耳边轻喃：“寒深，别轻易就忘了我。”接着伸手砍晕了他。

    她抱着他，慢慢将他滑倒，放置在墙壁上靠着，出了阴暗的角落。

    我爱你裴镜渊，我爱你的灵魂，爱你的坚守，爱你的隐忍爱你的少年意气，爱你对我所做的一切。

    但你有要走的路，我也有我要走的路。

    我们都不能为了彼此放弃，但我们可以互相成全。

    我给你生的时机，谢谢你让我也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我将面对所有一切我要面对的，而你也该将一切扳回正轨。

    我从不奢望爱情拯救我，也不认为这是属于爱的一场交易，我为你动心，你也为我动情，我们彼此欣赏，不必相守。

    对不起裴镜渊，再见了裴镜渊。

    我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她身上长袖的白衣裳被风鼓动地吹起来，漂浮着又缓落下。她腰间系了一根很长很长的赤色腰封，随着她的动作散落在裙边，每次摆动，裙边像天边积攒的云花儿，绽开又卷曲。

    她仔细描了花钿，点了绛唇，从容的地从山上走下来。

    岳长愿点燃了刑架上的火焰，她冷冷看着底下群情激愤的民众，闭上了眼。

    激愤的群众看见她就像是看见了弑父杀母的仇人，人人攥着拳瞪着眼，看着她走上高台。

    “妖女！就是你祸乱天象！让我们饱受洪水和战乱之苦！你应该被处死！”

    “大祭司！赶紧处死她！”

    可有人群里偶然有人逐渐从沸腾到像被泼了冷水一样迟疑下来，他们看见那所谓的妖女神色如冰雪一般冷静，甚至没有对他们的狂热作出一丝回应，她好像只是安静地在完成自己的仪式而已，而他们这些人，都只是狂热下的一点衬色。

    在他们的想象中，她至少应该是痛哭流涕害怕不已的，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就像一片落下的雪花，坦然接受了融化的结局。

    张意之站的很高，实际上她一直有点恐高，站在这里让她微微有点眩晕。

    极目远眺，太阳好像快从不远处的地平线上出来，已经融化了一小片泥土，溢出阵阵点点的光芒。

    她看不见，但是初日的光辉落在她的手臂，温温暖暖带着体温似的，她感受到了。

    她答应过裴镜渊，要与他看一万次日出。她食言了。

    没关系。

    将来会有人陪他看日出看日落的。

    她最终都要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永别了。

    风过，拂过她的发丝，亲吻她的侧脸，带去她的盲布。

    那一瞬间，她好像又能看见东西了。

    看见九媋抱着她哄她睡觉，看见外祖父揉揉她的脑袋叫她好好努力学习，看见春天抽出枝桠，看见孩子们笑着闹着跑过来，看见所有人对她招手叫她快回去加入他们……

    “啊！她……”众人见她手中举起的火突然松手，巨大的火苗一下从地面窜到了她的裙边和衣裳上，连同那短暂的笑意一下子被淹没了。

    “下雪了，下雪了，哪来的雪？”有人突然惊呼，像是平静的湖面上激荡起千层浪花，众人纷纷仰起头偶，发现方才还万里无云的晴日突然就阴云蔽日，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从一两片到鹅毛一般覆盖在人们身上。

    一阵海棠花香传来，火刑架旁那棵已经死了五百年的通天之树突然枝桠疯长抽出了新的枝桠，海棠花在漫天大雪之中绽放。

    所有躁动的人现在都不知所措，他们静默地站在大火之下，看早就已经淹没了她头顶的火苗在大雪之中盛放。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有人在问。

    但是没人能回答。

    一场大火足够干干净净带走她的一切。

    *

    庆宏元年，乾坤未定，公道以血平。

    *

    张意之去了什么地方呢？我也不确定。

    或许她终于回到了家里，

    她在一个舒适的雨天窝在沙发里抱着手机听着歌，睡意昏沉时沉沉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祖父和妈妈从研究所一块回来，

    两个人还没来得及换下冰冷的衣服，

    在对一个课题争吵不休，

    看见她，妈妈温柔说：“饿了吧，小傻子，怎么不会自己做饭啊。”

    外祖父换下衣服，洗洗手，朗声说：“还是得我亲自下厨啊！”

    她放下手机，懒懒的伸个懒腰。

    那时候树叶开始泛黄脱落，

    那时候天上下起了第一场大雪，

    那时候春天快要来了，虫声新透绿纱窗，

    那时候电视机里沙沙在响：

    哪里哪里又挖掘出了新的历史遗迹，里面记载了一个普通人平凡的一生。

    她对历史不是很感兴趣，却因为他的墓志铭停留下将要划走的手：

    他有很多次可能死亡的时机，

    他能死在战乱

    他能死在抄斩

    他能死在无人应答的漫天雪地

    他能死在孤注一掷的荒野山洞

    他能死在扪心自问的崩溃无解

    他能死在世人痛骂的口诛笔伐

    也能在回忆里一遍遍被阉割

    他可以不被理解，也可以就此陨落

    他能死在日出前，也能死在日落后

    他能死在阴谋里，也能被阳谋淹死

    但是他也能活着。

    活着看了庭中海棠一树树开，又在一年一年的雪天凋谢。

    或许大梦一场，醒来无处归章

    雨落，镜子里透露出似曾相识的身影。

    但是伸出手，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

    到此，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