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

    “我不是善人,我什么也做不了。”言月仿佛被那个小孩子传染了,神情木然地道。

    杜望舒望着言月瓷白的手握住的黑瘦小手,佛想到了什么往事,虽然面色不愉,也没断然拒绝。

    言月握紧小孩的手,仰头看着骑在马上的杜望舒对峙:“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善人,能做的事很少,也不一定有用,但我还是不能什么都不做。”

    “路上还有很多这样的事,你还要管吗?”杜望舒问。

    言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垂头看到小孩干瘦的小手,她看过去时,那小手轻轻回握了她,内心一颤,她哑然道:“我不知道,但他,我既然看到了,不能装作没看见,让他跟我们走,否则他活不了几天。”

    杜望舒看着站在一起,楚楚可怜的两个人,说了一句:“自欺欺人罢了。”

    然后打马离开,算是默认。

    言月没明白杜望舒的意思,听他的话,只觉心中一冷,但很快整理好情绪,对着小孩道:“我们给妹妹找个地方休息,你看我们有食物,不会吃小孩,你愿意和我走吗?”

    小孩懵懂地盯着言月,只觉得这个姐姐很柔软,牙齿应该也很软,大概吃不动人肉,奶奶说,人肉很结实。

    小孩呆呆傻傻不说话,言月又问:“还是送你回家?”

    “啊.......不回家,奶奶让我和妹妹跑,不要被吃掉。”小孩突然爆出一声尖叫道。

    言月默然。

    小七收回重剑,看着她们上车,然后快速把那个小小孩的尸体给埋了。

    上车后,小六翻出一件袍子给小孩裹上,心想等路上有时间再给他改一件小孩的衣服。

    小孩裹着暖和的衣服,捧着言月的手炉,喝着热茶,终于有了一丝生气,然后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没有一点声音。

    小孩哭累了,蜷缩在车壁边睡觉,言月起身给他盖毯子,一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衣角被小孩紧紧捏在手心,虽然是衣角,小孩也只捏住一点点,那么惶恐,那么小心翼翼。

    心头一涩,言月一直压在眼眶的眼泪再也压不住,滴落在小孩的脸上。

    睡梦中的小孩睫毛微颤,手心的那一片小小衣角被捏的更紧了。

    整个车厢安静极了,安静的仿佛能听到眼泪滴落的声音,就连向来热情的迦娜今日也出奇的沉默。

    她们难过,不止为了这个小孩,她们知道,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小孩......

    言月此刻好像懂了杜望舒,看了太多苦难,只能让自己麻木。

    她重新握住小孩的手,真实感让她心安,突然想到学过的圣贤之道,为生民立命那些空泛的大道理,突然都有了意义。

    睡醒后的小孩,就成了言月的小尾巴,寸步不离的跟着,小六硬把他拉过来,才给他梳了头发,擦净了脸,量了尺寸,简单改了件衣服穿上。

    简单打扮一下,竟是个漂亮孩子,就是太瘦,下巴尖尖的没有一点肉,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

    过了两日,小男孩精神恢复了不少,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言月和他说话,也句句有回应,和刚见面时的呆傻完全不同。

    言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小孩说。

    言月一怔,然后问:“那别人怎么喊你?”

    “爹娘叫我小羔。”小孩说。

    “小高?那这就是你的名字啊。”言月道。

    “但村里很多男孩都叫小羔,还有很多大羔,但有的人是不这样,王员外家的小孩就有名字,他叫王高远。”小孩说。

    言月一下子明白过来,“羔”应该是他们那个地方对男孩的统称,大、小是区分长幼。

    言月问他多大了,他先摇头,然后不确定的说:“十岁?”

    “你这孩子,自己几岁不知道吗?”小六自己才十五,看到更小的孩子,立刻大人般地道。

    “我.......我不知道。”小孩小声地说,然后做错事情般低下头。

    “那你何年何月何日出生?”言月又问,以为他只是不会算自己的年龄。

    “我......不知道。”小孩头更低了,双手紧张的捏着自己的衣袖,然后道:“王员外家的少爷,和我差不多高,他说他十岁,他还说二月初三是他的生辰,每年生辰都能吃一块麦芽糖。”

    小孩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是不是也是十岁,二月初三出生?”

    “你的父母也不记得吗?”小六问。

    “他们说忘了,只记得生我的时候天还很冷。”小孩仍低头着说。

    言月一怔,这就是这个孩子的全部了,没有名字,也不知何时出生,一生轻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言月笑着拍了拍小孩的头顶道:“这个不重要,如果你愿意,以后每年的二月初三就是你的生辰,可以吃麦芽糖。”

    闻言,小孩立刻抬起头,空洞的眼睛亮起来:“真的吗?”言月点头,小孩沉默了一会又问:“那妹妹也可以二月初三生吗?”

