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 032

    远处天际黑压压一片，雷电在厚重的云层里滚动，偶尔的雷声响动间重物倒地的声音也断续从四周而来。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有远有近，仿佛是什么在重重地敲击着心脏，让人本就紧张的神经绷得更直。

    闷雷阵阵连同巨人倒地的声音一同在近处炸响。

    橘枝熟练地使用立体机动装置避开前方的同伴和倒地的巨人，等攀上右侧房屋的屋顶后她顺着被钢索带上来的力道往前跑了几步卸力，随后才停下来眺望远方。

    毫无疑问这座巨人四处游荡的城镇已经无人居住。尽管这里的一切都还是当初人们逃难离去时的模样，可时间将这荒芜之地也慢慢带向了腐朽的道路。无论是谁，只需要从高处眺望，就能看到那些曾经色彩艳丽的瓦片已经在这几年的风雨之下褪去不少颜色、也生出苔藓，而杂草在墙角疯长，蛛网结满每个屋檐之下。

    这里是曾经被誉为“花之城”的莫斯卡奇特。

    在巨人尚未到达之前，这里的人们依靠培育、出售各种珍稀名贵的花朵而生。数量和种类繁多的花种从这座只有翁城一半大小的城镇中流通向更内陆的地方，那些小小一粒、但却名贵的种子经过商人们的手最终就会盛放在贵族们的花园里供人赏乐。

    而现在，在这荒凉之地里，那些本该因为人们逃难而被遗弃的花种却不知为何会盛放在这无人的街道中。

    雨前灰蒙蒙的天将整座城镇也涂抹成灰暗的颜色，但各色的花朵盛放在四通八达的街角小巷里。哪怕这些花儿曾经被认为娇弱、需要精心养育才能存活，但即使无人照料，且在巨人日复一日的践踏之下，如今它们也仍旧与杂草为伴，顽强地点缀了这座城镇。

    ——现在它们是这荒芜之地里唯一的生命与色彩。

    穿堂风从远方来，裹着血腥味和花香。

    橘枝刚将视线移向风来的方向，一抹在这灰暗天地里明亮显眼的橘红色就窜上天空，又渐渐在风里消散。那是调查兵团通知用的信号弹之一。有别于其余几种颜色，橘红色表明的信息是所在小队中出现负伤者，需要医疗救援。

    调查兵团一直都有医疗队，小队只有六人，作为普通人的他们只能对受伤的同伴进行最简便的紧急止血处理。而伤者是否能活下来基本全看伤势情况和运气。但自从橘枝的能力被大家知晓后，她就加入了医疗队，而队里原有的成员全被分配到其余小队中，同时埃尔文又挑选了四位战斗能力出众的士兵加入，一共五人组成新的医疗队。

    橘枝还混了个队长来当。

    不过除开她之外小队剩余四人其实全是战斗人员，毕竟像是调查兵团在城镇之中清理巨人、存放补给物资时势必就会更容易有人受伤，而四人需要做的就是跟在她身边为她清扫障碍、让她保留体力好治疗更多人。

    橘枝赶到发出信号弹的小队所在时，小队其余成员仍旧在跟巨人缠斗。

    伤者正被人看护着平躺在屋顶之上。

    他的整条手臂都被啃掉大半，虽然有队友用布条紧急为他止血，但他仍旧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

    橘枝不敢耽误，立刻开始治疗。

    人多的地方就会有巨人源源不断地被吸引过来。橘枝在这里治疗伤者，而加上她所在医疗队的四人和这只小队剩余的人就都在周围与被吸引过来的巨人战斗，大家都很默契地将战场与她和伤者拉开距离，以免误伤。

    治疗一条手臂对橘枝来说本就不算难事，而且就算在这个世界她的反转术式会受到限制，但经过这么几年不断地训练，她也能够做到比最开始更好、更加轻松。

    而就在她治疗时，原本守着伤者的人也放心下来，转而去帮助其余同伴。

    橘枝周围现在都是真空地带，与巨人战斗的大家自发以围圈的方式将她和伤者护在正中央，这样无论从那个方向有巨人来都能被阻挡。但偏偏，在这种考虑很周全的情况下也仍旧有意外发生。

    不远处的尖顶房上，一只头大身小、看起来最多只有十二三米的巨人正在看着这边。它原本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个恶心的装饰品一样在上面挂着，可就在橘枝要将伤者完全治愈时它突然就有了动作。

