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四季谷。

    “小小姐，快起床，今日有贵客!”

    祝愿年听着耳边的叫嚷，却是睁不开眼，她一把扯回自己的被子，扭动着身体道：“哎呀紫藤!你能不能让我睡个安稳觉，昨天玩了一天，累死了!”

    往日紫藤一定会就此罢休，但今天她却一反常态，一边继续拉扯祝愿年的被子，一边道：“小小姐!今日你可不能赖床，不然若让大家都等着你，家主定会罚你的!”

    祝愿年闻言清醒了一些，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话语都清明了几分：“——什么意思？”

    “今日是祝宗师请来的贵客，所以大家都在呢!”

    “爷爷请来的？”

    “对，听说是祝宗师从极寒之地，苍岩雪山请来的修士，以后……诶？小小姐，你把鞋穿好!”

    祝愿年闻言，连忙跑回来穿上床边的云头绣鞋，然后飞快地用初棠端来的热水洗漱之后，穿好衣物，坐在梳妆镜前，笑着对紫藤招招手：“来吧。”

    紫藤笑了笑，走到祝愿年身后，为她挽起了头发。

    祝愿年手上摆弄着桌上的物件，看着镜中的紫藤，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可不是怕我爹，是我得给爷爷面子。”

    紫藤忍俊不禁地点点头，道：“好，我给小小姐挽个最好看的发髻。”

    祝愿年也笑了笑，她如今正值豆蔻，还稍显稚嫩，但容貌清丽，眉眼盈盈，像淌在碧波之中，流畅舒展的鼻梁下是一张薄樱色的小嘴，甚是好看。

    祝愿年收拾齐整，还让紫藤前后左右检查了一番，才和她一起出门，此时正值春和景明，风和日丽，让人心情都愉快起来。

    紫藤领着祝愿年走到正堂，一进门就见到她爹娘，紫藤在后面微微一礼，祝愿年跳过门槛，扑向二人怀中。

    “爹，娘!”

    “小宝你今日起的这么早，真棒。”庄若絮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

    祝祈则调侃道：“是啊，难得哟。”

    祝愿年对着他撅了撅嘴，道：“还是娘好。”说着她又在庄若絮怀里蹭了蹭。

    忽然，祝愿年感觉头顶被谁用手制住，强迫她转了个向，她气鼓鼓地看着眼前高出她半个头的人，道：“——哥，你干嘛？!”

    祝秋明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小妹，你都多大啦？还撒娇。”

    祝愿年佯作生气，虚踹了他一脚，道：“又不是对你。”

    祝秋明跳开，双手举起，道：“我错了。今日不和你斗，反正以后——”

    话还未说完，堂中有一人轻咳了一声，祝愿年顺着众人目光看去，正好对上了刚走进来的二人。

    走在前的那位便是曾经的稷山上神，四季谷的开山长老，也是祝愿年的爷爷，祝景。即使他看上去白发苍苍，已至耄耋之年，但仍身姿挺拔，精神矍铄，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

    祝愿年正欲出声叫他，却欲言又止，目光不禁被他身后之人所吸引，那人看着十八九岁的样子，一身青白袍服，白玉发冠半束着墨发，清正之气盈身；其身形颀长，面如冠玉，鼻梁正挺，唇薄厚适中，一副少年神相。

    最吸引祝愿年的，是他琥珀色的瞳孔，在日光之下清透如明镜，眉眼清冽，睫长目明。

    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

    觉察到祝愿年的目光，那双眸子望了过来，祝愿年却下意识躲开了，那人则不知在想什么，继续看着祝愿年，直到祝景开口：

    “阿年，今天怎么不来欢迎爷爷？”

    祝愿年回过神来，连忙跑上去，道：“爷爷!我这不是在这吗？”

    祝祈也和庄若絮也走上前，微微行礼道：“爹，这位就是蔺宗师吧？”

    “……宗师？”祝愿年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大她五六岁的少年，心道，他怎能和爷爷有一样的称谓？

    她拉着祝景的手，又看向身后那人，小声问道：“爷爷，他难道不是和霜平一样，来陪我玩的吗？”

    祝景闻言，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她的脑袋，笑着道：“傻丫头，自然不是。还有，霜平是若絮的侍卫，也不是整天陪你玩的。”

