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记忆

    雨后的下午咸湿闷热,粘腻感从脚底匍匐的青草一直爬到后颈。

    凌生略感不适地眨了眨眼睛,身形掩映在树丛中,直盯着不远处,趴在方凳上懒洋洋打哈欠甩尾巴的猫。

    这是这周以来,这个院子里除了她和侍女之外唯一出现的大型活物。

    四四方方的围墙没有施加任何限制性术法,却以夫人的禁足口令为锁链,将她限制在这一小片天地中。

    她再没有办法去书阁丰富知识,也不能去更广阔的地方实践她最近的功课——“囚牢”,有关于限制活物的界域术法。

    拿侍女或自己来试未免太过危险,能委屈的只有这只猫。

    凌生在心里默默为这只猫道了歉,手上动作却丝毫不犹豫。摘了左手一直带着的手套,纤细的手掌看起来倒只是世家小姐的手,其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凌生提前告知侍女在门口守着,此时院内只有她和那只猫了。

    她闭上眼睛,双手中央浮现起火红的荧光,无风自动,像有只画笔在空中缓缓动作,勾勒出一道方正的阵法图案。

    荧光撕裂空气,隐隐嗡鸣。

    不远处的猫似有所感,一下站起身来,机警的目光扫射四周,终于察觉到不远处的动静,霎时间瞳孔圆睁,蹬紧后腿就要逃跑。

    已经晚了!

    以猫为中心约莫一米的四周,根根闪烁的光线凝结光栅,瞬间拔地而起!在空中转向,交叠中央上方,把急得团团转的猫困在原地。

    成功了!

    凌生心中一喜,长舒一口气,这道术法最难之处已经攻克,接下来就是反复练习至熟练。等将施法速度练上来,她也算是有了正经入门的术法技能,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救命。

    思虑及保命,凌生看向左手——她小拇指的第三节指骨正隐隐发着蓝色的光芒。

    在这个人妖两分的世界里,蓝色的术法荧光代表着不详——据说,只有战时与妖族战斗中,才见过这种颜色的术法。

    这倒不代表她是妖,但实际上,她也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人。

    事情要从十四岁的那个晌午说起。

    凌生是凌家的“福星”小姐,从被接进凌家主家开始,六年里再没出过家族一次。平日能接触的对象寥寥无几,除了侍从与家主,就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八岁前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而关于外界所有的见闻,都是从兄长与侍女的口述中取得。

    而等她十四岁,年满十六的兄长离了家,前去当前大陆最富盛名的学院——天山塔修习。

    这下更是百无聊赖,她那时心智稚嫩,又徒生些对凌家的叛逆,于是乘着侍从不注意溜出了凌家的结界,想要出去找点乐趣。

    她也不算太蠢笨,做了自认为周密的计划,也带了自己所有的护身护具——那是她九岁的生辰礼,贵重而冷淡,像是她在这凌家的生活的缩影。

    她从八岁到十四岁唯一一次踏出凌家内城,那片没有四季变更的机械造物。

    她大概永远会记得那天,密谋已久的计划出奇顺利:准备工作从称病锁了院子,备好一周的吃食,用显迹草记录自己的行迹......

    她在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中,随着会宴的人群一道溜出结界。

    这场冒险从她登上赶路的飞舟正式开始。

    陌生的草木从窗前一闪而过,舟上陌生口音的谈笑声在她心中留下一抹浅淡的痕迹;她兴奋着登上飞舟甲板,夹杂着水汽的空气编织成狂风巨网扑面而来,凌生张大嘴,品尝着风中自由的味道。

    那时正是夏日,阳光闯过飞舟隔板,最后留一缕照进来,于是她的眼眸闪闪发亮。

    随着飞舟,凌生去了不远的一处名为“泽洛”的城镇,一座年龄不大,但发展迅速的城镇。嘈杂的人群都有自己的事情,并不对这个年幼的身影投注目光。

    世间并不像侍女讲述的那般危险,没有妖在大街上肆虐,大部分人也足够友善。当然也遇到了点麻烦,解决后她就用术法隐蔽了自己的身形。

    她像是久不接人世的山野精怪,看见隐世家族里从未出现过的街边小摊,看见游人如织的商铺。

    她看见石碑与雕像在河中的倒影,持着重剑的男人神情肃穆,双手捧在胸前的女子面色慈悲。

    凌生从桥上伸出手,通过倒影与女子完成了一次手掌的交握,她长久以来的杂思、郁色也随着清爽的微风消失殆尽。

    这座小城,这个下午,让她生出了对世界的好奇——享受到如此的肆意驰骋,又如何甘心困在一方远离世事的天地里蹉跎?