    双脚一蹬跳跃到近处的屋顶之上，身形快得如同炮弹在飞速逼近。而临到外圈正在与其余巨人战斗的人员跟前时它却没有选择攻击，反而只是在几个屋顶之上跳跃着避开，然后朝着正在原地无法离开的两人而去。

    “队长——”

    医疗队中另外一位女孩子、拥有圆圆脸蛋的菲娜惊呼一声，然而她和其余人都正在跟巨人战斗，轻易不能脱身。橘枝自然听到了她的呼喊，也看到了那只速度极快的巨人，她猜想这家伙可能是奇行种，不然不可能放弃周围聚集的人只朝她和伤者而来。

    所以——她要怎么办？

    躲开自然会很轻松，但现在还没恢复意识的同伴要该怎么办？那么…也只能迎战了。

    橘枝砍巨人的技巧只能说一般。

    毕竟自她加入后也就首次壁外调查和玛利亚之墙夺还战时砍得多一点，剩余的时间她都是作为治疗人员被别人护着，要保存体力、也是避免和巨人战斗会浪费救援伤者的时间。

    所以她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解决这只奇行种，但只要能稍微拖延点时间其余人肯定会抽空回防。而且她砍巨人不行，不是还能用术式直接揍么。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迅速打定主意，橘枝正要先停止反转术式，却没料一道声音先一步到来。

    “橘枝队长，请继续治疗——”

    橘枝对这个声音可太熟悉了。

    哈特·罗萨德，101期训练兵毕业首席，现在是利威尔队伍中的一员兼小跟班一枚，能力十分出众并且极为尊敬自家队长。

    总之他来那也可以安心了。

    但橘枝不知道自己安心得太早了。

    治疗进入最后阶段，她稍微分心观察那边的情况。只见一道身形极速地从街道之间穿行而来，如同离弦之箭直逼那只奇行种后颈，然后在奇行种的大嘴都近在她眼前时，少年手脚麻利地砍下那块致命的后颈肉。随后原本瞪着个眼睛要吃人的奇行种瞬间就像断了电一般，停滞在半空的身体迅速下坠，而事故就在这时发生。

    奇行种那条伸得老长的舌头在它砸在屋顶的时候因为惯性垂落，正在它面前几米不到的橘枝和刚刚才恢复一点意识的伤者都倒了大霉。

    一阵黏腻恶心的触感顺着脑袋往下，臭味瞬间侵袭鼻腔。等反应过来，橘枝才知道自己是刚刚好被奇行种的舌头给舔了个正着。没错，从头到腰，也好在她面前还有个人躺着，所以腿幸免一难。

    但是…就这也足够恶心了吧！

    治疗刚刚收尾，被自己身上的巨人口水味恶心到的橘枝立刻控制不住地跑到一边开始干呕起来，终于完全恢复意识、还没察觉自己也是个倒霉蛋的伤者看着她的举动有些迷茫，转而将视线挪向刚刚落地的哈特。

    那目光之中的询问之意不言而喻。

    然而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同伴出够风头的少年此时却变得很尴尬。他看了看橘枝，又看了看身边还是一脸不知道发生了啥事的人，最后只能将视线转向后他一步的利威尔。

    利威尔正领着剩余的队伍成员协助医疗队和另外一队的队员快速将周围游荡的巨人清扫干净，随后他先嫌弃地用手帕擦了擦手上溅到的巨人血，才移动过来。只是一过来就看到橘枝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头发和身上仿佛沾了什么很黏腻的东西。

    他又将视线移向哈特，显然是在询问发生了什么。

    被眼神询问的哈特倒是一脸视死如归，干脆道：“请您责罚我吧！”

    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利威尔：“……”

    这小鬼在搞什么？

    然而利威尔很快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只见有几人快速地围到被治愈的伤者面前，本来正要关心同伴几句话，却刚凑近就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瞬间灌满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他们立刻捂住脸，迅速往后退。

    “喂，拉夫，你这家伙身上什么味儿？！”

    “什么？”才刚恢复意识的拉夫一脸懵，他下意识闻了闻自己，结果下一秒也被臭到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着眼睛，正想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刚恢复一点意识时隐隐约约看到的事情闪回眼前，他迟疑地喃喃道：“我看到…巨人的嘴？不对，是舌头…从天上落下来，砸在了我脸上？！”