    站在庄若絮身后的霜平带着一张龙纹面具，闻言轻笑一声，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祝愿年摸着自己的脑袋，道：“……噢。”

    祝秋明这时走上前，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这位蔺宗师非但不是来陪小妹你玩的，还是专门来当你的师父的。你以后得好好修习，免得你成天无法无天。”

    祝愿年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坏事一般，害怕地后退一步，道：“什么？!”她看向祝景和祝祈，二人皆意味深长的笑着，祝景的身体侧向身旁的男子，给他空出位置，看着祝愿年道：“他叫蔺青云，是爷爷很信任的人，而且他的修为很高，定能好好教导你。”

    祝愿年又看向蔺青云，觉得蔺青云的容貌都凶神恶煞了几分，她神色抵触，蔺青云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走上前，开口却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道：“祝愿年，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师父。”

    “我不要!”

    祝愿年大喊一声，然后道：“我不需要师父，我疗愈术这么厉害。”

    祝祈开口：“胡闹!宗师自然是教你别的——”

    祝愿年闻言，跑到霜平身旁，道：“霜平能教我!”她拉住霜平的手，道：“霜平，你说对不对？”

    看不见霜平脸色，但他语气有几分无奈：“小小姐……”

    蔺青云见祝愿年并不欢迎，微微挑眉，踱步走到她面前，手微微一抬，就将她一把拎起来，祝愿年“啊!”地一声，正好被提到与蔺青云齐平的高度，只是这如被擒鸡仔般的姿势实在是不太好看。

    祝愿年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不禁大怒：“你作甚？!”

    蔺青云看着怒目圆睁的小丫头，淡淡道：“你看看，我轻轻抬手，就这样提起你，你却毫无还手之力，不想学吗？”

    蔺青云这行为本意是想让祝愿年对法术感兴趣，可这样在祝愿年看来却像是一种嘲讽。

    祝愿年转过头回避他的目光，愤然道：“……放我下来!”

    蔺青云像是没想到是这样的效果，微微蹙眉，果真将她放了下来。

    祝愿年一被放下来，便娇哼了一声，跑出了房门。

    “紫藤，我们走!”

    祝景见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如此针锋相对，上前轻轻拍了拍蔺青云的肩：“青云，看来此事，我们任重而道远啊。”

    蔺青云有些迷茫，道：“为何她……”

    祝景不禁低头苦笑，道：“无妨，我倒觉得阿年并不讨厌你。”

    蔺青云垂了垂眼，他当了近五百年的神，事务繁杂，整日待在神殿处理，除了以前祝景在天界常与他相处，其余时候极少与人有日常的交流，他自己也不怎么爱与他人交往，人心难测，与人相处这事，对他来说太难。

    之后许久，祝愿年对蔺青云羞辱她的事耿耿于怀，便故意放蔺青云鸽子，逃课摸鱼样样都来。蔺青云却像缺根筋一般，无甚反应，甚至直接对着空气讲课，倒是让祝愿年觉得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更加气愤。即使祝景在其中撮合了几次，都没办法让他们心平气和的好好相处。后来蔺青云也不知整日在忙什么，并不关心祝愿年的行踪和修习，即使祝愿年想找茬，也无机可乘。

    直到一年多后，祝景的身体日渐衰弱，行将就木。

    “……爷爷”祝愿年坐在床边，牵起祝景枯瘦的手，轻声道：“大姐马上就回来了，您好久没见她了。”

    祝景的眼睛不再清明，似有些浑浊，微微转动，看着眼前二人，他轻轻摸着祝愿年的头，道：“春繁也回来了……你们三个都是好孩子。”

    祝愿年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一眨眼，盈眶眼泪再也止不住地落下：“爷爷，你……能不能别走。”祝祈与祝秋明等人闻言也忍不住泪流，不止从何安慰。

    “阿年，月有圆缺，人有离合，这是无法避免的，爷爷活了一千多年，如今这样离去，也是幸事。”说着，他微微坐起身，祝愿年等人连忙去扶他，祝景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纸鸢，虽然动作缓慢，但祝愿年一直盯着他的动作，生怕他有什么不对。

