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快，请上座。”
刚入了半夜，樊花楼前已是满堂荒唐，滚滚南淮河水上恩客络绎。
林岁安勾唇，衣袂翻飞，迈步直上那东南角，飘渺出几缕熏烟的雅间。
“这。”招呼的人抿了口酒，眼中笑意难掩。
“杉辞。”岁安望着苏杉辞那绯红衣杉挑了挑眼，扬唇于旁坐下。
“来得恰是时候。”苏杉辞欣然，重将目光垂落于视线良好的正中央。
半月前见阿迦娜一曲胡乐惊为天人。这人便着了迷，得空便来此只为不错过阿迦娜一颦一笑。更莫说一掷千金。
岁安笑笑，捏起糕点几口吃下。
哄闹樊楼随灯光尽消一同泯去。只余不知何时悬于中央正空的点点烛火如繁星。
短促多变，昳丽诡谲的主旋随编钟轻铃而延展绵长，胡旋舞自那方寸间如血蔷薇绽开。
岁安收回眼，却是往屋内那半掩的窗走去。
清冷月光自窗棂披撒了小半片，于漆黑屋内显得那般熠熠。
“该让他们见面了。”虚空之中，幽幽声音似有似无，凌驾于众世界之上，而那苍穹尽头，无数光影围绕于如同沙粒的光屏前。
随那话语落下，一团光影化出有些诡谲的人形，轮廓仍在流动的指尖，于一处光屏点下。
“喵呜！”极似婴啼的猫叫划破寂静，随后是灌木窸窣。岁安目光自血月之上落下，却是与一双赤金竖瞳正正对上。
岁安愣了愣，眼中显出微微忖度。
那双猫瞳太过平静，没有一丝属于畜牲的野性与机警。
却未待细查，远处便传来一声略微无奈的笑语。
“今日夜宵免了。”
岁安略微收回了些身影，于月光下渐渐看清来人。
身形欣长的少年虽披散着微乱的发，但不掩那面上明朗，单挑起眉好整以暇得站定于那黑猫面前。
“喵呜…”似是幽怨，又似是讨好，黑猫掩起金瞳，凑来蹭了蹭少年。
岁安撑手斜靠着窗棂尽收眼底。暗自嗤笑一声。
可本以为与黑猫嬉闹一番后会就此离去的少年却在站起身后缓缓抬了眼。
岁安急忙收回身子，连同手肘撞上了倚着的木棂，一声闷响，她紧皱眉，咬着唇。
“姑娘？”少年如泉水般清澄的声音带着些许迟疑响起。
闷闷得，岁安躲在窗下隔着墙听不真切。
她耳根微微泛红，片刻，她吐出一口气，缓而慢得挪动起身。
“…猫真可爱”岁安重又双手交叠于窗台上，怀笑道。月色朦胧了不自然的神色。倒似是云淡风轻。
“它唤阿牙。”南渝爽朗一笑，抱起黑猫，拖住它那圆墩屁股轻而向岁安摇了摇。
岁安心下一轻，盯着南渝与小猫饶有趣得笑。
阿牙被南渝这般举动晃荡醒了，金瞳先是眯开一小条缝，而后迷糊睁开。短绒猫耳小幅度摆动了几下。
如何看来都是一只酣睡的狸奴。岁安一时忽略了适才的怪异。
料峭夜风又起了，将南渝的发拂得更乱些。连同岁安垂散于窗外的衣袖一同飘然。
是夜深的寒，带着水汽般的潮冷。
阿牙往南渝怀里埋得更深了。
“夜深了。”岁安撇了眼远处如云一般哗然的繁叶。想了想还是说道。
“我唤南渝。”南渝将袖衫盖过阿牙，因笑容而微挑的眼尾于月下显得有些朦胧。
樊楼花阁名。岁安凝着阁下少年的眉眼。
瓦墙展面之上摇曳着丛树模糊暗影，与慵懒煽动的猫尾影。
南渝似是不觉有风，微碎的发下澄澈的眼如同一片澄净的湖。就这般静而耐心得望着岁安。
岁安眼睫微敛，舒尔轻笑。“林桉。”
望着南渝远去一段，岁安才虚掩上窗，向外屋走去。
琵琶弦乱，惊惊欲颤，笑语萦耳，朝歌暮舞。
