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谢晋和黄禹相视一笑,明白过来。

    别人不清楚,他二人却是知道,这天香楼背后的东家正是段文裴。

    若赵家与翼王联手,必定不留余地。

    一击不成,还会再试。

    天香楼里,吃饭的空档,正是刺杀最好的时机。

    谢晋叩了叩桌面,扬声叫侍应进来,再添几道菜。

    *

    冒着热乎气的菜肴闯入视野,南絮和殷瑞珠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蜀地菜闻着香,就是有些辣口,你别说,魏阳伯口味还挺重。”殷瑞珠揉了揉酸胀的小腿,趴在南絮耳边嘀咕。

    可不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京都的菜肴偏甜口,本地人并不一定吃得惯蜀地菜。

    所以南絮听见天香楼的时候,才误会了。

    想来,天香楼位置偏僻,再有本地人喜爱在这吃饭的人并不多,所以才没什么名气。

    南絮双臂搁在画扇边缘,撑着小脸沉思,“不是他口味重,是他本就是蜀地人。”

    殷瑞珠揉腿的手顿住,抬起头小声道:“你是说赵家?”

    厢房之间还算隔音,她俩只听见了只言片语。

    但蜀地赵家和翼王几个字却是听得真真的。

    那边菜上齐了后,侍应忙着斟茶倒水,气氛安静沉闷。

    阳光落下满地碎金,给屋中的人和物都镀上层光晕。

    南絮看了眼背对着她的绯红身影,解释道:“在蜀中,赵家是当年追随先帝爷起义的大族,谢晋既然提到了赵家,又说到了逐出宗族的话,想来就算不是赵家人,也必定和赵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二哥在户部的时候,她也听到过几句关于段文裴的酒后闲话。

    说他出身乡野,早年丧母,生父不详。

    再联想刚才的话,自然能猜出几分。

    如果段文裴当真是蜀地人的话,帝王那道赐婚圣旨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殷瑞珠不以为意地挽住南絮的胳膊,语中带笑,“他要真有这样的身世,那倒是勉强配得上你。阿絮,这趟也不算白来!”

    南絮:“……”

    现在是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吗?

    南絮哑然。

    殷瑞珠混迹市井,却是个心大的。

    翼王虽远在封地,可风吹草动都牵扯着永安侯府。

    父亲母亲虽从未在她面前提起二哥被抓的始末,她也能猜测出几分,必定关联着前朝政事。

    算起来,段文裴的立场和侯府相对。

    若真嫁过去,当真出现分歧,她又该如何自处?

    这可比什么两情相悦、举案齐眉重要的多!

    南絮到底出身不俗,所思所想总要为侯府考虑一二。

    又想起造成现在困境的始作俑者李湛,南絮不觉咬住下唇,压制住心底深处不断翻涌的委屈和痛楚。

    *

    殷瑞珠察言观色,后知后觉刚才的话不妥,正想找补回来。

    隔壁厢房里突然发出几声闷响。

    二人好奇地透过洞眼往那头瞧。

    只见刚才还毕恭毕敬的侍应,个个手拿匕首,眼神狰狞地望着段文裴三人。

    厢房不大,一眼望尽,除了这些眼含杀意的侍应,花几旁还放倒了两人,想必刚才的闷响就是由此而来。

    这是…

    刺客!!!

    南絮后知后觉,惊地差点没跌下去。

    这是什么‘好运气’,还没见着面呢,先见着刺客了。

    话本子里都说刺客是不论生死的,若是这帮刺客足够厉害,段文裴命丧于此,是不是婚事也就就此作罢。

    这个念头刚冒尖,便被南絮否决了。

    先不说圣旨已下,除非段文裴亲自说服皇帝,收回旨意,便是他人死了,只要皇帝想,她南絮未必就不能做个守丧的寡妇。

    再者,凭段文裴那些传闻中的本事和手段,区区几个刺客,当真能奈何的了他吗?

    很快,猜想便得到了证实。

    刺客来势汹汹,却没想到,看着人畜无害的黄禹和谢晋也是练家子。

    不仅不能擒住他们做筹码,还轻而易举地拦下了刺向段文裴的杀招。

    一招没有得手,剩下的刺客交换眼神,不再与谢晋和黄禹纠缠,直取段文裴面门。

    杀意四起,掀翻茶盅碗碟,在南絮圆睁的凤眼中,那道绯红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手腕翻转,呼吸之间,快要近身的刺客被他手中的筷子一击挑落。

    鲜血喷涌,溅在官袍上,很快没了踪迹。

    胜负稍定,南絮也见到了他的真容。

    若说李湛是融融春水,那段文裴便是塞上寒冰。

    深邃的眉眼,淡漠地俯视着世间一切,沉静如飞红悄落的枯潭;高挺的鼻梁下是薄而润红的唇瓣,还有如山峦起伏的喉结…

    南絮看得痴了,直到有人唤她,她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转头,她迎上殷瑞珠不解的神色,“怎么了?”

