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中郡

    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

    南方北方是两样的风景。

    言月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十二岁随父亲到黎阳郡,黎阳地处中原,一望无际,虽然比不上江南温润,但好在四季分明,多数仍是和风细雨。

    但阳中就不同了,地处西北,朔风劲草,一片萧杀之气。

    大风一吹,吃了一口飞沙,言月大力合上车窗,认命地坐回车里,他们已经进入阳中地界。

    外面是陌生的风景,再看看孤零零的自己,言月不禁悲从中来。

    恰逢马车一阵晃荡,来不及抓住车杠,一下子被甩到车壁上,头昏脑胀的爬起来,才发现手臂被磕出了血。

    眼泪哗的一下出来,索性蹲坐在车厢内,双手抱住膝盖,一路风餐露宿,黑白颠倒,她实在有点受不了。

    暗自伤心,直到有人上了马车才抬起头来。

    商南己一撩帘子,就看到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鼻子眼睛都红红的,看着就委屈极了。

    商南己哑然,伸手递过去一条手帕。

    言月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把脸,把手帕扔回去,看见一脸惊讶的商南己,更伤心了,怎么?没见过背井离乡?没见过人质的悲催?

    “我就一条手帕。”商南己无奈地说。

    言月眨了眨眼,止住眼泪,看来今日是温和版的假面商南己,那他心情应该不错。

    “你的父母已经到了青川。”

    “你说的是真的?”言月闻言,眼睛立刻亮了。

    “护送他们的云骑已经返程,我收到了他们讯息。”

    “其他人呢,刘副郡守一家呢?”言月问。

    “都安全送出了黎阳郡。”

    “你是如何在李历眼皮子低下,把人救出来的?”言月好奇地问。

    “如今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山匪,山匪趁节日守卫松散,混入府里,也不是什么奇事。”商南己说。

    杀人的是山匪,救人的事,自然推给了言府护卫,这就是当初为何让言卫放求救信号的原因吧。

    山匪不仅搅混了局,大概还洗劫了一批金银珠宝,一箭双雕,雇人的费用都省了。

    “只是,郡府的守卫可都是军中精锐,区区山匪怎么是对手?”言月忽闪着大眼睛问。

    看来商南己不是近期才筹备此事,必然是准备了一段时间。

    言月一想就更生气了,他准备了那么久,明明可以救下他们,却只是看戏,让她翻来覆去死了那么多次。

    想再问,就听商南己说道:“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

    言月一手支颌,眨了下眼睛,开口道:“山匪的事我不问,但你莫名从李府逃出来,回去怎么和你父亲交待?”

    商南己轻笑:“我当夜遇刺,怀疑是李历所为,所以连夜离开。这事刚好需要你做个见证,所以需要你要和我去阳中一趟,证明我遇刺,被你们所救才逃出来。”

    “你......”言月气极,并不是这个理由她已听过,而是她突然理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当日,他们从郡府逃出后,商南己提前在码头备了船只,她和父母在码头上会合。

    商南己说,她去阳中为他作证,他就能劝她父亲不去京城,回青川。

    她给父亲说要去阳中为商南己作证,父亲犹豫。

    然后,商南己和父亲单独说了会话,父亲竟然答应不去京师,返回青川,也同意她去阳中。

    “你用救命之恩让父亲同意我去阳中,然后再用我的安危要挟我的父亲,让他不去京城。”言月理顺这个逻辑,突然就崩溃了。

    如果这样,那她当初求他帮忙劝说父亲不去京城算什么?

    算个笑话!

    郁闷的重新把头埋在膝盖间,气的肝疼。

    隐约听到商南己的轻笑声,心也开始疼了。

    郁闷半天,言月抬头揉了揉脸,挤出一个笑脸,“商二公子,您料事如神,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为何让我去阳中,什么让我去作证,这糊弄人的理由就不要说了。而且就是我死活不去阳中,你也有办法让我去,对吗?”

    “当然,我要保证三年都能拿到钱。”商南己说完,嘴角一勾,“你父亲也不如你说的那般疼你,否则怎会同意你一个姑娘去那么远的地方?”

    言月面色一沉:“首先,言家的女儿不会因为是女儿而受到诸多限制,相应的也不会因为是女儿而享受额外的优待,既然是言家欠的恩情,我去还也是应该。其次,我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对我如何,我自然明白,不需要他人告知。最后,我永远不会怀疑自己的父亲。”

    “很好,你很在意你的家人,也和家人很有感情。”商南己满意地说。

    言月也立刻明白了商南己的意思,有软肋的人才好控制,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可恶,句句都是坑,不把人气死不罢休?

    气急去推商南己,却推了个空,险些跌倒。

    商南己闪开,“习武之人,不习惯与人接触,避免危险。”

    言月无语,告诫自己离商南己远点,但他真的好可恶,情急之下才忍不住想动手!

