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凤

    沔阳城内确实热闹非凡。

    八月初还尚且有些闷热,沿街的桂花香浓得让人睁不开眼。祾歌走在街上,临街小摊鳞次栉比,争相卖力地吆喝着。他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会,觉得这熙熙攘攘的热闹很令人厌烦,正打算回去,忽然看到一个卖面人的小摊子,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买个面人。

    面人匠一边取面人一边笑呵呵地拉家常:“听口音,公子不像是本地人啊?”

    苏戎墨回答道:“我们公子是狄公的外孙子,自幼在洛阳长大的。”

    面人匠取那只面马的动作停了一下,不可思议地问道:“狄公的外孙子?”

    他的嗓门不小,一听到狄仁杰外孙,四周小贩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狄公可是个大善人啊!”

    “是啊,今年的洪水赔偿钱也比往年多。”

    “还有大刀刘呢!前几天不是说是一网打尽了吗?”

    “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谁说不是呢,狄公的外孙过来,咱们怎么能收钱啊?”

    也有馄饨摊的婆子招呼他:“孩子,来尝尝咱们家的馄饨,这是在洛阳城吃不到的味道。”

    面人匠将那只彩马塞到他手里,笑容可掬道:“小公子先别走,我给你捏一只凤凰出来,那才叫好看呢。”

    他们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祾歌有些害羞,心情不自觉就明朗了起来。

    水匪那个……是他的功劳啊!

    馄饨香混着桂花香直往他鼻子里钻,祾歌抿嘴笑了笑,对着围观的小贩作揖:“打扰诸位了。那我要两碗馄饨吧。”

    卖馄饨的婆子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开始擀皮儿、包馄饨。祾歌捡了张桌子坐下,还没坐稳,就有人送了一碟桂花糕来:“小公子尝尝,新鲜的桂花糕。”

    祾歌推辞不过,咬了一口,冲那人笑了笑:“谢谢,挺好吃的。”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京城来的公子就是不一样,咱这桂花糕,别的不说,啧,沔阳城里咱是一绝。”

    旁边响起了一阵笑骂,有用官话的,也有用当地土话的。苏戎墨本想谢绝,因为他家公子素来不喜欢糕点这种黏糊糊的点心,但祾歌却笑容和煦,双手接过,微微点头行礼道谢。

    苏戎墨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

    祾歌吃了一个桂花糕,刚刚拿起面马,馄饨就端了上来。苏戎墨将筷子递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劣质香油味,祾歌娇生惯养,肯定吃不惯的。

    祾歌看了他一眼,接过筷子吃了一口,仰起头微笑道:“谢谢,挺好吃的。”

    苏戎墨挑了下眉毛,自己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但是在祾歌和善的眼神之下,他还是艰难地控制住表情咽了下去。

    祾歌满意地笑了笑,一边吃馄饨一边看捏面人。原来做一个面人这么麻烦,需要用好几种颜色的彩面,一层一层黏上去,然后再一点点做出羽毛。

    他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已经吃完了一整碗馄饨。

    小美人托腮含笑看着做面人,这个场景就够引人注目了。新来的人经由原先围观者口口相传,又有新的吃食玩意被送过来,祾歌刚开始还接一点,到后来,他望着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小玩意,推让不得,只能苦笑。

    算了,人家一番好意,拂掉了也不合适。

    不多时,祾歌拿到了那只彩面凤凰。它和别的所有面人都不一样,鲜艳的冠子,五彩缤纷的尾羽,傲然俯视着所有的面人。祾歌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只面人的竹签子,翻来覆去地看着。他感觉脸上有点发烫,努力想绷住脸,嘴角却扬得腮帮子发酸。

    难得见小主子这么高兴,苏戎墨抓了一把钱要打赏那小贩,却被他挡住了:“狄公对咱们有恩,小公子就拿个糖人,我要是收钱,我还算人嘛我!”

    一番推让,最后苏戎墨只得抓了一把金叶子,往那人怀里一塞,然后拉起祾歌掉头就跑。

    所以当狄仁杰看到苏戎墨大堆小堆地抱东西回来时,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等会叫下人去结个账。”祾歌拿着那只五彩缤纷的面凤凰,无奈地耸了耸肩,“我给钱他们都不收,宁愿扔到地上也不接。”

    狄仁杰笑道:“怎么样,做一个贤臣,比玩弄权术有意思多了吧?”

    祾歌若有所思。

    他年幼的时候曾经同狄仁杰有过这样一段对话,当时他问:“为什么要做一个贤臣呢?让他们都听我的多威风啊!”

