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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知(壹)

    窒息的黑暗中,浅汐眠感觉自己似乎跌进了水里,胸口处猛地呛进一大口水,异常难受,正感觉身体往下坠时,突有一个灰色身影向她游来。紧接着,有一只手臂猛地搂住了她,下一瞬,空气直接灌进她的胸腔,逼得她剧烈呛声起来……

    重新感受到空气,浅汐眠略带迷茫地打量周边,发现四周很暗,仔细辨认,方认出眼前是黄土荒草。

    又呛口气后,视线突然变换,出现在眼前的变成一个模糊身影。身影似乎正将眼瞳凑近她,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但听不清,而后她的视线突被什么挡得严实,眼前灰蒙蒙一片。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视线重新聚出景象,入眼似是一张木桌,一支红烛,往上看,又是方才那个模糊身影。不知他究竟是何人,浅汐眠刚想问他身份,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影似乎喂她吃了什么,东西倒是吞下去了,却吃不出味来,只模糊看到是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吃完东西后,身影突然将她抱起,从视线看来当是举了起来,让浅汐眠一阵愕然。

    她的身形并不小巧,实在想不通为何这身影能这般轻松将她举了起来还举过了头……

    等身影凑近碰了碰浅汐眠,她猝然感觉身体颤动了一下,这一感觉并不是她自身的感觉,倒像是某种强加给她的感觉。

    等黑影将浅汐眠放下,她的视线重又落回灰蒙的桌面上。

    意识到自己又被困在什么灵体身上了,浅汐眠忙运气挣脱,却发现根本挣不开,而且感受不到体内有任何法力存在……

    再次睁开眼,眼前蓦地出现不少做工精致的靴子,那些靴子极快抬起,又极快踩下,下一刻,她的身体开始莫名发疼,非常疼,就像肋骨被狠狠碾碎一般,如蚁蚀骨。

    正当浅汐眠以为自己快要被踩死时,身上突然压上一个极轻的重量,有什么黑色的东西正盖在她的眼上,她透过缝隙看到那些靴子还在反复抬起踩下,但再没有感觉到新的疼痛……

    等那些靴子走远,过了好一阵,浅汐眠又被抱起。她能感觉到抱着自己的还是那个模糊身影,离开些能看到身影的脸上一片殷红……红色的液体正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滴落……

    身影抬手替浅汐眠擦脸,似乎蹲下将她抱了起来,她的视线又开始聚焦在深不见底的黑暗。有什么在她的体内叫嚣着,像是痛苦与悲愤,她竟开始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开始发了疯般痛恨自己……

    可为何会这般痛苦,甚至于心里的痛苦远超过身体上的痛苦……

    浅汐眠后来被反反复复抱起几次,许是抱着她的身影已无力气,每走几步,她就会从他怀里掉下,又被一次次抱起,直到回到那个熟悉脏乱的地方。

    自那次后,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每次都是身影护着她,流着一脸血,仿似不死不休……

    一次次感觉到痛苦与不甘,浅汐眠运气时总无法平心静气。这样强烈的情感她从未有过,心知无法承受得住。

    就算那时在灵界被灵物折磨,她都没有过这般强烈的痛感,许是一心求死比身陷痛苦、悔恨与不甘轻松些。

    不知过了多久,浅汐眠努力运气仍旧调动不了体内法力,只能再次睁眼。

    这次身影将她带去一个满是石子的山洞,山洞比之前生活过的破庙还要黑,只有一点烛火照明,不过在此处,终于不再有那些鞋靴、棍棒和模糊又狰狞的脸,只有眼前这个始终陪伴左右的灰色身影,每次看到那个身影,她都觉得心里洋溢着一种不知名的喜悦。

    这到底是种怎样的感情呢?竟如此热烈又如此迫切……

    再运了会气,浅汐眠睁开眼,视线里白茫茫一片,身体似乎很冷,眼睛只定定看着一片黑暗与雪茫。

    远处似有身影冒着风雪走来,待他走近,她的视线又是一片灰蒙,身体随之暖和不少。

    再次对上那双模糊眼瞳,浅汐眠看到他的手里似乎拿着一件金红色衣物,他正对她说着什么,可惜依旧听不清。

    身影半跪拍着她的头,动手将衣物穿到她的身上,有了衣物,身体终于暖和许多。相较之下,那个身影似乎变得更冷了。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某日浅汐眠被身影抱着看了很多模糊景象,虽不知模糊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景致,却能明显感觉到心里很开心。