    逛到夜色爬上天际,凌生终于在疾风骤雨的新奇兴奋中感到精力的消耗,正巧路过一道门户大开的房屋,脚下的地砖有一块新的与众不同,篆刻的四个字嵌入了泥土。

    李家旧址。

    这应该就是她睡前故事的常客,四年前惨遭灭门的李家。

    曾经掌管着四方印的家族,在界域类术法上巅峰造极,与凌家拥有相似的术法类型。几十年前,李家在讨伐妖界做过杰出贡献,但也因此招致了杀身之祸。

    李家被灭门之后,由其所掌管的那部分四方印下落不明,而据说四方印中记录的真相也毫无音讯。

    六年过去,可能是城里的人们还记着李家的恩泽,打扫修缮,这宅子也并不多衰败荒凉。

    但总还是有痕迹的。

    悬在大门上的牌匾并没有人能解下来修补,于是色泽斑驳,深深浅浅,那是血液的杰作。

    凌生的心脏重重地跳了几下,麻意像蛇一样从脚底蜿蜒着向上攀爬,让人心惊胆战。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陌生的冲动与情感冲上大脑,神使鬼差地,向里踏出一步。

    变故徒生。

    她竟然被传送到了避离人世的李家内城,摔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身后,巍然耸立的古宅在瑟瑟夜晚中沉默,周围并没有活人的踪迹。

    这是片人迹罕至的荒地。

    心脏激烈地跳动,撞得她胸腔一阵闷痛;呼吸也不顺畅,只有点稀薄的空气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中漫入鼻腔,宽恕她一点喘息的空间,让她能克制游走在身体里的恐惧,勉强稳住身形。

    结界隔绝了风声,蝉鸣也不曾响起,黯淡的月色照不亮这片遗忘之地。

    凌生咽了咽喉咙,不再坐以待毙,在这样令人恐惧的氛围下缓步移动着。

    一片死寂中,她突然从背后听到了呼吸声。

    诡异的沉默,凌生有点想哭,眼眶酸涩的发痒,但她舔舔嘴唇,忍了下来。

    手中凝起防御法阵与攻击法诀,她是一只被捕食者紧紧盯住的猎物,僵硬的脖子一点点旋转。

    当余光瞟到明显的人影时,她直接挥手甩出攻击,同时迅速往旁边就地一滚。

    一时间,周遭光芒大盛,她在树丛的掩护下伺机勘探:

    来者明显不是个人。

    这生物头上竟然长了只角——应该原本是两只,已经断了一只的结果。

    他衣袍破旧,面容枯槁,一呼一吸像是在哀嚎,如同侍女曾讲过的乞丐模样。

    但他望向她的眼神实在复杂。

    在见到凌生的一刹那,没被那一头乱发盖住的眼睛突然迸发出一股光彩来!

    但这似乎是回光返照——他残破的身躯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发条,丧失了最后的生机。他像是年久失修的废铁,胸膛的起伏仿佛能看见斑斑锈迹。

    淡蓝色的点点光芒像幽冥的焰火,从他衣袍尾端开始燃烧,直到将他整个身躯笼罩其中;消瘦的躯体在光点的簇拥下逐渐消散,最后凝聚成一个蓝色的光团。

    凌生从未见过,也未曾听说这样离奇的术法与生物,怔怔地愣在原地;那光团在空气中画出扭曲的线条,竟突然加速向凌生冲来!