    拉夫这下也惊得跳起来了。

    他看向一边已经几乎蒸发个干净的巨人，又看看离他至少五步之遥的同伴，脸上不知道该是个什么表情。

    倒是他的同伴们跟他打着哈哈。

    “那个…虽然你很臭，但我们还是好…呕！”

    “呃，吉米说得对。拉夫，你放心，我们不会嫌弃…呕……”

    看着两个同伴话说一半先呕为敬，拉夫露出看破一切的表情。随后就见他眼神坚定，一个俯冲上前，两手一边勒住一人的脖子，将他俩硬是往自己胸口前塞，并且表情十分狰狞。

    “同归于尽吧，你们两个混蛋！”

    “啊啊啊——拉夫你这家伙才是真的混蛋！！”

    “松手！快松手！要死了要臭死人了！！”

    “还真是些没有警惕性的家伙。”

    看热闹得知了事情原委的利威尔虽然嘴里嫌弃着同伴没有警惕性，但其实他和自己小队的成员一直都在警戒周围。毕竟让刚刚差点经历生离死别的同伴之间打闹一下来放松神经也很有必要，但注意周围有没有巨人来更重要。

    而后，看完热闹的他突然意识到另外一件事来。

    ——该怎么把同样沾了巨人口水的橘枝洗干净？

    利威尔的烦恼很快得到了解决。

    当天夜里，一场大雨来袭。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也是春雨。

    调查兵团的大家都躲进了废弃的房屋中避雨，反正夜晚巨人会失去行动力，只需要派人守夜放哨、稍加警惕就行。

    而当大家都在躲雨时，橘枝一个人反而跑去淋雨。

    因为她实在是受不了身上的巨人口水味儿，也别提别人对她和另外一位倒霉蛋敬而远之，就是她自己都要被熏死了。然而更倒霉的是现在正在壁外调查中，也找不到水源来洗澡，但又很幸运今晚正好下雨，所以干脆就淋雨来冲冲身上的味儿。

    橘枝淋雨，利威尔就靠在屋檐下陪她。

    然而两人这番操作被一些不知情的人看到倒是脑补了很多，反正等到这次壁外调查结束回去后，调查兵团中广为流传两人是不是感情出现破裂的谣言。

    至于为什么这么猜测，有人是这么说的——“小橘子都伤心到去淋雨了啊，大哭只有在雨里才看不出，你们不知道吗？利威尔那个家伙还在一边冷眼旁观，太混蛋了！”。

    真淋雨但没哭的橘枝：“……”

    虽然很感谢大家这么关心我，但是被冤枉的利威尔先生真的很可怜诶。

    无辜被骂混蛋的利威尔：“……”

    建议你们这群家伙闲着没事儿干就去洗洗脑子，别整天瞎猜，还猜不准。

    *

    102期训练兵毕业昭示着848年的春又过去了。

    然而在新兵入团前，调查兵团要先整个搬迁。

    其实现在的本部距离出发的托罗斯特区也不是很远，但埃尔文考虑到壁外调查进行得越发频繁，如果将每次赶路的时间省下来会更有价值，所以他跟驻屯兵团南方最高总司令匹克西斯商量、又经过对方推荐后在托罗斯特区内找到了合适的地址作为新的本部。

    搬迁结束后新兵也立刻入团。

    现如今调查兵团的人数渐渐增长，主要原因是埃尔文首创的长距离探索阵和橘枝的反转术式在极大程度上避免了很多人员死亡。而因为人数渐长，埃尔文又重新规划了人员安排。

    如今就是团长之下设有分队长，每位分队长会配有一位副官，而副官之下则是数位班长。由班长带队，管理分配到其手下的普通士兵。

    总而言之，管理方式比之前要更加细化了一些。

    这次管理方式变化后，法兰也升任班长。

    伊莎贝尔知道这消息后吵吵囔囔着为什么她没有当班长，法兰笑呵呵地说让她稳重些就行。但说实话成为班长带领队员对伊莎贝尔来说并不合适，毕竟以她的性格来看还是不用思考直接听令更为合适。