    言月温柔地说:“可以,妹妹也是二月初三出生,以后每年三月初二,我都给你两块麦芽糖,好不好?”

    小孩猛点头,随后目光有些黯然,他已经知道他的妹妹再也吃不到麦芽糖了。

    妹妹从未吃过麦芽糖,奶奶说妹妹命不好,刚出生没多久,村里就乱了,粮食被打仗的人给抢了,庄稼也被糟蹋了。村人们紧紧巴巴,不敢吃不敢喝的凑了种子,把下一季的庄稼种上,本想着第二年能有点收成,可还没等到庄稼成熟,又打了起来,这下全毁了。

    熬了一年的人,都熬不住了,有饿死的,有外出找生路的,整个村子慢慢空了。

    妹妹吃的太少,三四岁了,看着还还像是一岁多的小孩,到死也没学会走路,只会软软的喊他哥哥。

    言月看着小孩的神情,知道他定是为妹妹难过,心里也格外沉重。

    言月想了一下说:“那你想要一个名字吗?你是何姓?”

    “这个我知道。”小孩很高兴,终于有一个他能答上来的问题,然后满眼期待的看着言月,“我姓白。”

    言月想了想,就说:“就叫白童吧,“童”为名,寓意纯真善良,到了二十岁,行了冠礼,再取字。”

    希望他虽经苦难,依然保持自我。

    “白童?”小孩重复了一遍,虽然不明白她说的寓意,但他觉得很好听,比王高远都好听,然后仍是满眼期待的看着言月。

    “那我们也给妹妹起个名字吧?”言月明白小孩的意思。

    “好。”小孩看着言月猛点头。

    言月又想了想,“妹妹叫白梦吧。”

    他的妹妹小小年纪就受了那么多磨难,就当大梦一场,历劫归去,再无苦难。

    小孩想了想,欢快地点头,他和妹妹不仅有生辰,还有名字了。

    此后几天,她们的马车被簇拥在队伍的中间,和外面隔得很远。

    小六没有再开车窗,言月也没再往外看,但她们都知道,外面的状况越来越糟,偶尔能听到人们痛苦的呼喊声。

    言月也明白杜望舒为何说她是自欺欺人,外面是更困难的人,她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他们的行程也越来越慢,要不停的绕过在打仗的地界,商队的补给也越来越难,没有驿站就算了,沿途能正常贸易的城镇都少见。

    整个国家已经被打烂了。

    杜望舒在她们经过的一个还算正常的城镇,低价转卖了大部分货物,这些东西在平时,运到京都,可都是千金难求,不过现在,带在身边只会增加危险而已。

    商队低价卖货,采买贵的离谱的吃食,贱卖高买,让杜望舒牙疼不已。

    如此艰难的又行了几日,还是遇到了他们最担心的事情,正面遇到了一支数千人的军队。

    军队的前锋将商队团团围住,杜望舒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不会反抗,但想见他们的将军。

    小七背上重剑,策马挡在言月她们马车前面。

    言月悄声问小七,这是谁的军队?

    小七道:“没见过,军旗也看不出名堂,如今到处都是自立的势力,太多了,根本分不清,不过看穿着,是只杂牌军。”

    言月想,这种临时拉起来的小型地方武装,因为只看眼前,没有长远打算,反而更不好交涉。

    小七凑近一点道:“杜望舒去之前,要了我的军牌。”

    言月也小声道:“也借了我的言家信物。”

    言月心想,杜望舒肯定也有属于自己的护身符,如今世道乱,势力派系林立,就看那个有用了,不过谈判,肯定筹码越多越好。

    小七用更低的声音道:“墨云骑第一骑的人,应该已经到了附近,我在今早探路时,看到了他们的标记。”

    言月略安了下心,商南己做事还算靠谱。

    不一会,杜望舒脸色阴沉的回来,后面跟着一队穿着铠甲的人,似乎谈的不顺利,大家的心都跟着一沉。

    不过言月想,杜望舒能好好的回来,说明也不是死路。

    杜望舒第一时间赶到言月车边,小声的把事情说一下,言月大概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杜望舒说她是墨云骑云首未过门的妻子,他们护送她与前来迎接的墨云骑汇合。

    所以这些人之所以没有动手抢东西,是因为忌惮可能出现的墨云骑。

    那么跟着杜望舒来的这些人,就是来确认情况真假的,言月想。

    云首未过门的妻子该怎么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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