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

    这怎么能一样!

    仙门众人脸上浮现出不赞同的神色。

    既定的、已然发生的事情,怎么能与捕风捉影的指摘相提并论。

    “魔君,这段留影从何而来?”飞舟之上,攒动的人影中传来一声喝问。

    不同于先前小辈们凑热闹看笑话,事关仙门清誉,谢岚意拿出了有形有声的“证据”,作为长辈,没道理不现身过问。

    男人一袭鹤氅,道骨仙风,他端立云中,演武场上方嘈嘈切切的窃语声渐渐小了下去。

    朝元剑宗的三长老。

    谢岚意只与他打过一次照面,听剑宗弟子说,他老人家司掌剑宗刑狱,最是刻板严苛,绝不允许任何人无端践踏剑宗尊严。

    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微笑道:“本君自有办法。”

    百里牧遥胆敢用天巧宗做局引她入瓮,不过是仗着杀徐紫鸢杀得隐蔽。女修的尸首被他带回密室喂给魔物,魂魄都被撕扯成碎片,白骨与绣楼外的那一堆无名客混在一起,想为她拾骨都难以下手。

    天巧宗内知道徐紫鸢身死的人并不多,供奉命灯的明堂只有长老以上才能进入,弟子们都以为她心法大成下山游历。作为徐紫鸢唯一的血亲,卫芷荷在头七那日才被告知事实,获准踏入明堂为她上了一炷香。

    天巧宗宗主十数年的心血功亏一篑,不可能不彻查。

    但恰逢开门纳徒之际,弟子莫名在宗门内遇害,还尸骨无存这种事根本不能传扬,她们秘密查了三个月,一无所获,最后只能草草了事。

    百里牧遥以为万事大吉,却不会料到这世间还有谢岚意这一个巨大变数。

    前世天巧宗在百里牧遥的扶持下异军突起,谢岚意与卫芷荷短暂交锋后吃了暗亏,救下她的那位医修性情邪佞,想拿她试药的心思从不断绝,被情毒掣肘,她不得不与之同行。

    医修对卫芷荷感兴趣,对天巧宗更感兴趣,她们半道折返,来了一场灯下黑。医修潜入天巧宗府库偷药,她给她放风,约在后山桃林碰头。

    彼时百里牧遥与卫芷荷的情谊已见端倪,旧年的桃林夜会竟成了一段缱绻佳话,谢岚意站在桃树下,听着效仿他们的野鸳鸯高低起伏的动静,忍不住搓下一层冷汗。

    天巧宗弟子懂规矩,即便知道贼人逃入后山,为了照拂同门的脸门,少不得畏手畏脚。

    医修是会选地方的。

    她尚未恢复女儿身,故意把鼓鼓囊囊的乾坤袋挂在腰间,逃进来后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将谢岚意按在落英丛中,脸贴过去时,压出低沉声线微喘,吓得谢岚意险些给她一个大嘴巴子。

    她笑着仰面倒在桃树下,一面听外头吵吵嚷嚷的动静,一面抓起一把花瓣盖到脸上,懒洋洋地问她:“你就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天巧宗的秘密。”她道,“一个毫无底蕴的宗门,是怎么在短短八年里一步登天的。她们的功法……可太奇怪了。”

    “想知道啊,那就抓去卫芷荷拷问。”

    “何必这么麻烦。”她指了指头顶合抱粗的桃木,笑道,“万物有灵,问它不就够了。”

    谢岚意无比嫌弃:“这只是普通的桃木,没有灵识。”

    “那还真是……枉费你曾修过苍生道,”她拍了拍她的脸,“看好了,我只教你一次。”

    炼药的丹鼎发出温润的微光,自她掌心旋转着飞跃,药香浓郁,渐渐盖过了令人迷醉的桃花气息,嘈杂声远去,万籁俱寂,只有飞花漫天,桃木静默而立,仿佛穿过了亘古的时光。

    无数细小的碎片从枝干折射到纷飞的花瓣上,医修从她肩上摘下一瓣,覆在右眼上。

    “你看,这么多故事。”

