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市的天气，向来变化无常。
三月初气温直飙三十度，可还没热两天，温度便被直接腰斩，还接连下了好几天雨。
连忆安就坐于街角咖啡店的二楼，听着雨声翻看相机里的照片。
连母罗织然昨天急匆匆打电话来，要他去拍几张话剧《春起绿岸》的照片，当做授课的资料。
他是有些不解的，母亲作为一名大学经济学的教授，为何需要话剧的照片。不过她向来爱做一些无厘头的事，他也习以为常了。
连忆安拣了几张还算不错的，导出发送一呵而成。
照片的事处理完，他才沉下心来。
天空被雨雾缠绕变得灰蒙蒙的。
连忆安望着远处被雨水洗刷的树叶发呆。
直到一抹红色吸引了他的注意。
街道上人烟稀少，有个女孩子，穿着一身黑，一脸冷漠地发着传单。
那一抹红正源于她手里传单的颜色，在这朦胧的灰色里，显得格外显眼。
好长一段时间里，街上空无一人，传单并未散出去一张。
然而她也并不着急，她将一张传单卷成筒，轻轻逗着树下的流浪猫。
也许是她在雨天里拿着传单逗猫的场景有些诙谐，连忆安不知不觉间盯出了神。
半晌，他举起相机，镜头里是女孩的身影。
可在快门按下的刹那，女孩仿佛心有灵犀般侧过头来。
同他于取景器中视线相撞。
很难用准确的词语去描绘视线交汇那瞬间的感觉，怔愣了一会，连忆安才回神。
他抚着胸口的异样，那是十八年来第一次清晰又直白地感受到心跳停顿的空拍。
显示屏里只拍下了女孩模糊的侧脸，因为心跳手抖的原因，连忆安按下快门的时候，女孩早已把视线移开。
手抖的原因里还夹在着一丝被抓包的慌乱，尽管实际上她那个位置根本就看不见他。
她刚才的侧头只是一个巧合。
连忆安惊讶于她那双眼睛。
锐利又冷漠。
更震惊于从对视后的心悸开始，内心就不断汹涌的邪念。
——想要她。
没有仔细的深究，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连忆安下了楼，撑着伞，往女孩那边走去。
此时流浪猫早已不知去向。
慢慢地，相差一步的距离。
如他所料，女孩朝着他递出一张传单。
他顺理成章接过，指尖转瞬相触。
无比冰凉。
擦肩而过的过程，短暂不过三秒。
连忆安脚步没有停留，伞撑的很低往前走，思绪在回味那三秒里的所有信息。
大约是冷的缘故，她戴着卫衣帽子微低着头，碎发落在脸颊两侧，但这并不妨碍他看清她的脸。
偏英气的长相，单眼皮，脸颊很瘦削，面色雪白，清冷而透彻，唇上血色很淡。
第一眼便令人感到惊艳，只不过周身都透露着疏离，如夜间孤月。
连忆安回头看了一眼，此刻忽然意识到，他于她，不过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而她更为未注意到他。
心里有一丝没来头的失落。
他想要跟她有交集。
可再次转身，身后的人已经不在原地。
手中的红色晃眼，连忆安捏紧传单，上面的内容是一家火锅店的折扣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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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那边，动作麻利点。”
“5号桌再送半打酒过去。”
“门口那张桌子没有擦干净，再去擦一遍。”
“五十八。”
万千里一边在心里默数一边提着半箱啤酒在人群中穿梭。
这是今晚以来老板娘对她发出的第五十八次牢骚。
火锅店的老板娘是个壮实的中年妇女，但声音却很尖细，她靠在收银台，嘴里吐出瓜子壳，眼神轻蔑：“就是你们这样的小女生，毛手毛脚的，一点小事也做不好，也不知道在那儿拽什么。”
万千里置若罔闻。
她心里很清楚，一旦接话，迎接她的是更加密集的谩骂，况且这老板娘分明就是故意在找茬。