阿迦娜已退去了。
岁安于人群中来回纠察了几时，亦未见苏杉辞半点身影，想来应是追随阿迦娜而去。
酒至中朝，已是一派醺态，捻来词句文章便絮叨着，酒咂咂相碰，嘀嗒而下，多得是无趣操守，又或是歌窈窕之作。
正中央耳壶已错落杂插着几十柄去了头的箭矢，地上又是时而可见着，被脚步带满了各个角落。
托小侍将话捎去，岁安便自悠悠回了府。
“小姐。”小如候在将军府外，手中托着墨青色长披。
岁安一步而下，接过披风却只拿在手上未展开。
府里掌了灯，橙暖光映照连廊一片，连同树影都清晰可见轮廓。
府门由侍从重重紧合，岁安舒展略微紧绷的身子，绕过前院直走去厢房。
水汽氤氲于绣竹屏风内，淡而清的松香揉于薄薄水雾中显得黏腻绵长。
墨发如瀑，湿濡垂搭自股下，泛着泠泠水光。
岁安执绸布一边搓揉着长发，一边走进书房。
错杂陈设之中为书案刻意避下了一大片空处，她随意绕过成堆摆放于地面的草书物件等等。
拿起那封被小心摆放于书案正中的书筒。筒身由陈铜所炼，加以紧致微凸的水纹神兽刻面。握在手中质感光滑泛着冰凉。
她一指撬开筒盖，将里头卷起的信纸倒出。
上好的皇宣，内覆府中水显私印，只是纸面却显得粗粝，被经年的黄沙或多或少黏着。
卿卿小女，安安
近日总有军报传去，为父知你于宫中御前必能有所闻，但万望莫忧，关东情况复杂，圣上着心重视，即便是逃兵几卒亦会被记事官所记。行军已至那里了，父怀中仍藏着你母的玉牌，三年再至，你母亲定亦是想念的，玉牌本是冷玉，为父却觉着它在夜时那般温暖，想，是你母亲聊慰。心甚安。
听你谈及京中趣事，为父连同你叔伯不禁大笑，想着，怎么大捷后也要去你说那甚么酒楼彻夜凯歌。话至此，为父倒要替应淮问候一声，他虽内敛，但遇你之事总露马脚，那日商讨完后，为父见他久留帐中徘徊，便问道何事，支支吾吾才半红着脸让我替他问你一句安好，哎。
如此写着，酒劲似上来了，帐外正庆着军节，为父心痒。
京都安好，为父便在。
岁安无奈笑出，红了眼眶。抿着扬起的唇又放不下。
她合上信纸，放入一同装着数十封纸筒的木匣里，重拾回绸布，擦拭起未干的发。
是夜。
第二日午后，京中却平白显得浮躁，街上三两群的，茶楼里意外的嘈杂，行人面上惶恐的神色。
岁安放下车帘，眉间微凝。
缀有饕餮暗纹的方正马车自官道上平缓驶过，青天白日下，直与樊花楼而去。
无外无他，而是苏杉辞昨夜不知怎得便就一醉不醒，直就了楼中厢房凑合，卯时都未归。
“吁！”马长嘶，凄厉如同破空，马车一时颠簸急刹。
“怎么了。”岁安就着内沿稳住身形，一手撩开车帘，神情肃然。
却不是问车夫，而是将前方情形全然扫视了一遍。
厚而密实攒动的人墙将前路挡了个明白，而自與上也只能依稀瞧出前方府邸内正往外缓慢搬移着什么。
人群嘈杂，多方私语中夹杂着倒吸气声。
岁安挑眼看去，虽不见全貌，但已然有所猜想，敛起的眼瞥去那豪府门匾，其上赫然是那意气且为人熟知的陆府二字。
陆府，数一数二的商贾之家，前段时间还与西域人谈了比大买卖，好一番炫耀。
她自车内而下，便就站于马车坐台之上，却是将全貌都瞧清楚了。
那往外抬得不是其他，便是一尊尊，尸体。
而官道之所以堵塞，一是因众人聚集一是因，那前方占据了全街，诡异摆放着的黝黑棺材，整整有十二口。
十二，陆府所有血亲加在一处…有六十二