    世间从来没有绝密的所在,只要做过,便会留痕。

    总有生灵在记录。

    “这些秘事如果传扬……”医修不怀好意地贼笑,而后很快顿住,飞快地呸掉落在唇上的花瓣。

    她看到了徐紫鸢的死,桃树沾染过鲜血和情|液,属实将她恶心得不轻。

    这一段尘封的过往被谢岚意记下,带回了此世,留影石存放的每一帧都没有错漏,但她无法言说从何而来。

    问灵的手法只有医修会。

    后来她们分道扬镳,天巧宗爆发出不少丑闻,但那个时候谢岚意已逃入息丰山,在魔族的庇护下闭关,无暇再管世俗事了,只知道卫芷荷的结局很不好,徐紫鸢身死的真相大白于世后,她声泪俱下地质问百里牧遥,为保全名声,他筹划了一个卫芷荷为爱出征的局,将偌大的天巧宗送给魔将少虞喂招。

    谢岚意并不意外百里牧遥会舍弃天巧宗,但前世他是在榨干卫芷荷与天巧宗全部价值后才狠心一脚踢开的,这一世,天巧宗的覆灭足足提前了十年,只是为了嫁祸她么?

    “魔君无法交代留影源头,只能恕老夫判定此事乃莫须有了。”三长老冷声。

    谢岚意回过神来,无言哂笑。

    朝元剑宗回护百里牧遥的决心始终如一,从前也不是没有以留影石为孤证指认某人罪行的事例,焚火殿每年锻造留影石无数,自有一套鉴别留影真假的手段。

    她存录这一枚时冥想了足足三日,无论是从清晰度还是逻辑上来看,都几乎毫无破绽,可朝元剑宗不愿意送去坚定,他们不希望这是真的。

    真是……如果前世也有人这般坚定地相信她就好了。

    谢岚意垂下眼,山野风骤,浓郁的血腥气散了些,演武场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阿意没有撒谎捏造,留影是真的,她们二人愿意作证,朝元剑宗百里牧遥,在天巧宗后山桃林,亲手杀了天巧宗弟子徐紫鸢,并将她的尸骨带回剑宗,喂给魔物。”

    灵焰能照耀的尽头,走出一行人。

    谢瓒让出互相搀扶的红狰与白蜚,一字一顿坚定开口。

    “魃?”

    萝鱼太过打眼,仙门众人认出了她们的身份,很快便哄堂大笑。

    “魔族而已,也配指认百里小师叔?”

    “百里小师叔杀过那么多魔族,指不定是怀恨在心,趁机攀咬呢。”

    “好像是随谢岚意一道来的,帮着谢岚意做做伪证,似乎理所当然嘛。”

    在他们眼中,魔族狡诈邪恶,是没有资格成为证人的。

    在舆论、在人心,谢岚意天然处于劣势。

    白蜚看看场中淡漠站着的那道人影,又看看谢瓒,急得几乎落泪。

    谢岚意可恶,但她们的苦难皆来自百里牧遥,复仇的机会千载难逢,今夜无论如何,她们都会咬死百里牧遥。

    只恨她们不通人言,无法与这群虚伪的仙门弟子争辩。

    红狰抬手搭在衣领上,试图解开衣袍袒露遍布伤痕的身躯。

    ——不是要证据吗?藏着百里牧遥半缕剑意的残躯,算不算证据?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纤白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便收回。

    是阻止她脱衣的意思。

    红狰怔然,抬眼看去,只觉身侧擦起一阵细微的风,青年已越过他们,朝谢岚意站立的地方走去。

    灵焰的光彻底照亮他的隽逸眉眼。

    温和、从容。

    他穿得很素,尤其与百里牧遥站在一处,天青色的法衣光华流潋,更显他如凡民一般微渺。

    魔息肆虐,在他身周徘徊,寻常弟子走到谢岚意身边,大抵要用上毕生修为才能不狼狈,他却稳如高山。

    百里牧遥的笑意诡异地滞了一下。

    谢岚意侧目看向他:“做什么?”

    喻星洲朝她伸出手,示意她将悬在半空的留影石放入掌心。

    “无论是八个月前徐道友被害,还是今夜天巧宗被屠,想要查明真相其实并不难。”

    他仰头看向三长老,平静道:“可以问灵。”

    谢岚意骤然回头,死死地盯住他。

    问灵?他也会问灵?

    全场哗然,三长老皱眉问道:“什么是问灵?”

    “是秘法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有弟子窃声,“问什么灵,该不会是问死去的灵魂吧?”