今天是兼职的最后一天，万千里不断劝自己，不生气不生气，气坏身体无人替。
因为活动促销的原因，火锅店里特别忙，好在现在已经十点半，店里只剩下几桌客人，熬过今晚最后两小时，拿到工资就走人。
店里鱼龙混杂，人声吵闹，烟酒味在空中弥漫，平添烦躁。
连忆安坐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一桌，锅里的水在沸腾，桌上布了菜，却没动一筷子。他余光追随着万千里繁忙的背影，思忖着怎样跟她搭话。
关注她的同时也听见了来自老板娘的责骂，不由皱了眉头。
“诶诶，你看那妞，正不正。”
“光看有什么用，摸一摸才知道。”
有人吹了一声流氓哨，接着是放肆的□□。
声音来自邻桌，连忆安听的很清楚。
几个装扮怪异的混混围坐一桌，吆喝拉扯，个个混痞，桌面胡乱不堪，烟头、酒瓶、油污、纸巾遍地都是。
这几人很明显喝醉了，嘴里没个把，不堪入耳的词汇源源不断流了出来。
连忆安眉头皱的更深。
其中一个黄毛，将筷子往地下一扔，大喊：“服务员，我筷子掉地上了，给我搞双新的来。”
万千里当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毕竟那群人的位置就在正中间，更清楚他们话里的一部分是关于自己。
她装作没听见，拿着脏毛巾，打算往后厨走。
“万千里。”偏生老板娘拦住她，仰着下巴，“你耳朵聋了？没听见叫你送双干净筷子过去？”
万千里没动。
老板娘更来气了：“你那什么眼神。怎么，工资不想要了？”
店里那么多服务员，这死八婆就待着她这个兼职的使唤。
为了工资。
行。
忍。
万千里从消毒柜里取了双新筷子，往中间那桌走。一路上，她在心里盘算，该怎么应付这群人，骚扰的意图太明显了。
“您要的筷子。”她微笑着将筷子放在桌上。
“妹妹你往哪儿放呢，没看见我手都举着了吗？递我手里来。”黄毛凑近了她，笑容满面地嚷嚷。
他嚷的挺大声，周围有目光往这边聚集。
万千里咬着牙，重新拿起筷子递给他。
他这次倒是接了，但不安分的手却故意往前伸，趁机在她手背摸了一把才伸回去。
黄毛目的得逞，四周响起了起哄的笑声。
万千里胃里登时翻江倒海，她飞快将手缩了回来，用力在围裙上摩擦，想要将这恶心的触感擦掉。
见万千里没有强烈的反抗，黄毛正欲朝着她的腰伸手。
然还不等万千里反应，旁边突然有人出现，带起一阵风，将黄毛的手截停在半空。
万千里被这突然出现的人搞的有点懵，还没等她看清来人是谁，就见身前这白色身影往前一步，彻底将她与黄毛隔开。
黄毛也没料到这情况，手腕被抓着，用力挣扎了两下，却没想被握的更紧，疼痛随之传来。
他从凳子上蹭地站起来，怒气冲冲：“放开，你他妈谁呀！”
“光天化日，骚扰人违法。”
黄毛被戳中心思，脸色一变当场怒吼：“你他妈哪只眼睛看见我骚扰她了。”
黄毛强硬甩开被掣肘的手，他的同伙同时也起了身，桌椅摩擦声顿时响彻店面。此时周边的人早已停止用餐，纷纷朝这边注目。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万千里望着身前的背影，顿感不妙。
老板娘瞧见这边有人闹事，急匆匆赶来，安抚站起来的众人：“哎哟我的天，这是咋了，怎么发这么大火，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她眼尖扫到万千里，气道：“你还不出来劝劝，让你朋友给人道个歉。”
朋友？
万千里心想她哪里来的朋友。
她刚想解释，忽然反应过来这老板娘看他们两人站一块，下意识以为他俩是一伙的，外加这老板娘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眼看一群混混人多明显不好惹，是非不分就让他俩道歉。
万千里蓦地觉得头疼，她是真不想惹事，只想安安分分拿到自己的工资。
她深呼吸两下，还没开口，没曾想身前的人率先回过头来安慰她。
他轻声对她说：“别怕。”
万千里：“……”