    再次睁开眼,那身影正与她对视着,似在开心地说着什么,在她的脖子上挂了什么东西。

    下一刻,浅汐眠感觉自己的心里涌上层层恐惧,一种快要将她撕裂的恐惧。

    那之后,身影又陪了她很久,直至某日,身影突然不见踪影……

    不多时,她的视线突然开始穿行于各种草木灌丛、甚至岩石溪流之间,但那个灰色身影始终不知所踪。

    远处的天不知何时已变成可怖的暗红色,其中夹杂着几道刺眼的银色光线,是仙官历劫的天雷……

    身体似乎在剧烈跑动着,分明极累,却没有一刻停止,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可怖景象,满地的殷红,即使看不清,依旧很红,红得刺眼,红得似乎没有尽头。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几欲昏厥。等爬到那处殷红中,终于看到一个身影,满身伤痕,满身是血,正是一直陪了她很久的灰色身影……

    “啊!啊!啊!”

    心里突然发出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如裂骨般的痛苦猝然穿行全身,逼得她根本站不住,眼眶中似乎流出什么,手里正死死攥着什么,浑身上下只剩恐惧,悲恸,绝望,无止尽的绝望……

    似乎有一道青色光线射下,浅汐眠无力地闭上眼,意识开始慢慢抽离……

    等她再次清醒,视线终于恢复正常。

    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血污,心里依旧死一般生疼,她似乎走了过去,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抱起,浑身止不住颤抖,好几次双腿都无力站立。

    抱着这个身影去到一个有阳光的山洞,她为他运气调息,用剑割开手臂取血喂给他喝。

    日复一日,那个灰色身影只一动不动地躺着,而她总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如影随形,似永无止境……

    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浅汐眠再次闭眼调息,等睁眼时却发现那个身影已不在榻上。

    她的心里十分着急,甫一转身,倏然看到一抹亮眼的红色身影,他正在唤她什么。

    这一幕非常熟悉,浅汐眠有些说不上来,总觉得记忆中也有这么一个片段,也是在一个明亮的山洞,那时她醒来看到的是一只鹤精,后来那鹤精还收她为徒,带她在山洞中修行了一万年,正是她后来的仙鹤师父。

    趁着这个契机,浅汐眠记起之前在灵界发生过的事。

    浅汐眠生来孤身,一睁眼面对的就是灵物们的拳打脚踢和无休止的谩骂。

    一开始浅汐眠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每日挨打,被其他灵物当成灾星对待,直到不死不活扛过几年光阴,她才从万般辱骂中得知,因为她是只炽鸷鸟,是灵界所有灵物唾弃的炽鸷鸟一族,才会遭此谩骂与毒打。

    在她意识到自己不受待见后便一直四处躲避,但每次那些灵物总能找到她,对她拳打脚踢。因那时浅汐眠还未修炼过术法,无法挡住法术折磨,尤其冰火折磨,每次被那些灵物抓住都免不了留下一身伤。

    为何炽鸷鸟一族会被恶意对待驱逐,浅汐眠是在千年后偷听某些灵物议论才知,原是因炽鸷鸟一族曾偷过天界凤凰一族的长生仙丹,被冠上“小偷族”的称号。也是自那时起,炽鸷鸟一族被归为恶族,与山狐与入梦雀两族同被列为灵界三大恶族之一。

    在灵界基本提起这三族,灵物们皆喊打喊杀。在他们的压迫下,山狐一族基本灭族,入梦雀一族深藏冰山,炽鸷鸟一族深藏岩浆,只为躲避追捕与残杀,渐渐淡出灵物们的视野。

    在无休止的疼痛中,浅汐眠从未见过同胞,也不知爹娘是谁,伴随她的从始至终只有一死了之的念头。可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她用尽所有办法皆无法了结自己,只能继续不死不活地活着。

    在浅汐眠行尸走肉苟活了六千年后,让她改变一死了之念头的是在看到那只被一堆灵物丢进水里的白毛小虎精,也是在救起它后,看着不能化形,却顽强爬起的它时,她突然觉得活下去或许并不难。