    橘枝的医疗班还是单独在外，而在作为调查兵团最高责任人的团长埃尔文之下、作为亲信的分队长有一直受他信任的米可以及韩吉。

    米可自然不说。

    但橘枝得知韩吉成为分队长的消息还是很诧异。虽然之前韩吉也就比利威尔晚一点升职，但她实在没想到韩吉能够这么受到埃尔文的看重。

    利威尔对韩吉成为分队长倒是不觉得意外。毕竟他经常参加作战会议，其实跟韩吉接触得更多，而且从她带领的小队每次结束壁外调查后人员存活数量和伤亡次数来看也能发觉她是个有能力的人。

    而埃尔文总是善于观察、思考，并在这之后作出各种最合适的判断和决策。所以他能发现韩吉的才能并重用她其实也是在常理之中。

    虽然韩吉升职为分队长让橘枝有点意外，但她还是衷心地想要祝贺她。

    所以这天在食堂里看到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韩吉，她一边意外着一向人际关系很好的人怎么今天落单了，一边走过去想要表达祝贺，但刚走近，就看一直垂着头还以为是在吃东西的人其实正在碎碎念着什么。

    橘枝有些疑惑，小声喊道：“韩吉？”

    闻言，韩吉抬起头来。

    她眼下有点青黑，看起来仿佛熬了夜。而看到橘枝，又立刻双眼发亮，没等人说什么就问：“小橘子，你对巨人感兴趣吗？”

    橘枝脑袋一卡。其实最初知道了有关巨人的各种知识后她的确对这种比咒灵还奇特的生物产生了一点兴趣，但后来因为观看了巨人吃人现场画面被恶心到，所以唯一一点兴趣也没了。

    然而又是没等她说什么，韩吉就很急切且热情地抓住了她的手，并道：“我就知道会有人跟我一样对巨人感到兴趣的。小橘子你知道吗？这次壁外调查中我砍下了一只巨人的脑袋，并且一脚将它的脑袋踢飞了！没错，踢飞了。你不知道吧，巨人那么大的身体，但是那个脑袋却特别轻，这根本不合理！”

    韩吉越说越兴奋，橘枝就越来越懵。

    她听着韩吉从巨人脑袋轻得能够被人一脚踢飞很不合理到为什么要吃人、吃人是为了什么、没有生育能力的巨人又是怎么繁殖的，总之一大堆话，一句接一句，听得她脑容量都不够了。

    然而就算现在想走也来不及了，因为韩吉说得太起劲儿，根本没有让她插嘴的余地。

    直到——

    “臭四眼你知道现在什么时间了吗？”

    利威尔找来了。

    忙了一下午的他饭都没吃就回到房间，然而却没听到一如既往的那句“欢迎回来”，本来也没有太在意，还以为人睡着了，但走进屋里没见人，桌上也没有留纸条说明去哪儿了。

    想想在本部里也不可能出什么事儿，所以先去洗了澡，结果等他泡完澡出来都还没见人。

    这就奇怪了。

    橘枝只要没事晚上都会在房间里等他。

    以前不说，最近她又喜欢黏着他一起在睡前看会儿书，虽然很快就会靠在他怀里睡着，但这件事也算成了她的睡前习惯了。

    可今天都这么晚了还没见人回来，她应该也没什么事情要去做，不然就会告诉他或者是留纸条说明。

    利威尔只能出门找人，结果一路找来，最后就在食堂里看到橘枝有些坐立不安的背影。而对面，那个四眼正话痨地说个不停。

    啧，这臭四眼一天没事干么。

    韩吉面对利威尔的眼神倒也没怂，不如说她压根没想过会不会被揍。反而她极为高兴，一边说着“利威尔你也想听我说巨人的事情吗”一边很兴奋地拍桌而起。

    然后利威尔就面无表情地伸手搭在她脑袋上把她人按回去了。

    “你这家伙眼睛连着肚脐眼吗，外面天都黑了多久了没注意？要是精力旺盛没地方发泄就去墙外砍几个巨人再回来。现在，我要把人带回去休息了。”

    利威尔的嘴巴一向比眼镜蛇还毒。

    好久没听他这些比刀子还扎心的话的韩吉都被整懵了，等她终于反应过来时食堂里已经只有她一个人了。最后她只能一边喃喃自语着“这家伙嘴巴怎么更毒了”，一边才终于觉得饿一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开始解决自己餐盘里早就冷掉的午餐。