    好想打他,可又打不过,忍!

    “您找我没事吧?”言月礼貌送客。

    “今晚会在客栈整休,到时有饭菜。你不必硬塞干粮。”商南己看她吃干粮时的痛苦,才知道对一个贵女来说,长途奔走是何等艰难。

    “真的吗?”言月不自觉开心,自从上路昼夜兼程,从未在客店休息过。

    “真的。”

    “能沐浴吗,有热汤和点心吗?”言月睁大被泪水洗的亮晶晶的眼睛。

    商南己点头:“都可以,我们已经进了阳中。”

    言月跟着点头:“到了你的地盘,应该安全了。”

    商南己沉默,“阳中并不安全。”

    “你哥哥还要杀你吗?”

    商南己不语。

    又说到商南己的伤心处,言月满眼抱歉。

    商南己倚着车厢坐下来,方才还恨不得杀他的人,这会却不知为何,怜悯的看着他,真是多变的人。

    商南己好笑的闭上眼,听着近在身侧的浅浅呼吸声,伤口的痛意淡了很多,他需要休息一会。

    他们只有一辆马车,言月蹲在离商南己最远的地方,还是能看到商南己苍白的脸色,他拖着受伤的身体赶了那么久的路,还要躲避追杀的人,应该很累吧。

    言月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矫情,毕竟是言家的救命恩人,最主要的是东海郡如今归阳中管辖,她早晚要去东海。父亲无意经商,南方的航线被恶意打压,她想开一条新航线,东海是最好的选择。

    这次只当是去东海,顺便当个人质。

    这样想,心情瞬间好很多,悄悄抱紧怀里的靠枕,也靠着车厢,闭上眼,哭久了,有点累。

    睡着前想,其实北方也有好景致,白马秋风也是一景,傍晚天边的晚霞,一片蔚蓝金黄,好看的无法言语。

    再醒来时,车里只剩她一个人。

    掀开车窗,看到马上的商南己,在夕阳的余晖里,发丝透着光,看起来毛绒绒的,整个人柔软下来,看起来没那么可恶,遂笑着挥手和他打招呼。

    商南己停了一下,然后策马过去,“半个时辰后,到客栈。”

    言月乖巧点头,然后专心趴在车窗看夕阳,商南己放缓速度,与马车并行。

    沐浴后,言月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听到敲门声,手里拿着一个桂花酥开开心心去开门。

    商南己只觉眼前一亮,面前的人清透灵动,眉眼含笑,心情很好地问他:“有什么事吗?”

    “如有危险,敲你房间东边的墙,我就在你隔壁。”

    “嗯,谢谢你。”言月真诚地说,“其实我知道,这一路上,夜晚都是你在周围护着我,所以我虽然不开心,睡的也很不舒服,但每晚也基本睡得着。”

    商南己没想到她会如此说,过了一会才道:“确保你的安全,是我应做的。”

    “嗯,我知道,但还是感谢你一路的照顾,感恩要说出来,对方才会知道,也会心情好。”言月道,商南己可恶归可恶,好归好,她向来明事理。

    商南己看了她一眼,“早点睡吧,明天回商府。”

    “你叫自己家叫商府?”言月咬一口酥,好奇地问。

    “嗯,商府。”商南己说。

    第二天,进了商府,言月才明白,为何商南己说是商府,而不说是他的家。

    商家大厅,商龚高坐首位,对千里归来,又身受重伤的儿子没有半点关心,只是甩出李历的来信,声色俱厉的质问:“跪下,有何解释?”

    商南己依言下跪,然后道:“我当夜在李府遇刺,以为李历并无合作之意,要杀我灭口,命悬一线之时,被言家兄妹所救,遂和他们一起逃出。”

    坐在下首的商东各立刻站起来:“你倒是推的干净,满口胡言,你故意破坏父亲的联盟大计,用心何其险恶?”

    商南己拉开肩上的衣服,伤口在途中因为颠簸,被反复撕裂,触目惊心,商南己看也不看,只是盯着商东各说:“兄长的意思是我谎称遇刺了,那请父亲彻查遇刺之事?”

    商东各目光闪躲,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商西肃立刻跳过来,照着商南己受伤的肩头,狠狠推了一把:“怎么和兄长说话,你有没有规矩?”

    那一推,用了全力,伤口瞬间裂开,商南己脸色一白,却什么也没说。

    言月实在看不惯,走到商南己旁边,对着商西肃说:“二公子也是你兄长,你的规矩呢?”