    “阿年，你上次让爷爷给你做的纸鸢，爷爷还没做完。”祝景吐息平缓，小心地将那纸鸢拿出，那纸鸢由墨色勾勒而出，寥寥几笔，却是神形具备，除了翅膀处少了描摹，略显空白。

    “你拿去，自己学着把它画完，咳咳。”说完他轻咳几声，祝愿年眼中含泪，忙接过纸鸢，答道：“好，爷爷，我答应你。”

    祝景拉过她的手，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瞧不出情绪的蔺青云，对祝愿年道：“你以后要和你师父好好相处，你很有天赋，爷爷希望你能学会法术。”

    祝愿年愣了一下，然后道：“……嗯，我会。”

    祝景笑着摸了摸她头，然后看向自己的儿子与儿媳，目光慈爱，道：“阿祈，五年前你便继任了家主之位，处理事宜上也早已得心应手，我也能安心……离去，去找你们母亲了。”

    祝祈和庄若絮也上前，沉沉地应声，眼中也不禁落下了泪。

    蔺青云站在一侧，似是不忍看祝景苍老的面容，他捏了捏拳，向外走去。

    “咳——青云!你去哪？”

    蔺青云停下脚步，一言未发。

    祝景低了低眸，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话和青云说。”

    祝愿年握着他的手，摇摇头道：“不要!爷爷，我要陪着你。”

    祝景摇摇头，祝祈见状，上前扶她起身，道：“阿年，听话，我们先出去。”

    祝愿年泪眼涟涟，但也不想忤逆祝景的意愿，踌躇几分，还是跟祝祈他们一起出去了。

    祝景抬眼看向蔺青云的背影，道：“徒儿……”

    蔺青云回头，眼中似有泪，道：“我现在就去天界，让帝尊准你回去，还你数万年寿命。”

    祝景微微叹气，道：“徒儿，当初我看着这么多人受病痛之苦，所以做出当年的决定，我并不后悔；被贬成人，我也不后悔，我在四季谷的这五十年，是我活千余年来最快乐的时光。”他顿了一下，道：“我唯一后悔的，是百年前下凡后，独留你一人在天界。”

    蔺青云闭上了眼，面上没有起伏，但身后的手指却不自然地微微一勾。

    “你有妹妹，却并不亲昵；有朋友，却并非知音；唯有和我，相对交心。我知我离开天界，你心中或有怨怼，我也觉得亏欠于你，但阿年是未来药神人选，我希望——”

    蔺青云知道祝景想说什么，直言道：“我探过她，祝愿年确实是仙骨卓绝。但就像她先前说的，祝祈、霜平、甚至师父你，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教她，在我看来，她都能学好，甚至成神。为何一定要我——”

    “两年前，我便发觉我寿数将尽，青云，我让你来，也是想补偿你。阿年看着顽皮，其实生性纯良，心思细腻，情绪丰富，她能让你看到更丰富的世界，你的性情过于寡淡，往后你们若能多多相处，我相信你会喜欢她。”

    蔺青云垂眸，不置可否。

    “你既已探过，便应知道我的推断没错，步恙安逝后，药神之位空缺，或许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你在一众上神中都天资卓越，很有造诣，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做她的引路人。”

    “……我觉得她并不喜欢我，她在我的课上，总是心神不宁，做其他的事，还总是逃课，我不知该怎么对待她了。”

    祝景微微一笑，摇摇头道：“她不是讨厌你，是被家里人宠爱惯了，见你对她态度如此平淡，便想用这种方式吸引你的注意罢了。不过阿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她并不厌恶术法，今日她应了我，以后她应当不会如此。”

    蔺青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祝景微微点头，借着最后的法力，将手一挥，房间中发出一阵醒目的光华，一颗精巧半透的赭黄色石头出现在蔺青云面前，蔺青云抬手接住：“耀石？”

    “嗯，这是我千年来练就的第二颗耀石，第一颗在第一次天界会晤时充公了。青云，我把这颗耀石给你，以后合适的时机，你作安排就好。”

    蔺青云将那耀石珍重地握在手心，道：“好。”

    祝景缓缓闭上眼，道：

    “叫他们进来吧，可惜……我来不及再见春繁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