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疑

    “拉上来。”谢泠轻声吩咐。

    郑大应声,解下腰间绳子,先给秦王捆上,待他上去了,又抓住谢泠扔下的绳索,往上攀爬。

    成年男子重逾百斤,单凭阿福、戴良两仆,无论如何也拉不动二人。

    谢泠只得伸手帮忙。

    事毕,众人皆撑坐在地,“嗬嗬”喘气。

    谢泠低头打量地上昏迷的男人。

    他脸色青白,迸溅着星星血迹的银甲完全湿透,牢牢贴在身上。霜雪凝在他的鬓发、长睫,也似透进了他的五脏六腑,触之冰冷刺骨。

    是平生仅有的狼狈。

    若非掌下的胸口微微跳动,她几乎以为萧曜早已死去。

    歇了片刻,谢泠开始检查他身上伤口,见没什么大碍,放下心来。

    她力竭,用双臂撑着雪地,仰头望夕阳,又看看萧曜,唇角渐渐勾起笑意。

    怪不得萧曜能当真龙天子,他连运气都比旁人要好上几分。别人都被积雪死死压住,唯他幸运得很,偏偏落进了雪洞里。融化的雪水顺着树根根系流下,滴在他唇上,又成了天然的水源。

    两处巧合,这才让他活了下来。

    冬日昼短,一会功夫,天黑了。

    “别歇了,咱们立即下山。”谢泠看一眼山头升起的孤月,沉声吩咐。

    风又紧了,若不尽快回到驿站,他们怕是会冻死在这儿。

    几人点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去。

    有雪光映着,勉强能看清山路。起初他们还有说有笑,后来,便没人吭声了。周大和两个奴才轮流背着萧曜,期间摔倒十数次,又被其他人搀起。

    天黑如墨,他们沉默地走在白茫茫的雪山上,耳边唯有呼呼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响起嘈杂的人声。

    谢泠目光一凝,示意几人躲起。

    一盏茶后,一队手持火把的士兵出现在视野近处。皆穿甲执刀,神情端肃。

    火光照亮了他们身前的一方天地。

    队伍前方,一着蓝色袄袍的中年男子背对谢泠,急道:“仔细找,殿下就在山上。”

    声音尖细,话中是藏不住的焦虑。

    谢泠认得这个声音。

    她从雪堆后爬出,高声喊他:“张公公。”

    寂静的雪山上忽传来一道女声,士兵们都唬了一跳。

    张德遽然回头,和谢泠视线对上。目光犹疑不定。

    显然没认出她。

    谢泠拉下兜帽,“是我,谢泠。”

    张德神色微怔。

    谢泠,他自是认得的。这两年来,他和主子时常遇见她,对她印象很深。

    他走近几步,拿火把瞧她,见她身上淌着雪水,气道,“谢姑娘,你怎么来了。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他重重叹气。

    他知谢泠来此是想找到主子,怜她痴心之余,也为她捏把汗。荒天雪地,她独自一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快些下山吧,一会路更不好走了。” 张德连声催她。

    边说,边点了几个年轻士兵,让他们护她回去。

    谢泠回拒张德好意,指指身后雪堆,带着几分天真的欣喜道:

    “我找到秦王殿下了。”

    清冷的月光下,她素白的脸上缓缓绽出抹笑,幽丽如昙。

    *

    驿站里温暖如春。

    上好的银骨炭驱散了寒意,毫无哔剥之声。

    换下湿哒哒的衣服,饮了姜茶,谢泠适才感到自个活了过来。

    就着床角的一豆灯火,银瓶给谢泠细细地擦着头发。

    她家姑娘的头发又长又厚,不见丝毫毛躁。一头青丝铺散开,光滑如缎,手摸上去,滑溜溜的。

    “姑娘头发真好。”银瓶爱不释手。

    她见过许多女子的头发,要么分叉枯黄,要么细弱粗糙,都有不如意之处。完全比不上主子的丰盈润泽。

    谢泠眸色淡淡,“只不好打理。”

    “炭火烤着,一会儿就干了。”

    银瓶放下毛巾,从门边捡起个铁钳子,把火盆钳到床角。

    银炭无烟无尘,烧起来色如宝石,银瓶看得欣喜:“张公公真是大方。竟一口气送来了三斤银骨炭过来。有这么好的炭火煨着,奴婢觉得自个儿骨头都要轻了几分。”

    吴江不比京城,没那么多好炭可用。张德走得急,带的银骨炭数量也不会多。

    如此手笔,足见其诚心。

    “谁让咱们幸运呢?”

    谢泠唇角微勾,想起张德先前震惊的样子。两世加起来,她还是第一次在张德脸上瞧见那般生动的神情。

    “是这个理儿。”

    那么多人上山找秦王,偏让他们几个寻到了。真应了那句古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银瓶只以为她们走了大运,适才这般顺利。

    谢泠微晒。

    或许这便是常人的想法罢。

    不过是费些功夫,受点罪而已,算得了什么牺牲呢。

    前世,要不是她因此难以有孕,魏帝也不会把她指给萧曜。可笑她浑然无知,只以为是女学夺魁的缘故,暗地里不知高兴多久。哪料得到背后的隐情……

    “他们安置下了?”谢泠不忘过问下人的近况。

    银瓶点头,“一回来就陆续歇下了。”

    雪里趟了一天,各个都筋疲力尽。莫说三个成年男子,便是谢泠,此刻也觉得四肢酸痛不已。

    暖意并困意袭来,谢泠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早些歇息罢。”

    她吩咐道。

    不等银瓶动作,门忽然被人拍响,一道男声传进,“谢姑娘可睡下了?”