    “去跟阎王爷问吗?这人哪里来的呀,修为这么低,能问出来吗?好托大!”

    另一艘飞舟上,郁雾摩挲着剑柄,终于开口:“修练苍生道至某一境界,能与生灵相通,可以从它们身上得到想要的讯息。生灵不会撒谎,喻师弟的提议可行。”

    “但……”她拧起眉,“谁能问灵?”

    苍生道难修,沧澜仙宗虽有心法,入道的弟子却不多。身为大师姐,她算一个,可她悟性不高,从前问灵多次都以失败告终。在场人中,除她之外,也只剩下谢岚意和喻星洲了。

    谢岚意道心破损,再便是为了避嫌,她不能验证自己列举的证据。

    而喻星洲……

    他与这位外门师弟不相熟,直到他自荐前往魔域那一日才知晓他竟也是苍生道传人。

    原本外门弟子道心蒙尘,是不能选择入哪一道的,但太上长老关照他,特许他入藏经阁悟道。

    他修为实在太低,还有伤在身,怕是……

    “大师姐,我可以的。”喻星洲压下喉头腥甜的痒意,“真相要紧。”

    背心缠伤的纱布似乎又湿了,他绷紧肩背,竭力不让鲜血透出薄衣,叫人察觉端倪。

    今夜这两桩案子牵动人心,不仅是为了谢岚意和百里牧遥的清白,更事关魔域与仙门的关系。

    他肩负和谈之责,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方势力陷入新的生死仇怨。

    虽然谢岚意并不在意名声,但她没有做的事,就不应该背负。

    他一直与她在一处,她有没有命令少虞屠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谢岚意不赞同地蹙了蹙眉。

    问灵与问灵也是有区别的,像前世医修那般携人共感,需要极为强横的实力,万一有人捣乱,不与他同心,他的识海会面临崩溃的风险。

    喻星洲有伤在身,实在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谢岚意淡声:“这个不急,验证真假这种事,等所有证据摆出来之后再一并说。”

    她朝红狰白蜚招了招手,望向百里牧遥:“本君依约把人带来了,交出牵机蛊的解药。”

    百里牧遥抱臂扯唇,索性装傻:“魔君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听不懂?”谢岚意轻嗤,散漫的气度一变,灵压兜头朝他砸去,“愚蠢,你该不会以为蛊虫一死,天巧宗全宗覆灭,无人能查探她们是否中蛊,便死无对证吧?”

    她没有留手,先前百里牧遥为了让重伤的假象更逼真一些,用灵力震动内腑,眼下遇袭,当真是五脏六腑都翻滚起来。

    他闷哼呕血,三长老豁然起身,厉喝:“魔君,不得放肆!”

    这老头的修为不比百里牧遥高多少,灵蕴压来替他结围,对谢岚意而言也不痛不痒,只是喻星洲倒霉,端端正正地受了这股灵压。

    高手对拼,百里牧遥没事,三长老没事,谢岚意更没事,喻星洲……想假装没事。

    但娇弱小身板哪里容他逞强,不过两息就噗通跪地了。

    他的伤再也无法遮掩,鲜血与冷汗一层层浸染,薄衣下脊骨节节起伏,清晰可见,谢岚意这才惊觉他比刚到魔域时消瘦了许多。

    啧!

    身形微动,她站到他身前,替他化去两方压来的灵蕴。

    “你可真是麻烦。”谢岚意揪起他的衣领,大发慈悲地让出一侧肩膀由他倚靠。

    他的鲜血染在她耳下的明珠缀饰上,与衣领下那截脖颈辉映,显出妖异的诱|惑。

    他离得实在太近了。

    他猛然闭上眼睛,偏侧过头,以免气息交缠,与她过分暧|昧,躯体上的痛楚似乎永不止歇,好不容易适应,他便忙不迭地直起身子。

    但想再退一步时,谢岚意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

    清正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从掌心流转至四肢百骸,此般细心的温情,令他的神思出现了短暂的恍惚。

    ——也许,停战是有可能的。

    他这般想。

    但下一瞬,魔息涌动,挡在他身前的魔君殿下隔空一掌甩在百里牧遥脸上,嗓音里掺着冰:“天上地下,还没有本君不能放肆的地方。”

    看着百里牧遥沉下来的脸,喻星洲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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