    商西肃上下打量了言月一眼:“牙尖嘴利的丫头,模样倒是不错。”然后转头对商南己说:“父亲交待的事情没办好就算了,出去几日,还学会了声色犬马那一套,带个女人回来,还带到父亲面前。”

    商南己沉声道:“请注意你的言词,这位姑娘是青川言家的嫡女,我遇刺的事,言姑娘可以作证。”说完冷冷看了商西肃一眼:“而且我不是你。”

    商西肃跳脚,刚要发作,就见商龚朝他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商西肃瞪了言月一眼,发狠般坐下。

    言月悄悄回了一个鬼脸,没教养的家伙,休想她以礼相待。

    商龚看向言月,心想,如今和黎阳郡的过节算是结下了,除非他把商南己的人头送过去,但送过去真能消除嫌隙吗?

    如果不能,这个言月或许还有点用。

    南方士族自成一派,外人很难被接纳。随着海运的发展,本是蛮夷之地的南方,尤其是沿海郡县,如今富庶尤甚北方很多地区。

    如果青川言家能助他们一臂之力,那是再好不过。

    商南己也算将功补过。

    “言姑娘请坐,刚才南己所说之事,我本有所怀疑,但看到言姑娘,看来的确是事实。”商郡守笑得很和蔼,一副慈爱长者模样,完全没了刚才凶狠的模样,然后转头对商南己道:“你身上有伤,也起来吧。”

    “是。”商南己站起来,发现言月盯着他肩上的伤口,眼里满是担忧,心口一紧,连忙拉上衣服,不想她看到。

    言月默默往商南己的方向移动两步,她觉得商南己一个人在空空的厅堂上很孤单。

    商南己看着言月的动作,没有说话,自从母亲死后,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他身边。

    “如果想看看阳中风景,可以让西肃陪你去逛逛。”商龚指着商西肃对言月说。

    商西肃本要开口拒绝,被商东各从背后拉了下衣袖,他抬头看到与商南己站在一起的言月,立刻改口说:“父亲,我一定会照顾好言姑娘。”

    所有商南己的东西,他都想夺过来,毁掉。

    “谢商郡守好意,不敢劳烦三公子。”话虽如此,但言月看也没看商西肃。

    “不急,这个改日再说,言姑娘舟车劳顿,我这就命人给言姑娘收拾住处。”商龚不是没听出言月的拒绝之意,只是小小青川,荒蛮之地,哪有拒绝的资本。

    商西肃接口道:“那就让言姑娘住风荷园吧,那里景色好,离我住所也近,言姑娘有什么安排,可就近告诉我。”

    商南己立刻接口道:“父亲,我已经命人把骄阳阁收拾好,那里光线充足,温暖,比较适合言姑娘。”

    骄阳阁紧邻商南己住的霜明轩。

    言月看了一眼商南己后道:“多谢商三公子,我自小畏冷,喜欢暖一点的地方。”

    竟然敢因为商南己拒绝他,商西肃的脸立刻阴沉下来:“孤男寡女同行一路,到了商府还如此难分难解,青川言家竟如此做派。”

    “住口。”商龚道。

    商南己看着小脸紧绷的言月,刚要开口,就被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打断:“青川言家,从不在乎虚名,只在乎问心无愧,更无需向外人解释。”

    商西肃还要开口,就见商南己走到他面前,塞进他手里一个东西,然后小声说:“三弟,这次回来,比较匆忙,只给你带了这个,留个纪念。”

    商西肃低头看了一眼,面色一变,没有再开口。

    然后对商龚说:“父亲,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送言姑娘去休息。”

    “去吧。”商龚挥手,关于商南己遇刺的事并没有多问。

    言月瞪了一眼商西肃后,气呼呼的跟着商南己往外走,出了那个沉闷压抑的厅堂,小声问:“你给那个讨厌的商西肃什么东西,是不是杀你的人留下的,你把证据给他了,怎么告发他们?”

    “商郡守不想没了我这把刀,但也不会为了一把刀,惩罚自己的儿子,所以他不追究我得罪李历的事,也不追究是谁要杀我,那个证据没什么用。”商南己轻描淡写道。

    “你也是他儿子啊?”言月惊讶道。

    商南己不置可否,只是说:“我让小七和你去骄阳阁。”商南己说完加了一句:“离商西肃远点。”

    “嗯。”言月点头,然后抬头看着商南己说:“我会留在阳中,保证你每年都拿到钱,如果你有事需要我父兄帮忙,能不能和他们商量着办,而不是用我威胁他们?”

    言月不怕留在商府,她只怕父兄顾及她,而被商南己威胁。

    商南己眸色微沉,低声说:“如果我威胁他们,又如何?”

    言月的目光暗下去,低下头,声音很低,但很坚定地说:我看商郡守挺希望我和......那个讨厌的家伙.....一起,这肯定不是你带我来阳中的目的吧。”

    “真小看你了,这么快就找到机会威胁我?”商南己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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