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鸟和鱼

    时鸢觉得荒谬极了。

    她斟酌着措辞,试图让自己的确认显得不那么冒犯:“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是在和我谈条件,为了……做你自己的替身?”

    陈朝予垂下眼,完全遮住了眼底可能的情绪。

    半晌,他低低“嗯”了一声。

    寂静的黑暗里,时鸢短促刺耳的轻笑无比突兀。

    感受到怀中的躯体在微微颤抖,陈朝予悬着的一颗心疾速坠落。

    他语速很快,是从未有过的急迫慌张。

    “你可以不用现在做出决定,我会等到你考虑好……”

    “陈朝予。”时鸢径直打断了他,眸光闪动,“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四年前,七月二十六号晚上,你没有接我的电话,当时是在做什么?”

    四年了,她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也许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解释。

    时鸢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她是一个执拗的人,并且记性很好。

    然后她感觉到,原本紧箍着自己的双手倏然失了力道,却始终不肯放开。

    心头的尖刺扎得更深,原本挣扎飘摇的一丝期待再次被掩埋在重重失望堆积而成的余烬之中。

    趁着难得的机会,时鸢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他,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门板,才能让自己勉强站直。

    她承认她刚才或许是疯了,竟然会因为陈朝予轻飘飘的几句话,而产生一瞬间的动摇。

    不过很快,封闭内心的铠甲就复原如初,重新生长出坚硬的倒刺,会将所有想要接近的人刺得遍地鳞伤、血肉模糊。

    时鸢不带感情地下了逐客令。

    “陈朝予,你要搞清楚,是我不要你了。”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不要了。我说的够不够明白?”

    陈朝予的脸在刹那间失了血色,苍白得像是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绝症病人。

    *

    他离开后,时鸢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在一切尝试均无果之后,从冰箱里拎出了几瓶酒。

    酗酒是坏习惯,早在四年前,时鸢就痛下决心戒了,但此情此景下,恰巧父亲过年没喝完的酒还在,不安分的因子就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熟练地起开瓶盖,倒出一杯,斜倚在窗边,隔着薄薄一层纱帘向外看。

    即使被她无情拒绝,陈朝予却还是不肯离开,正靠在车旁点烟。

    他用力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周身笼罩在影影绰绰里,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

    唯有指间火光闪烁明灭,像是冬夜里即将熄灭的火柴,看上去没有半分温度。

    陈朝予没再抽,像是在放空,任由那一点猩红渐渐燃尽,几乎燎伤他的手指。

    所幸他猝然回神,重重按灭了烟蒂,又摸出烟盒,点燃了新的一根。

    时鸢怀疑他只是想给自己找些事做,纵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她也能够依稀感觉到,陈朝予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追逐着她的所在。

    他点烟的动作与她喝酒一样熟练,让她倍感陌生的同时,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数年未见,他们早就在彼此看不到的地方,腐烂成了互不相识的模样。

    连同他们之间的纠葛一起,永远沉在暗无天日的沼泽里。

    他一根连一根地抽,抽到烟盒空空如也,时鸢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满地空酒瓶东倒西歪,嘴里发苦,胃部刺激感灼烧,如同淬火。

    陈朝予接了通电话,终于走了,临行之前望着时鸢的方向,深深看了最后一眼。

    他走后,时鸢终于停止了近乎自虐的行为,无力地靠墙滑落,跌坐在地。

    指尖颤抖,触及满脸湿痕,一片寒凉。

    消息提示音传来,时鸢愣了一会儿,动作迟缓地去摸放在餐桌上的手机。

    没有署名的陌生信息,但只消一眼,时鸢就认出了号码的主人。

    因为信息的内容是——

    “你拿什么和我争?”

    又是这样。

    时鸢有理由相信,康乐纯已经发现陈朝予深夜造访前任的事情。

    但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与她这个前女友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还要来打扰她?

    时鸢将这条信息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见到相应的配图。

    既然如此,那就怨不得她了。

    四年前的时鸢只是拉黑删除,干脆利落和陈朝予提了分手。

    四年后的时鸢在生活的毒打下终于学会了还击,这一次,她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搅得这对狗男女不得安宁!

    做完了一切,她盯着屏幕又出神片刻,喃喃道:“我也想赢一次。”

    随后起身回了房间,唯留夜风徐徐吹过,散尽一室的酒气。

    时鸢酒劲上头,一头栽倒在床,陷入了充满回忆的梦境。

    就连梦里,陈朝予也在对她说:“要不要和我试试?”

    这就是陈朝予的第一次表白,非常糟糕。

    高一暑假,闻妙歌待在家里闲不住,组织班里的同学去海边旅行。

    时鸢自然不会拒绝,但令她意外的是,一向和旁人没什么交集的陈朝予也去了。

    碧海蓝天的美景固然令人心旷神怡,但看着陈朝予独自一人默不作声坐在一旁,作为同桌,时鸢觉得有必要“照顾”他一下。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和他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

    就像他们平时坐在一起那样。

    “你不去和大家一起玩吗?”