    虎精是异瞳白虎,一只眼瞳琥珀色,一只眼瞳竹青色,因不会化形所以不会说话。

    浅汐眠不知道虎精的名字,便直接唤它“小虎”。

    小虎一开始与她很生分,直到她将它抱回破庙才慢慢变得亲近起来,时时跟在她身边。

    在这座终年无日的月宁城里,小虎同她一般不受待见,所以在所有求死的念头中,浅汐眠如见天日般生出了一丝活下去的念头。

    小虎的年岁比浅汐眠小很多,她彼时已六千岁,它才不过几百岁,比之她,疾病缠身的它显得更脆弱。

    所以为了救小虎,她开始偷学化形法术,隐匿原形进到一些后厨、洗衣坊或是花楼帮灵物做活赚钱给小虎买药医病,让它吃上没有异味的正常食物。

    浅汐眠还记得,自己那时偷学的化形法术始终不太稳定,有时刷着碗、补着衣物或是洗着衣物都会不慎变回原形,被那些灵物不由分说毒打一顿。好在她早已习惯被打,每次在一个地方被打,她就换个地方,倒也不觉得难捱。

    那段时间很苦,浅汐眠已记不太清,更不愿重复去想。痛苦既已过去,便如痊愈的伤疤,只要不去触碰就不会疼,她并没有自揭伤疤的兴趣。

    那段时间,浅汐眠还没有被乌阙逼迫吞下灵蚣,所以并未厌食,为了活基本什么都吃。正因浅汐眠不在意吃食如何,小虎有次吃完她带回去的残食高烧不止,她才开始在意起来。

    小虎天生异瞳,因而不受灵物待见,那些灵物时时叫嚣着它是天煞,是灾星降世,每次小虎偷偷来找她,被那些灵物抓住都免不得被他们一顿拳打脚踢。浅汐眠的法术挡不住所有灵物,躲不过时只能将它护在怀里,他们打几次她就护几次。

    后来浅汐眠实在担心自己一介残躯护不住小虎,加之被乌阙逼迫吃下了灵蚣,须用明知草引出,所以只能寻个时机,带小虎出了月宁城,到城外找个山洞容身,只有每日去城里换吃食、做工才会潜入月宁城。

    躲得远了后,那些灵物很难找到他们,浅汐眠与小虎安然度过一阵稍微好受一点的日子。

    灵界以千年划分一季,浅汐眠救下小虎是在一个隆冬消逝后,转眼三千多年过去,又迎来一个寒冷的雪天。

    那个冬天,雪将整座山覆盖得严实,一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浅汐眠发现小虎冷得厉害,便进城想用近来赚的钱给它买件毛衣。

    但月宁城中的衣物是在太贵,浅汐眠前后找了几遍发现都买不起后,只能隐身于一处破屋中,变幻出本体化出羽毛。

    化羽很痛,浅汐眠已记不太清那样的痛苦,只记得直到化出的羽毛能做成一件衣物,她才拖着剧痛的身体带着羽毛找到一间制衣坊,将身上所有钱给制衣的灵物让她帮忙做成一件毛衣。

    许是这件衣服挺暖和,在那个漫长的冬天,小虎每日都很精神。

    在山洞中又住了一千年,浅汐眠的法力已修得很好,能完美隐住自己的原形和小虎的异瞳,因而那年春天,她算着时间带着小虎去过了一次月宁城的拾夕节。

    过完拾夕节回来,她刚抱着熟睡的小虎经过一处算命摊子,突被一个本体为灵鹿的老媪叫住。

    这件事浅汐眠记得很清楚,老媪同她说了很多事,主要关于小虎的,直至听完,她才知道小虎原是只有仙缘的灵物,不久就要渡劫,飞升成仙。

    得知小虎能飞升成仙,浅汐眠深感欣慰。

    老媪说小虎的身体伤得太重,落了病根,无法扛住历劫飞升的天雷,若硬抗恐会魂飞魄散。

    听出老媪有办法,浅汐眠便请老媪直言相告。老媪倒是好说话,当下给了她一块玉白色灵石,告诉她说只要将灵石戴在小虎身上便可将一次降诸在他身上的巨大伤害转移到她身上,让她替它挡了天雷。

    心觉自己的身体比小虎好得多,能扛得住天雷,浅汐眠暗下决心帮小虎挡下天劫,助它飞升成仙永脱痛苦,让自己能了无遗憾。

    谢过老媪,浅汐眠便带着小虎回到山洞中,郑重其事地将玉石戴到它的脖子上。

    老媪说的天劫是在半个月后降下的,一看到天色变为暗红色,又听到雷鸣声,浅汐眠立刻安顿好小虎,飞身带着天雷往远处去。

    之后的事,是天雷一道道劈在她身上,劈得她神形晃荡,痛到整个身体就像被生生撕开一般,碎成残渣碎块,怎样都拼凑不起来。

    她清晰地记得,整整挨了五道天雷后,她已痛到呼吸都钻心刺骨,意识混沌到根本不知身在何方。只知眼前是一大片的红色,极其刺眼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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