    然后，她就被面包咯到了牙齿。

    “啊痛——这面包冷掉之后为什么会这么硬啊，话说这个面包只要把一头削尖都能够把巨人的后颈肉削下来了吧？！奇诺大叔到底在做什么新型武器面包啊！”

    可怜的韩吉，好不容易找到个愿意（？）听她说这么多关于巨人事情的橘枝却又被抢走（？），最后就连啃个面包都还要先咯一下她的牙。

    *

    秋末，848年最后一次壁外调查结束。

    隔天，利威尔被提拔为兵士长的文书下达。

    兵士长是仅次于团长之下的职位，并且还拥有整个调查兵团的士兵管理和调配的权利。而利威尔之所以能够升任这个职位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些年来埃尔文对他的信任，更是因为他拥有能够胜任这个职位的能力。

    就在这次壁外调查中，调查兵团在到达翁城西甘锡纳之前却遇到了雨雾。平原之上，雨雾会极大程度影响视野，并且信号弹也难以使用。

    而就在埃尔文决意该是原地待命还是继续前进时，巨人先一步从大雾中来。

    被影响了视野、且周围没有能够让立体机动装置最大程度发挥作用的树木和建筑，士兵们在与巨人的战斗中逐渐落入下风，可这种情况下烟雾弹不能使用、也不能让巨人继续前进，必须阻止。就这样遇敌的班奋战，然而等到通知人员到达时才发现那个班已经被全灭。

    地面上只留下残缺的尸体和被雨水稀释的血迹，而顺着脚印的方向推测巨人至少有四五只，并且已经侵入内部。

    通知人员立刻追寻巨人脚印而去，但路途中雨势变大，脚印被大雨冲刷，他分辨不清巨人前进的方向，只能朝着最近的那个班而去。

    然而最近的那个班也没有遭遇巨人，最后通知人员提醒过后将消息分散传递给各班，消息最终递回了中央。

    ——有一群巨人借着雨势混进了阵列里，前进方向暂时不知，请各班人员注意。

    利威尔当然也收到了这个消息，然而等他向通知人员了解了更加详细的情况后才发觉，那群失去踪迹的巨人最开始前进的方向就是橘枝所在的医疗班。

    只不过医疗班位于队列最中央，平时能够放任巨人去到那里几乎是不可能。但今天大雨又起雾，好像一切都有可能。

    不可抑制地，利威尔想起了他们参加的第一次壁外调查。那天也是这样的坏天气，他离开了他们，独自去刺杀埃尔文，而等到他赶回来后橘枝和伊莎贝尔都被巨人啃咬得不像样，他只救下了法兰。

    若非没有橘枝，那他最后真的会输得一塌糊涂。

    没由来地开始感觉到心悸，这种感觉利威尔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但他只能将这种混乱的思绪全都压在心底，直到——不算特别大的爆炸声响回荡在平原之上，就裹在雨声里。

    他立刻意识到是橘枝出事了。

    因为他曾经在她训练的时候见过的，她给他解释说空气压缩到一定程度之后再一口气释放就会产生这样的爆炸效果。所以，那群巨人是到她那里去了。

    调转马头是下意识的动作，然而直到对上哈特的眼睛，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身份的不同。

    他不再如同那个时候能够随意行动，现在他的手中还有其余人交托给他的性命。他的队员们信任他，所以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都交付给他。

    而他绝不能随意辜负他们的信任。

    但是……

    利威尔不喜欢做选择题。

    但人生中又处处都是选择，而且偏偏很多时候人们面临选择时根本看不出来、也不可能会知道哪个选择才是对的。正如现在，他知道自己应该担负起队员们的性命，这是他该有的职责。但是，这也意味着他不能去到橘枝的身边——他的恋人，她和他相伴了这么多年，一起从地下街走出来。其实他们互相确认心意也没有特别久，但又好像过了很久，久到有时候他都以为人生过半，但其实很短，短到他甚至还没能给她一个婚礼，和她正式成为夫妻。

    所以呢，他该如何选择。

    ——“请相信我吧，利威尔先生。”

    雨水从眼角冲刷而过，刺痛着眼睛。

    利威尔只能闭上眼，双手更加用力地抓紧缰绳。

    “分队长。”这时，哈特上前与他并行。这位少年经过一年时间的打磨变得更加锋芒内敛，他看着利威尔，“那阵巨响是橘枝队长弄出来的吧。您——”