    速度实在太快,她有心防范,却还是被光团击中,视线灰暗下来,意识逐渐模糊。

    在黑暗中,一些画面在脑海闪过,她获得了一段奇怪的记忆:

    在那段时光中,她并不属于凌家,而是李家的小姐,八岁被灭门后藏入凌家,十八岁时前去天山塔,二十三岁时结界封印破碎,天下大乱,她为了稳固封印以身祭阵,湮灭于天山塔下。

    也许是那一天实在是跌宕起伏,又或许是这这记忆于当时的凌生来说,并不是亲身经历,她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雾气:那些原本应该惊心动魄的场面、刻骨的仇恨,她似懂非懂,也不能感同身受。

    但也令人印象深刻。

    她在颤抖中尽力平静心神,根据记忆的指引,击打不远处古宅大门前的关窍,竟真能打开传送法阵。

    这为这段记忆增加了一点可信度。

    凌生再无心在界外闲逛,她准备还是逃回长久以来栖身的牢笼,再作长期打算。

    她检查自身,发现自己的左手小拇指正发着淡蓝色的荧光。

    她再不谙世事,也明白这是妖的特征。

    心中猛然一沉,凌生匆忙从戒子拿了布条包裹住左手,根据显迹草的记录回到凌家。

    还是太过稚嫩,她的出行伪装已经被侍女识破,家主大发雷霆,直接将其禁足在院子里整整半年。

    所幸兄长走后,她不太受重视,借口伤了手后长时间佩戴手套,倒也没人怀疑。

    在这两年里,她也再也没有机会再出凌家。她在这几百多个日夜里翻来覆去地回想、思虑、考察,逐步验证了真实性。

    这或许是她的前世:这证明如果不出意料,她的生命将止于二十三岁,这是因为当前全天下只有她掌握李家所传承的术法,能达到大成境界,修补封印。

    可她不是记忆里的凌生。她才十四岁,刚刚享受过人世间的快乐,生了贪恋之心,却也生不出为天下太平牺牲小我的凛然大义。

    她不想死。

    无论用什么方法,凌生想,如果命运要我在二十三岁死去,那么我要改变这样的命运。

    所幸还有七年来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凌生并不想考虑,如果万般手段使过仍然无能为力的后果,所以她的目光仅仅向前。

    她不知道她的名字真实的含义,要她来解读,她认为凌生是凌驾于生命。她要做那样的人物。

    事关重大,既然她原是姓李,凌家并不可信,她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

    从十四到十六岁的这些年间,她翻遍了凌家的书阁——允许她翻阅的,找兄长写信恳求的,她拿不到凌家的核心术法,这些也够她认认真真练上两年。

    但也只够两年。

    这些日子她已经学不到其他新的东西,于是上周向家主提出想去天山塔学习。

    根据记忆来讲,她日后确实在那里修习,按理来说不会有多少阻碍。现在却遭到了家主严厉的叱责,甚至又被禁足在院子里。

    这样下去,等她到了“命定之日”,也就会个简单的结界,哪还有什么活路?

    她还有太多事情要处理,太多办法要实践:她左手小指的指骨,天山塔的封印,李家灭门的真相与复仇,还有她仅剩的亲人。

    倘若能活过二十三岁。

    倘若人世间还没有封印而毁灭,那些美好的,新奇的,她还没有亲眼目睹,亲身体会的,还存在于世;那么她想在事情了结后周游世界,去看,去体验。

    倘若我能活过二十三岁。

    凌生想着,思绪转回刚刚用阵法抓住的猫,考虑起当前的现状。

    在将她把从记忆里学来的结界术法“囚牢”练熟后,家主若仍然不允许她去天山塔,她需要采取特殊的方式。

    七年的岁月不算长久,她仿佛听得见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没有办法放松,更没有时间浪费。

    猫在暗红的光栅里焦急地旋转,身上的毛发竖起,叫声凄厉。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觉得自身处境与这猫没什么两样。

    “但还是少一个这样的吧。”

    少一个被禁锢的身体,少一个只能向往自由的灵魂。

    她喃喃自语,在这个小院里,她的动作语言基本不会被响应。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自问自答。

    许久还是准备上前,解除术法。

    “少了什么?”

    从身后竟然传来了回应。

    对这种小结界的施展太过耗费心神,院子里进了人,她竟然完全没注意!

    凌生心神巨震,视线扫过自己全无遮掩的,仍旧发着蓝光的左手,匆忙在转身前握紧拳头收进衣袖。

    蓦然回头,撞进一双灰绿的眼睛。

    凌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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