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 026

    出墙后第二日，人数锐减。

    二十名士兵只剩下十名，难民更是只剩下原本的四分之一多一点。虽然这就是摆在面前的残酷现实，但多多少少还是会让人觉得有些恍惚，毕竟那可是数以万计的人啊，就是站着不动给巨人吃也会吃很久，可却仅仅只是两天左右，便只有这么点人了。

    逃离了那场地狱场景的基本都是些年轻点的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正值壮年，这若是放在平时也算是很好的劳动力，但王政仍旧觉得这些人已经不再年轻，所以将他们拦在了那条生路之外。

    天黑前，活下来的人们找到了落脚点。

    ——那是个废弃的村庄。

    而对大家来说，更幸运的是这里曾经是调查兵团之前壁外调查时来过的地方，这意味着这里存放着一些物资。士兵们得以将瓦斯和刀片全部装满、更换，难民们则是高兴今晚能够有点吃的果腹。

    萦绕在众人心间的死亡阴影在此刻似乎稍稍远去。

    吃过东西后难民们很快入睡。

    虽说经历过白日里那样恐怖的事情或许睡不着才是常态，但来自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实在让人不堪重负，所以在士兵们还打起精神守夜时，远远的也能听见有细微的鼾声响起。

    此刻雨声作伴，这些被王政私自判定没有明天的人们，或许在梦里又回到了曾经与家人相伴的美好时刻。

    橘枝和利威尔在树下守夜。

    虽说下雨天最好不要躲在树下，但又没有打雷，所以问题不大。就是这种绵绵雨的天气里在室外想要生火有点困难，也好在大树枝繁叶茂遮蔽了绝大多数的雨水，这才勉强升起了火来。

    按理说夏季的雨一般都下不长。

    但这场从出发前就开始的雨直到现在也仍旧没有停止，绵绵细雨中雨雾升腾而起模糊了旷野上的一切，而在没有月色的苍穹下有的只是无边的幽暗和阵阵夜雨带来的、仿佛要沁入人体内的寒凉。

    橘枝靠着树干，双手抱着曲起的腿，目光有点放空。

    利威尔就在她身旁两三个位置的地方，此时正专心地用树枝去拨弄看起来有点熄火架势的火堆。

    而在两人之间，之前分到的食物都是原封不动的。

    夜风阵阵吹得火堆的火忽明忽暗，暗橘色的光将两人的脸各自照亮一半。从被破坏掉的房屋地下储备库里找到的木柴似乎是因为下雨时雨水渗了部分进去，变得有点潮，虽然还不到点不燃的程度，但点燃后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但也不全都是潮的。

    利威尔摸到一根干树枝扔进火堆，烧了一会儿后突然就“噼啪”一声响。清晰的声音打破雨夜的寂静，发愣的橘枝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

    她看向了利威尔。

    利威尔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手上动作没停，只是道：“饿了就自己拿东西吃。”

    橘枝却没应声。

    她只是认真地看着他，好几秒后，直到利威尔皱眉看过来，才道：“利威尔先生，我能靠你近点吗？”

    利威尔没说话，算是默认。橘枝就起身，慢慢挪到他身边，等到两人肩膀都挨在一起后，干脆还把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

    其实大多时候利威尔都不会很喜欢跟别人靠近到这种肢体有接触的程度，但橘枝算是个例外。

    毕竟是自己捡回来养大的，就算是很多时候都在嫌弃她，但其实更多时候是在迁就她、纵容她。

    而有些事情嘛，有一就有二，允许她靠近就算是这样的。

    *

    橘枝靠过来后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火光跳跃的火堆。这实在跟平时的她有点不同，可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如果还能跟平常一样反而才更有问题，利威尔也知道她现在的心情肯定不会很好，但他又不是什么能言善道的人，更不擅长安慰人之类的麻烦事儿，而且她都没有表露出想要跟他倾泻内心想法的意思，那他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做什么，也只是一如平常而已。

    其实橘枝也想跟利威尔说说话，可她现在脑袋里根本就是一团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之前见到的惨状还在她的脑袋里不停重复播放，那些可怖的巨人、哀嚎的难民们、碎落一地的残肢断臂，以及那个没能在她的掌心下睁开眼睛的同伴，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要将她撕碎一样，让她胃内翻涌，恶心到想吐。