    “继续前进。”意识到哈特要说什么，利威尔打断他，“等待从中央传来的命令。”

    利威尔的表情太平常，也太冷静。

    他额角黑发湿透，但潮湿的雨雾仿佛侵入他眼中，那种像是让人沁入冷水中的眼神，一眼就能让人看明白他的坚决。是的，他不能丢下队员独自离开，他需要担负起自己的职责。

    所以，他再次选择相信她。

    哈特瞪大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当然知道利威尔这个选择对于他的身份来说是没有错的，可是从捏着缰绳的手来看他就更知道自家分队长的内心该有多不平静。亦或者说，该怎么才能平静下来呢？

    那是他的恋人、爱人，也是家人。

    是唯一能够让他眼含柔情注视的人。

    哈特退下，与其余同伴平行。利威尔独自在前，几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却无法确定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

    在想——那天她被巨人咬在嘴里气若游丝的模样、以及躺在地上任由雨水冲刷却毫无声息的模样。

    也是在想，自己到底选得对不对。

    “分队长——”曾经血色的画面被呼喊打破，利威尔回头，身后几人都在看着他。

    有人开口道：“请您前往橘枝队长的身边吧。”

    他眼神一闪，正要开口，又有人道：“请您放心，以我们的实力可不是随便就能被巨人吃掉的！”

    “没错！而且不是还有哈特在吗？这小子可是得到了您的认同，所以请放心去吧！”

    哈特的确很有实力。

    利威尔一直觉得只要给他时间，他能拥有不输于米可的战斗力。可尽管这样，他也不能——

    “橘枝队长总是在任何人需要她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前往。”哈特先一步开口，他看着利威尔，“但现在，她或许也需要帮助。而我们不能随便离开，让队列被打乱。”

    “所以，分队长——”几人这时却异口同声。他们坚定的语气混杂在雨珠坠地的声音之中，显得很小，却又仿佛震耳欲聋，“请您代替我们去帮助橘枝队长吧！”

    利威尔久久凝望着几人。

    大雨之中，所有人的面貌都被模糊几分，但他们目光如炬，眼神如此坚定。

    他放松下心，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

    “哈特，指挥权暂时交给你了。”

    “是！”

    利威尔又看向其余几人，但语气不像跟哈特交代时那样严肃，反而放软些许，“那就拜托你们了。”

    “是——！”

    大雨还没停，利威尔极速赶往橘枝所在。

    路途中偶尔还是能听见爆炸的声响，他的心也越发被牵动。直到在雨和雾的尽头，他看见她，一如那个时候那般、清楚地看见她。

    地上都是巨人的残骸，正在雨雾中蒸发，直至消失殆尽为止。她骑在马上，灵活地配合队员们砍杀巨人，偶尔伸手，在术式使用范围之类帮助队员脱困。但即使几人配合得很好，可爆炸的声响吸引来更多的巨人，所以哪怕他们刀刃变钝、拼尽全力也总是不能脱离险境。

    而就在利威尔马上进到能够使用立体机动装置进行支援的范围时，一名队员因为雨天巨人身上湿滑而失误——与那时候的伊莎贝尔相同——他被一只巨人抓住，然而其余的同伴却不能立刻赶去救他。

    只有橘枝可以，所以她没有犹豫。

    利威尔不止一次在橘枝训练的时候去看过，以往他总是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她使用立体机动装置飞升到高处，随后下坠、一点点接近目标。风极速地从她耳边刮过，如同针刺。但她目光凌厉，没有丝毫退缩，双手交叠在脸前、身体如同蝴蝶般轻巧却又直直坠落。

    现在也一样。

    有什么炸响、有什么破碎。

    是巨人的嘴、血肉和骨头。

    也是她的皮肤和肌肉。

    血腥味瞬间混进雨中。她接住掉落的同伴，身上受伤的地方正以极快的速度恢复，被血色染红的衣服也在雨水地冲刷下恢复原来的模样，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

    但他看见了。

    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看见了。

    看见了她。不是那个时候濒死的脆弱模样，而是现在，凌厉、干脆，如刀刃般锋利的她。

    其实橘枝一直在成长，利威尔最知道。

    但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让他在确认她彻底安全前放松下来，所以他绷紧神经，在马背上站起身来，拔刀出鞘，刀尖和目光直指从雨雾之中显出身形的巨人们。

    ——接下来，该他的刀见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