    银瓶一愣,下意识看向谢泠。见她点头,走过去开门。

    侍卫模样的年轻男子立在门后,对银瓶拱手道:“殿下醒了。他要见你家姑娘。”

    谢泠黛眉一挑。

    萧曜醒的比她预估的要早不少。她以为,他最早也是明天醒。

    “走吧。”谢泠朝银瓶递个眼色,披上外衣,转身出门。

    *

    驿站外的空地上,坐落着十数个暖帐。

    彼此间相距三丈,呈众星拱月之势,将最中间的帐篷严丝合缝地围起。

    侍卫止住脚步,和门口一腰挎弯刀的男子说了两句,见他颔首,适才做了个请的姿势。

    “谢姑娘,殿下在里头等您。”

    谢泠掀帘而进。

    刚入账,便感觉到上头一道犀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紫电青霜,又似冷峭寒锋,紧紧地盯着她。

    谢泠抬头看去。

    一道白色身影端坐在书案后。

    他手上原拿着本册子细看,见谢泠进来,他顺手把册子折起,眸光微动。

    极年轻的一张脸,俊美、白皙,并无多少病态若非谢泠见过他下午时的惨状,她几乎以为他一直都是这么龙精虎猛。

    “是你救了本王?”男人声音略哑,不辨喜怒。

    谢泠微微颔首。

    萧曜看她几眼,霍然站起,几步走至谢泠身旁,垂眸看她:“那地极为荒僻,你怎会去那儿寻人?”

    他双眼微眯,语气略微玩味。

    谢泠视线被挡,又摄于他身上传来的惊人热意,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

    等退至某个安全距离,她适才开口:“我遍寻殿下无果,便和仆役在山腰休息。偶然抬头,见斜坡上立着棵枯树,就想过去瞧瞧。”

    “谁知刚到跟前,脚下的雪竟塌了大块。我吓一跳,连忙喊人过来。”

    谢泠早就猜到萧曜会过问事情经过,一番话说得滴水不露。她向萧曜详细描述了几人挖洞的艰难,又给他看自己手心的擦伤。

    “这是绳索磨出来的。”如玉的掌心上,红痕分外刺眼。

    萧曜目光一凛。

    抬头时,恰好撞上谢泠略带几分委屈的眼神。

    谢泠本就是十足的美人,此刻又有意展露自己的“脆弱懵懂”,帐内烛火一衬,五官愈发生动,颇有一股风流姿态。

    寻常男子,若见美人含羞带嗔、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早就神思摇动,讷讷不言,萧曜却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问她:“常人上山,只会选择好走的一条。这几日寻我的人大多由西侧出发,你却舍近求远,自北侧而上。”

    “山北道路难行,所费时间也更多。我实在不解,谢姑娘这么做的用意。”

    萧曜语气加重,星眸中寒光微闪。

    当然是避人耳目,免得别人截胡啊。

    谢泠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当然知道西侧最好走。

    可她身边只有几人,还要把萧曜顺利带下山,总得思虑周全些。

    救人之前,她仔细分析了目前局势。眼下各路人马齐聚吴江,各怀心思,但都比她势大。谢泠既要防止别人以势相逼,昧她功劳;也要小心被太子党发现,连她一块灭口。

    从西路上山,免不了和他们狭路相逢。

    谢泠不敢赌,思前想后,只能选择这个稳妥的法子。

    见萧曜起了疑,谢泠并不慌,佯作深情:“西路好走,但人也多。若遇上熟人,我怕是不能再找殿下了。”

    “我不愿意这样。”

    她清亮的眼神直直望向萧曜,羞红的面上似有无限情意。

    萧曜定定瞧她。

    跳跃的烛火下,少女的神情如此真诚,仿佛整颗心都系在了他的身上。

    在这样的眼神攻势下,萧曜忽地一怔。

    原先的那点怀疑和晴雪般,消失大半。

    之后半个时辰,萧曜又问了不少细节,谢泠有所准备,顺利应付过去。

    “本王知道了。回到长安,孤会好好谢你。”

    许久后,萧曜沉声说道。

    见他似是信了,谢泠嘴角一弯:“殿下天潢贵胄,自会逢凶化吉。没有我,也会有旁人找到殿下。”

    “殿下切勿挂怀。”

    “真情实意”地说完客套话,谢泠起身道辞。

    临出帐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年轻男子站在那儿,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夜乍见刚及弱冠的萧曜,她是很吃惊的。

    此时的他,身上犹带一股屠戮人命,从尸山血海中历练出的强大气场,迥异于谢泠熟悉的光华内蕴、气度暗藏的帝王模样。

    气质虽有差别,但都是多疑的性子。

    即使谢泠有所准备,背上还是出了层细汗。

    冷风一吹,身上凉嗖嗖的。

    她心电念转,回顾先前表现,确认没什么纰漏,适才抬步而去。

    等她身影走远,张德从东侧的一闪屏风后亮出身影,斟酌道:“奴才觉着谢姑娘所言非虚。”

    她的说辞,和谢府下人口径如初一致。

    萧曜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复问起三骑情况。

    张德神色不忍,“殿下,他们都不在了。”

    三骑的尸身,还是张德亲自殓的。

    他们运气没主子好,叫积雪沉沉地埋在下头。府上侍卫发现他们时,三人身子都僵了。

    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听到噩耗,萧曜仍胸中一窒。

    “明日启程回京。”他冷声吩咐。

    光影下,男人的眉目似蒙上一层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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