    但恶心的不是那些场景，是自己。

    橘枝其实一直在想。

    她想，如果自己那个时候没有为了那几个难民离开队伍，那巨人冲过来的时候只要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的话，就算也会有一些难民被吃掉，但却不会有那么多；或者当时就让难民们先移动，自己和几个同伴留下断后，也会是很好的结局。

    可她偏偏就是选择了最坏的那个。

    她觉得自己赶得及，她觉得自己说不定能救下那些人，所以她去了。哪怕身后好像有人惊慌地喊着让她不要离开，可她还是将他们抛在身后，离开了。

    结果就是她没能救下任何人。

    最开始的那几个难民她甚至都没看清他们的脸，只看到一堆残缺的尸体，而之后赶回来救下的中年男人和其他人，她从巨人的手里、嘴里也救下过他们，但在那场雨与血混杂的战斗中，他们前一秒刚被救下，下一秒就又被别的巨人吃了下去。

    惨叫声直到现在都还在她的耳边。

    还有那个同为调查兵团同伴的男人，他就在她的掌心下逐渐失去了温度。如果没有发生这场灾难的话他应该能够回去、能够再回到家人的身边，可他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片旷野了。

    ——“但你是调查兵团的福星，有了你的祝福，我一定会所向披靡。”

    那个同样死去的少女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橘枝的脑袋里浮现出她的笑容和死状，随后这个画面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冲进人群中的巨人和四散奔逃的难民们。

    笼罩在雨里的画面现在回想起来也仍旧是没有光亮的灰暗色，而喷溅的血混进雨里，整个天空和地面都变成诡异的暗红色。

    ——“不、那些巨人就要过来了，你别走！求求你别过去！”

    那时候有人在这么请求她，让她别离开他们。

    但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还是去了。

    而在对事情的发展已经无能为力之后，她又选择了离开。这次离开前她选择了看一眼，但只是看看又有什么用呢？

    记忆的画面追溯，突然就定格在一个被巨人抓住，马上就要送进嘴里的女人身上。

    她使劲挣扎着想要逃走，但最后却发现是徒劳，而在整个脑袋都被巨人咬住的时候她满脸全是恐惧和泪水。

    而那眼神却让人心惊。

    似乎是在那个临死前的时刻，她发现橘枝又准备离开了。

    “我不是都求过你，让你别走的吗？”

    陡然在耳边响起的话毫无疑问是幻听，但却让橘枝一直压抑着的反胃感到达了最顶峰。她没办法再忍，骤然起身跑进雨里，然后跪在地上使劲吐。

    可中午吃过的东西早就消化，晚上还什么都没吃。

    所以能吐出来的只能是一些粘液和黄水。

    *

    冰凉的雨丝落在肌肤上却冷得刺骨，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之后，橘枝还是坐在雨里。

    她愣愣地看着远方笼罩在黑暗中的旷野，眼泪没有征兆地就流了下来。最开始还只有一点，后来越来越多，任凭她怎么擦也擦不完，最后她放弃了，就那样毫无动静地枯坐在雨里。

    利威尔本打算等她发泄完情绪就自己回来，可随着时间过去她仍旧没有一点动静，而且对他的呼喊也毫无反应。知道继续让她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他最后转身离开，等回来时手里提着个桶身都长了青苔的桶回来。

    桶里还有半桶水。

    他倒掉一半，剩下一半却毫不留情地泼到橘枝身上。

    骤然被泼的橘枝立刻回神，她有点木愣愣地转过头，利威尔就站在身后。手里的桶被他随便一扔，脸上全是不耐，眉头也皱成一团，灰蓝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这下淋够了吗？淋够了就赶紧给我回来。”

    橘枝像是有些茫然地望着他，然后他“啧”了一声，走过来毫不温柔地抓起她的手，直接把她带回树下。

    又把食物塞进她手里，毫无感情地说：“吃。”

    橘枝默默地开始啃吃的，利威尔也在她身边坐下。

    暖融融的火光将身体里的寒意驱散些许，橘枝觉得大脑好像变得要清醒一点了。可一旦变清醒，她就总是会去想那些因为她错误地选择而被吃掉的人。

    嘴里的食物没尝出什么味道，因为她甚至都没嚼几下就直接吞下去。等到食物吃了一半，她停嘴，突然道：“利威尔先生…我想回家了。”