不知何时，忽生了风，似是卷地而起，自那偌大府邸内穿堂而出。
人群猛地躁动，如同被密封过久的腌臜之物的腐臭袭面而来，浸透满身。
一同吹起的，是那掩盖尸体的白布，如同破叶一般，泼染着大片血渍如同庞然大物般飞卷，而后于人群中砸落。一声声惊呼伴着呕吐声自各处炸开。
岁安以衣杉紧捂住口鼻，却是在看清那尸体时，怔愣了呼吸。
与此同时，愈来愈多的人注意到那些尸体。
人群哑然平静，随后如同惊弓之鸟般，尖叫声此起彼伏。
那哪还能是尸体，分明是皱缩的人皮，血淋淋得分不出哪是哪，除了那完整的头面，身体只能依稀瞧出人形，包裹着骨头。
姿势扭曲如蛙，爆出的混浊眼球由一根细如发丝的筋牵拉才不至掉落，而那之下，竟是直拉至整张脸的笑…随着抬动，那尸体随眼球便如活了一般跳动一下，诡异至极的笑，似是在对着看向他的人…
“岁安…岁安？”苏杉辞还有些嘶哑的声音自岁安耳边响起。
将她从无限陷入的画面中拉出，岁安茫然抬眼，看着苏杉辞的脸，一时却觉着不真实。
直到眼前人的面目逐渐清晰，将那笑尸模样掩盖了去，她才发觉，原来手心已然沁出了汗，而胸口，心跳欲坠断。
“…没事。”岁安倒下杯茶，神色默然得抿了一口。
而此时，窗外却传来杂乱马蹄声。
随后便是一声呵斥。
“官服办案！闲人速离！”
楼下一阵嘈杂，听得人惊慌失措，于樊花楼口鱼贯而出，随后便是急速踏上楼梯声，那官兵身上配刀叮当，匝响杂乱。
“铛—”二人站起的身同时侧去，厢房门被重重砸开，几个官兵冲了进来。
“楼有命案，二位姑娘请配合。”那几人见她们着装不凡，交头几句，一人上前行了一礼，还算恭敬道。
“有劳。”岁安回了一礼，签上欲言又止的苏杉辞由那几名官兵围在中间下了楼。
二人与其他楼中客一般被暂看于一楼大堂处，那儿还残余着遍地的瓜果壳，桌椅瘫倒，无人搀扶。
不多时，那楼上便运下尸体，接连着…
岁安面色不改，但眼中已然肃然，怎么会有十一具。忽得，她眼睛亮了一瞬，她松开抓着苏杉辞衣袖的手，径直自人群中穿过直往尸体而去。
边走边拽下了腰间玉佩。
官兵自是要拦，长剑虽未出剑鞘却已然横立于她面前。
“回去！听不…”话语却在看清那白玉兰佩时急急刹住了，“见过郡主！”他们忙收回剑，躬身行礼。
“尸体。”岁安淡淡道，走过官兵，直站于尸体几寸之外。如出一辙的腐臭，她掩住口鼻。
“这……”那领头人走来行了一立却是犹豫。
“尸体还未入堂，便并未立案，非四品以上官职不得插手。怎么，我也不能？”岁安清俊眉眼轻而瞥去，正视上那人。语气平和。
“郡主恕罪，郡主恕罪。”那领头人垂眼便恭敬道，而后着人将那尸体移来，掀开了白布。
“尸臭难闻，郡主小心。”他恭维道。
岁安随意点了下头，注意却全然被那尸体吸引了去，她眼中复杂□□愈凝欲深，那尸体亦是血污人皮，挂着那与身体极不相配的完整面部，而后，看着她笑…
不知为何，岁安觉察出什么般猛地回首，然而苏杉辞原应站着的地方，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岁安的额角忽得刺痛，一切开始旋转陌生，她突然抽离，怀疑。她刚才在哪，真得在樊花楼吗，不，杉辞…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