    怎么了,有刺客啊!

    殷瑞珠焦急道:“这里不能再待了,刀剑无眼,咱们又摸不透魏阳伯的性情,稍有不慎,便成了殃及池鱼的那条鱼。你看刚才,那出手叫一个狠戾,咱们先离开这里,再寻机会与他见面。”

    她的话不无道理。

    闺阁女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容貌带来的惊艳稍纵即逝,两人不再迟疑,搀扶着下了矮凳,径直往门口去。

    眼看着房门就在眼前,突然响起几声暴喝,随即有什么东西挨着墙壁炸裂开来。

    天地为之颤抖,幸好南絮两人扶住旁边的房柱才没有跌倒,浓烟滚滚中,隐约可见,厢房之间的那堵墙被轰出了个大洞。

    “是震天雷!”有声音吼道。

    南絮惊诧。

    天子脚下,竟然有人使用兵器库中的震天雷?

    不容她细想,浓烟中传来几声咳嗽和咒骂,听声音离她二人所在的位置不远。

    南絮心里一紧,攥着殷瑞珠连连后退。

    只要再走几步,便能离开是非之地,外面人多,就算碰到点什么,也能及时躲避和呼救…

    “姑娘,你在哪?”

    “玉茗,你听见姑娘的声音了吗?刚才那么大的动静,姑娘可千万别出事,呜呜…”

    玉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从身后传来,浓烟深处短暂地没了声响。

    南絮心道不好。

    果不然,烟雾渐散,寒光乍起,竟是直指她和殷瑞珠。

    来不及思考到底是刺客还是段文裴几人,南絮咬了咬牙,衣袖轻扬,对准前方的朦胧身影,扣动了角弩机关。

    模糊的视野里,有另一道身影迅速靠拢,然后与寒光重叠。

    “扑哧!”是弩箭扎进皮肉的闷响,还伴随着磁性的闷哼声。

    南絮头皮发麻。

    这是射中了?

    往日里她只练习过射箭靶,可没射过活物。

    况且,她箭术算不上好,总瞄不好准头,先前带上角弩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身子控制不住地颤了颤,南絮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

    她,不会杀人了吧!

    浓烟散尽,当世界恢复清明时,南絮提起的心也极速下坠。

    “阿絮,你没事吧!阿絮!”

    “姑娘,你怎么样,可有哪里受伤?玉祥,快扶姑娘坐下!”

    耳畔是殷瑞珠和两个丫鬟的说话声,南絮只觉周身置于云端,她们和她近在咫尺又离得很远。

    她想逃离,却被前方那双眸子冷冷地钉在原地。

    弩箭好像射偏了…

    她扯了扯嘴角,视线里那片绯红色被利器嵌入,肩头被染成了恐怖的暗红。

    箭尾微微摇晃。

    她射中的,是初次见面的未婚夫,段文裴!!!

    男人深墨色的瞳仁里风起云涌,他依旧身姿挺拔,只是脸色不虞,隐有杀伐之气,他进一步,南絮便退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

    威势下,南絮勉强维持着世家女的冷静,“伯爷,这绝非我本意,我本是要射刺客的,谁料到是你…”

    “啊!松手!段文裴,你…松手!”

    话没说完,她便被一双指节分明的手紧紧掐住。

    白皙的面庞染上红晕,南絮只得不停拍打身前的臂膀,得以喘息。

    先前那点愧疚,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嫂还说什么知礼之人,知礼之人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上来掐人喉咙的?

    箭尾随着他的动作轻幌,南絮看着他微蹙的眉头,只觉还不够,射他一箭都是轻的,她想都没想,扒住他的手腕,使尽力气照着虎口咬了下去。

    她南絮,从小到大,何时被人这么欺负过,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姓段的,谁怕谁!

    虎口处传来刺痛,像小猫咬了似的。

    要是没听错,她刚才叫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的女刺客都这么嚣张吗?真是不知所谓。

    段文裴淡漠地瞥了眼南絮染上血迹的嘴角,手心逐渐收紧。

    看着谁都不放谁的两人,殷瑞珠总算回过神来;弩箭,刺客,赐婚,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全都是误会!

    她扒住段文裴的手臂,高声道:“魏阳伯,快放手,这是阿絮,永安侯府的南絮,陛下钦赐的魏阳伯夫人!不是什么刺客,你快放手,再不放手阿絮就要一命呜呼了!你难道要谋杀自己的未婚妻吗?”

    最后一句近乎吼了出来。

    未婚妻的头衔太陌生,也太响亮,沉静如段文裴,也愣了片刻。

    谢晋的话突然在耳边回响。

    永安侯府的二姑娘可是京都有名的美人!

    段文裴的手松开了些。

    他凝视着手里人儿的脸庞,端的是艳若桃李,灿如星辰,因薄怒挣扎散落的几缕鬓边发柔柔地刮过手背,带起轻微的刺痒。

    确实是位难得的美人。

    原来这就是皇帝赐给他的夫人。

    段文裴垂眼,指腹不经意地擦去她唇间的鲜血,语气微凉,“我看着像刺客?”