连忆安瞧见万千里拧着的眉头，又往她靠近了点，保护的意味更加明显。
黄毛那堆人看着面前两人交头接耳的样子，无法接受自己被无视。
中间有个穿黑夹克的，将口中的烟唾到地上，一脚将塑胶凳子踢翻，手里抓起啤酒瓶，指着连忆安要个说法。
黑夹克：“你他娘的知道我们是谁吗？识相的赶紧跪下来给我大哥道歉，不然小心老子往你头上招呼酒瓶子。”
老板娘被这阵势唬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别动手啊，小心其他客人……”
那黑夹克早已醉上头，哪里是能听进去话的，眼看连忆安不为所动，他一把把老板娘推开，竟直接将酒瓶朝着连忆安砸了过来，好在连忆安反应快，侧身躲了过去。
啤酒瓶砸在地上，“嘭”地一声响，四分五裂。
没击中目标，黑夹克迅速抄起了第二个瓶子，再次砸向他。
但啤酒瓶扔歪了，撞到旁边柱子上，酒液、碎片炸开波及了不少人。
这下子店里彻底乱套了，其他人一时间害怕得慌不择路四处躲闪，生怕危及自己，尖叫声、桌椅翻到声响彻天际。
万千里有些傻眼。
怎么就到这种地步了。
现在想开口解释一类的，已经是为时已晚了，因为黄毛那堆人丝毫不讲道理，抄起家伙就干了起来。
万千里见过不少混混，但像这样二话不说直接开干的还是头一遭。
混乱间，万千里和连忆安走散，她铆劲一脚踹飞向她逼近的黄毛，又一个转身避开来自后方的偷袭。
她闪躲的同时，四周观察逃跑的最佳线路。
黄毛的人数多，正面打肯定是打不过的，走为上策。
好不容易接近门口，视线不经意一扫，万千里却看见连忆安被三人围攻，那黑夹克手里的椅子即将往他头上砸下。
万千里心一惊。
千钧一刻间，她抄起桌上的水壶，稳稳打中黑夹克的手臂，椅子应激而落。
趁着那群人还来不及反应，她又迅速折回，端起一桌还残存着温度的锅底，迎面向他们泼去。
连带着将手中的锅一并抛出，有一声惨叫，万千里知道肯定是打中人了，来不及分辨究竟打到了谁。
“快跑！”
她拉起连忆安往门口冲，不带一点回头。
几乎是百米冲刺的速度，一直跑过两条街才缓下来。
直到后头完全没有任何追逐的迹象，两人才停下脚步。
一停下，万千里就扶着路灯大口大口喘起气来，喉咙间持续有血腥味溢出。
口腔里不断分泌唾液，好长一段时间后，狂奔的心跳才渐渐趋于平静。
连忆安比她恢复的快，伸手扶她：“你没事吧？”
“没你大爷的事！”
万千里用力挥开他的手，没忍住爆了粗。
“需要你多管闲事了吗？”她上前揪住了连忆安的衣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路灯年久失修，灯芯卡顿似的频闪着，此刻夜风袭来，将人的思绪吹清醒了几分。
万千里看着眼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爱多管闲事的傻缺，内心五味杂陈。
因为他的搅合，她忍气吞声辛苦了一周的工资彻底泡汤，要知道，那能抵她一个月的房租啊。不就只是被摸了一下，比起房租来不算什么。
万千里：“你知不知道……”
她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可望着他明亮的眼，话语哽在喉咙。
理智犹在，他出手的目的也是为了阻止那群混混。
虽然这个人战斗力很菜……
“算了。”
万千里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
她解下还在身上系着的围裙，反手扔进垃圾桶，转身就走。
这个闷亏，她认了。
连忆安：“你怎……”
“闭嘴。”
语气是极致的冷。
连忆安止住脚步，搞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生气。
他望着她逐渐消失在街头的背影。
好像被讨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