    利威尔看了她一眼。

    毫无疑问橘枝是天真的。

    这是利威尔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的，因为她的眼神一直清澈、明亮又熠熠生辉；她笑起来也像是太阳，总给人暖融融的感觉。做事情更是跟地下街出身的他、亦或者任何人都完全不同，她总是很容易就相信别人，相信后又会一心一意地去对那个人好，而且哪怕她拥有的东西不多，却也会把最好的东西给对方。

    这完全是被爱着长大的孩子才会有的表现。

    而被爱着的孩子也总是天真异常，因为一直都被保护得太好。

    在确定要留下她之后，他想过她的这份天真以后可能会让她吃大亏，而来自现实的打击往往都是很沉重的。而且在这种狗屎的世界里他不可能做到像她家人那样一直把她保护好，他也没有这个义务，可就算是这么想的，他又觉得有个会这么傻乎乎地笑着的小鬼待在身边也不错。

    利威尔的理性告诉他应该让橘枝早早成长，但他的内心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折断她用来探索世界的柔软的角。

    所以直到今日，在遇见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仍旧会下意识地去护着她。

    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

    就算让她成长这件事不是他来做，也总会有别人来。

    而现在她就遇到了。

    当筹码被摆在她的面前，保全两方是痴人说梦，但她就是这么做了。然后根据她的选择，事情向着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最后的惨烈结果似乎都是她造成的。

    没有受过打击的天真小鬼仅靠自己是没办法跨越这道坎，所以她只能选择逃避。

    ——想要再次逃回父母温暖的臂弯里。

    如果真的能够实现，利威尔当然也希望橘枝能够扑进父母的怀里好好哭一场，撒个娇。但在这幽暗无边的旷野里，没有她温暖的家和依靠的父母，只有她哭的时候会选择旁观的他。

    他觉得自己做不来安慰别人这种事。

    但他必须让她知道逃避是没用的。

    雨珠顺着树叶尖往下掉，滴滴答答。利威尔又往火堆里加了柴，然后才冷淡地道：“当初为了说服我留在调查兵团，你自己说了什么话都不记得了？”

    橘枝当然记得。

    或者说那晚发生的事情她绝不可能会忘。

    利威尔自然也知道她肯定记得，见她表情变了之后又道：“所以呢，你准备食言吗？”

    橘枝张了张嘴。

    她想说不，但一想到有那么多人因为自己错误的选择而死，她就会想会不会在外之后的未来，她也会让利威尔陷入危险。

    没有办法回答，她最后只能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把眼睛闭上后，黑暗让听觉变得更加灵敏。雨声、木柴燃烧的声音，以及身旁人极其轻微的呼吸声，这些全都充盈在耳边。橘枝突然想起，在儿时的雨夜，她总喜欢缠着妈妈给她讲故事。

    “利威尔先生…”橘枝的脑袋还埋在手臂里，所以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她问：“你小时候喜欢听睡前故事吗？”

    利威尔还没说话，她又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喜欢。妈妈以前会跟我说很多故事，守护童话王国的红骑士、讨伐巨龙的勇者…故事里面的每个主角都是女孩子，她们很厉害，也很特别。所以哪怕知道是故事我也很向往像她们那样去冒险、去保护别人。直到五条老师邀请我加入高专，那个时候我想，我也是特别的。”

    拥有反转术式的她跟一般人有区别，她也像童话故事里的主角那样是特别的，既然这样那她也想要用这份力量去帮助别人、保护别人。她觉得拥有别人所没有的力量的自己肩负着不一样的职责，她想要为别人而去使用这份能力。

    而来到这个世界、加入调查兵团后，在埃尔文请求她的时候她也愿意用这份力量去保护大家。

    她天真地认为自己很厉害，也跟别人很不一样。

    “但其实我一点也不特别……”

    “因为你没有守护过王国，也没讨伐过巨龙，所以你认为自己不特别？”利威尔的声音淡淡的，让人听不出情绪，“或许是这样吧，反正你说自己是一坨狗屎都可以。但在觉得你很重要的人看来，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以前还没拥有那份能力的你，永远都比别人更特别。”

    毕竟孩子在父母的眼里永远都是最棒的。

    利威尔的话似乎让橘枝有点愣，她从臂弯里抬起半张脸来，看着身旁没有表情的他。嘴巴张了又张，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后还是问：“那…对利威尔先生来说，我也是特别的吗？”

    “嗯。”利威尔没有任何犹豫地应声，随后在橘枝发亮的眼神中加了句，“特别的笨。”