    时鸢说着,细长的小腿垂下来,一晃一晃的,少女白皙细腻的肌肤在日光照射下有些晃眼。

    陈朝予不自然地别过脸去,扫了一眼沙滩上兴味正浓的几人,垂下眼摇了摇头。

    “不了,没有我的位置。”

    时鸢对沙滩排球这种体育运动也没有太大兴趣,抱着椰子在遮阳伞下躺一整天,才是更适合她的项目。

    但她显然不能拖着陈朝予和她一起颓废,那样也太不像话了。

    时鸢在百无聊赖中张望四周,终于发现了一个引起她兴趣的玩耍项目。

    她拉着陈朝予,一同去了岸边的礁石。附近岛屿栖息着许多海鸥,每当有游客喂食,它们就会飞过来,停在近海水面上。

    时鸢喜欢这些灵动的鸟儿,于久困樊笼的她而言,尽情飞翔代表着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

    她将饼干掰碎,分成小块丢进海里,海鸥们自觉围上来,聚拢在她的面前。

    或许是看出了她眼底的歆羡,陈朝予忽然凑过来,拉近了与她之间的距离。

    时鸢一时忘记了退却,眼中只能看见他薄唇一张一合,问她:“饼干好吃吗?”

    海风裹挟着他身上的清新气息迎面吹来,混杂着薄荷清香的味道,令时鸢的大脑直接宕机。

    她摸出一小片饼干,放进嘴里嚼了嚼。

    “嗯,好吃,是香蕉味的……”

    她说着才发觉不对,恼得将剩下的饼干都丢到陈朝予身上。

    但……他看起来意外的高兴。

    陈朝予的情绪不像旁人那样外露,从时鸢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他优越的侧脸线条,和微微上扬的唇角。

    她极少见他如此自然地袒露情绪,趁着他心情还好,指了指海鸥飞走的方向,理所当然地冲他抱怨。

    “海鸥都被吓跑了。”

    陈朝予点点头,似乎没把她超出边界的责怪放在心上,而是饶有兴味地问她:“你觉得海鸟和鱼是什么样的关系?”

    时鸢很难理解他的脑回路,但想想陈朝予毕竟是生物课代表,提出这样的问题一点都不奇怪。

    她懒得思考,晃了晃手里的包装小鱼干,随口答道:“海鸟会把鱼吃掉。”

    陈朝予深深看了她一眼,从礁石上站了起来。

    少年敞开的衬衣被海风吹得鼓起,像张满的船帆。他用双手圈成喇叭放在唇边,发出了类似海鸥的叫声。

    起初只是那么一两只从远处的海平面上突然出现,但不过片刻,大批海鸥闻风而至,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扑棱着翅膀停在离时鸢很近的地方。

    时鸢有些惊奇,大着胆子主动去喂,手腕却忽然被握住。她不得不踮起脚,才能跟随着牵引将手里的小鱼干高高举起。

    “举高一点啊,不然笨蛋海鸥会看不到。”

    这样的高度对陈朝予来说轻而易举,少年的语调轻扬,如风过境,透出不易察觉的懒散。

    时鸢没好气地小声咕哝了一句。

    “你才是笨蛋呢。”

    陈朝予大概率没有听见,因为他以实际行动,回答了刚才的那个问题。

    “鱼会吸引海鸟。”他依旧牵着她的手腕,带她跳下礁石,在走入海浪之前,鼓起勇气问她,“要不要和我试试?”

    那一瞬间,时鸢被他眼中蕴藏的星光所吸引,不自觉跟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新世界充满未知的入口。

    那么到底糟糕在哪里呢?

    当然是因为两个人身在浅海,一个高高的浪花打过来,令人猝不及防。

    哪怕陈朝予用后背挡了一下,时鸢还是从头到脚被淋得透湿,精心绑好的麻花辫耷拉下来,显得她像是一只没精打采的海鸟。

    时鸢抬起水淋淋的一双眼,发现陈朝予的衣服完全被海水浸透了,湿衣紧贴在身上,她几乎能够看清楚,他腹部紧实的肌肉线条。

    下一刻,在她因惊慌而逃开之前,陈朝予迅速脱下衬衣,将时鸢整个人裹了起来。

    宽大的衬衣遮住了少女玲珑的曲线,时鸢终于反应过来,听见他在耳畔低低一句:“……抱歉。”

    眼下的窘境显然由面前的人一手造成,时鸢怔愣地盯着他红透的耳垂看了两秒,在羞赧冲上头顶的那一刻火速推开了他,扯紧衣服跑掉了。

    初次告白以失败告终,大概是陈朝予的人生里,为数不多令他感到挫败的事。

    而更令人挫败的是,当事人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图,在两人在一起之后,还傻乎乎地问他:“你不是在和我探讨海鸟和鱼的习性吗?”

    陈朝予眉梢微挑,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报以无奈的眼神。

    “看来你真的是个笨蛋。”

    “你!”

    ……

    时鸢从宿醉中苏醒,茫然地发现自己蜷缩在床脚,怀里还紧紧抱着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枕头。

    昨夜的记忆纷至沓来,当她回忆起都做了些什么荒唐事的时候,她尖叫了一声,慌乱地摸出手机给闻妙歌打电话。

    闻妙歌本来哈欠连天,一听她的话立刻来劲,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你是说,你昨夜狠狠把渣男给拒了?”闻妙歌难掩赞叹,“不仅如此,你还把你那一家三口拍立得拍了照给绿茶发过去了?鸢鸢,行啊你,长大了!”

    时鸢清醒过来,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僵硬回道:“是啊,我甚至还配了一行字——是的,我们有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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