    南絮撇嘴,很想说你比刺客还要危险呢,到底小命还捏在他手里,刚才激起的那股勇气一散,人也清醒不少。

    她晃了晃脖颈,指着倒在最前方的一名刺客,又把藏在袖里的角弩举刀段文裴面前,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哪里,伯爷误会了。刚才烟雾太浓,刺客又离伯爷太近,怕这人对伯爷不利,恰好出门带了先帝爷赏给我的角弩,想着自有皇家保佑,就算射不住,也能震慑宵小,谁曾想…”她瞅了眼他肩头已经凝结的血迹,那意思不言而喻。

    要论,只能怪你倒霉啰。

    段文裴掀起眼皮瞧了眼角弩,确实是内造的工艺,听说先帝在时极宠爱太妃,赏给太妃喜爱的小辈一把防身的兵器,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他不轻不重地嗤笑了声,“你倒是乖觉,拿把鸡毛当令箭。”

    他声音有些小,南絮没有听清,追问道:“你说什么?”

    段文裴却已然松开手,转身吩咐进来的刘回和余荣善后的事宜,刚才的响动太大,恐怕惊动了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段文裴让余荣把留下的活口先带走,自己则一脸沉色地坐在靠墙的圈椅里,闭目养神。

    御造的角弩模样精巧,弩箭也暗藏玄机,看着平常,只要扎进皮肉,倒刺便会伸出,绞住血肉。

    他再能忍也是血肉之躯,靠墙昏暗的光线里,段文裴额头已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

    经此一遭,传闻中冷心冷情的人具象起来。

    南絮抚着脖子,在殷瑞珠和丫鬟的搀扶下离他远远的。

    “爷,先去医馆吧。”刚从见到自家未来主母的喜悦中走出来,刘回便见段文裴唇角紧抿,指节泛白,担心之余忙劝慰道。

    刚才以为南絮是女刺客的黄禹两人,在殷瑞珠爆出南絮的身份后也收了看热闹的心思,在旁关心着好友

    谢晋观察了两眼伤口,桃花眼里满是慎重,“怀州,我让人去太医院找擅长箭伤的太医给你看看,这箭不能留得太久,得尽快拔出来。”

    黄禹附和着点头:“我那有黄家祖传的乌头膏,专治箭伤,我让人拿些来。”

    又是一阵忙活,段文裴却依旧坐的四平八稳,眼皮都没掀。

    真是好一身折磨人的做派,南絮冷哼一声,就着丫鬟拿来的铜镜,左右照了照。

    雪白细腻的脖颈上一圈红痕尤为显眼,她这可如何见人?

    殷瑞珠端来茶水递到她唇边,喂她喝下,方忧心道:“阿絮,你说句话来听听。”

    南絮依言张嘴,声音沙哑难听。

    玉茗和玉祥瞬间就红了眼。不过是出来见个人,如何会成了这个模样,看向段文裴的目光很是不善。

    玉祥性子直,往前一站,护崽子似得指着段文裴不满道:“亏我还在姑娘面前叫你姑爷呢?哪家姑爷像你这样,姑娘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你也下得去手!”

    玉茗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起身拉她别说了。

    到底是伯爷,得罪了他,将来受罪的还是姑娘。

    殷瑞珠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她才不怕谁,边用锦帕去遮挡南絮的脖子边阴阳怪气道:“要不说是权倾朝野的魏阳伯呢,刺客见多了,看谁都像刺客!”

    这话从女扮男装的殷瑞珠嘴里说出来总有些别扭,帮着给段文裴处理伤口的黄禹朝她多看了两眼。

    有人给她撑腰,南絮不顾伤痕,很是傲娇的挺了挺胸脯,哑着嗓子附和,“就是!还没金球有眼色呢!”

    她声音说的小,奈何有人听力极佳。

    “聒噪!”

    某人不耐清冷地低斥。

    南絮:……

    *

    第三杯水下肚,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的人也到了。

    京兆尹程光是李湛的小舅舅,若是见到难免尴尬。

    南絮起身向段文裴告辞,也不管这人什么反应,折身便要离开。

    至于这趟出来的目的,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门外哗啦啦地涌进一群人。

    南絮避让,侧身离开的间隙,似乎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听见温煦的声音唤她。

    “阿,南姑娘,你脖子怎么了?”

    南絮脚步微顿,思绪有片刻的停滞。

    刚才强撑的坚强终于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她红了眼眶。

    若是往常,该是有人会牢牢地护住她吧…

    周遭人影绰绰,南絮忍住涨涩的酸楚,头也不回的从李湛身边而过。

新书推荐: [HP]知更鸟 折凤 去父留子后她修罗场了 魂穿早古文后,老书虫翻车了 开局失去心跳的我 重生后大佬要当我祖宗 迷失域 C位出道后我成神了 时光管理 心口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