    橘枝：“……”

    过分了嗷。

    虽然利威尔地回答让橘枝有点郁闷，但不得不说她的心情似乎好了点。但是一想到那么多人因为自己死掉，她又把脑袋埋回臂弯里，“但我还是好差劲……”

    声音很小，但利威尔听见了。

    又一看她，立刻就明白在想什么。

    “你觉得那些人的死都是因为你对吧。的确，跟你有点关系。”利威尔说得那么干脆，橘枝觉得不像是想安慰她的样子。但随后又听他道：“但你当时没有离开那些人就不会死吗？王政的目的很明确，所有的难民都必须死在这次的‘战役’里，就算没有你，他们也注定不可能活着回去。”

    现实就是如此。

    二十五万的难民，就算有人能够回去，也绝不会超过百人。

    橘枝当然也知道，“但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不应该那样死掉。”

    就那样因为她的原因，被啃食得尸体残缺，死前还那么害怕和绝望。

    利威尔这时又看了眼她，“那你觉得他们该怎么去死？一人挖一个坑自己躺进去，我们负责填土，你甚至还可以给他们挨个磕头。也不是不行，反正这块地这么宽，埋这么点人绰绰有余。”

    利威尔的语气和眼神实在过于嘲讽，橘枝被看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她不否认他说得的确很对。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没办法看着他们去送死。

    利威尔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无非就是没办法看着那些人去送死之类的。

    “你最应该考虑的是活着回去。”

    橘枝抬眼看向利威尔，“这是聪明人的做法吗？”

    “不。”火光跳跃在利威尔眼里，他淡声道：“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橘枝也知道如果继续去考虑保护难民的问题其实毫无意义，因为他们注定不可能再回去。那与其耗费瓦斯和刀片去做一件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那不如从最开始就别去做。

    这是聪明人的做法，也是省时省力的做法。

    她知道自己也应该这么做，这样也能让自己轻松点。

    ——但她做不到。

    橘枝想，利威尔先生总说她是天真小鬼是没错的。

    而且她也的确很笨，明知道是没有结果的事情却还想去做，还与大流背道而驰。

    “利威尔先生觉得怎样才是对的呢？”

    “没人知道现在作出的这个选择到底是对是错，所以没必要那么纠结，按照内心的想法来就行。”

    “那利威尔先生还说我最应该考虑的是活着回去？”

    “那只是我希望你这么做。”

    利威尔的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

    现在也是，他就安静地看着橘枝，橘色与他眼中的海融合，仿佛滚烫的熔岩被冷却其下。

    “我还是想尽力去保护大家。”凝着那双眼睛的橘枝脱口而出，等反应过来后发现利威尔表情没变，就眨了眨眼，又道：“虽然我一个人的力量很微不足道，大家也注定将在墙外的土地沉眠。但是我希望他们知道，有人希望他们能够活下去、也有人在为此努力。”

    “他们虽然被王政放弃，但我肯定，没有人比他们更有资格活下去。”

    橘枝此刻已经一扫之前的模样，眉眼间流露出笑意。

    她的眼睛平时略圆，看起来就很可爱。但一笑的时候就像春水被拂开了涟漪，光落在水面带出暖融融的波光粼粼。

    ——那是任谁看过一眼都绝对不会忘掉的模样。

    利威尔垂眸。

    橘枝的这个决定仍旧可以说是天真，但他没有资格去干涉她。当然，他也可以选择旁观她的做法，可说真的，有些事情放任这个小鬼自己去做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就像让她自己参加这次的“夺还战”。

    也像是让她为了那些难民去努力。

    “你觉得以你的能力能够做到哪一步？”

    利威尔的提问让橘枝一愣。

    她有些犹豫着，试探性地道：“就…让大家尽量晚死一点？”

    “那你想不想有人活着回去？”

    橘枝几乎是下意识道：“想——”

    “但你一个人基本不可能做到。”利威尔的话让橘枝一哽，她看他一眼，总觉得他是故意的。但随后又听他道：“不过一个人做不到那就两个人来。”

    “所以，向我求助吧。”

    雨声滴滴答答，利威尔的声音不大不小。

    那没有丝毫起伏的语调让橘枝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一看那双眼睛也知道，她没有幻听。

    因为他的眼睛仿佛在说，——只要你开口，我就会答应。

    利威尔总说橘枝天真，可她的天真以前是家人在守护，而现在，不就是他在守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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