    当时狄仁杰是这样回答他的:“如果作奸犯科,虽然一段时间内能让人恐惧你,但是你永远也得不到别人真心的爱戴。如果你一心为了江山社稷,为百姓谋福祉,就算过了千百年,也会有人记得你的名字。”

    祾歌当时觉得特别有道理,但是为了压制这个王傅,他还是反驳了一句:“王傅你说人间无鬼神,人死如灯灭,那为什么我还要顾忌自己死后的名声呢?因为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在乎他?我都死了!”

    因为狄仁杰才有了方才一问。

    他本想再说两句,不过念及燕王正是胜衣之年,唯恐说多了又招惹他烦,于是见好就收,笑问道:“大王准备怎么处置这个面人?”

    祾歌正翻来覆去把玩这个彩面凤凰,闻言登时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才说:“如果不吃掉的话,会招虫子的吧?”

    “会,”狄仁杰点头,“可能会招蚂蚁。”

    祾歌咬着后槽牙“啧”了一声:“我今天吃了够多的点心了,现在……要吐了……”

    而且,他是真的舍不得,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第一次取得成就感的见证,就这么吃了,他还真有点舍不得。

    狄仁杰趁热打铁:“日后大王长大后,肯定是要入朝参政的,下官希望大王能记住现在的感觉。”

    祾歌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他的面人,漫不经心地问:“你说我若是生在隋乱时期,能不能同当年的太宗皇帝斗个旗鼓相当?”

    狄仁杰看了他一眼,腹诽道,才干上能不能斗个旗鼓相当他不知道,这“胜衣小子,气死老子”的风范,他比起太宗皇帝,的确可以算得上是青出于蓝。但是他还不能显露在脸上,只是温和地回答:“太宗皇帝之所以名垂千古,可不仅仅在于少年时的一腔热血,而是每一步都要走稳,才能达到太宗皇帝的地步。”

    这时,祾歌忽然叹了口气:“王傅啊,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懂事?”

    狄仁杰愣了愣,道:“下官不敢。”

    “你就有。你在心里笑我,我可都听到了。”祾歌冲他龇了龇牙,“每次你在心里笑我,可都是这个表情。别以为我不知道。”

    狄仁杰嘴角抽了抽。

    祾歌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想笑就笑吧,当心一会再憋出病来。”

    狄仁杰看他那故作成熟的可爱模样,想伸手捏脸又不敢,最终还是忍不住,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明天乡绅相约来送万民伞,大王要不要一起来?”狄仁杰敛了笑,问他,“这把伞如果只让下官一人接受,下官受之有愧。”

    祾歌有些意动,但还是拒绝了。他举起手中的彩面凤凰笑道:“这是给王傅的万人伞,我的万人伞已经给我了。”

    狄仁杰望着他,微微笑了笑。

    这师徒二人,对于“李世民”这个名字,避讳方式是不同的。狄仁杰只是臣子,自太宗年间提倡“二名不偏讳”起,他们这些为臣的,就完全不需要再单独避讳“世”字或者“民”字,只需要避讳“世民”二字连用就好。可是祾歌是太宗皇帝的直系子孙,他要对先祖的名讳严格避讳,所以他只能将“万民伞”读作“万人伞”。

    不过祾歌还是想看看送万民伞到底是个什么场面。

    万民伞是一把很大的伞吗?

    这把伞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这其实就是两把很大的油纸伞,上面用小绸布条贴了百姓的名字,祾歌一一看过去,几乎都是“某某携全家叩首”。

    他一边翻看着,一边问狄仁杰:“为什么百姓要送万人伞?”

    “万民伞,其实就是百姓对于父母官的一点谢意。”狄仁杰笑吟吟地解释,“这把伞的意思就是官员像是大伞一样,守护者本地百姓,为本地百姓遮风挡雨。伞的数目不必拘泥于一把两把,百姓越是感谢你,就会给你送越多的伞。”

    祾歌恋恋不舍地摸了摸那把伞。

    要是属于他就好了。

    狄仁杰慈爱地看着他:“大王要是喜欢,拿一把走也是可以的。”

    祾歌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他有些惆怅地说:“万人伞这么大东西,我就是拿了也藏不住,到时候怎么向太后和皇帝解释?我不拿了,就拿走大刀刘的刀作为战利品算了。”

    他不能活得太高调,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要想保命,还是要低调一点。从小他就知道,基本上没有兄弟姐妹们喜欢他。

    他太聪明了,六岁就通读了《孝经》和《论语》,过目不忘的能力让他学什么都易如反掌,只要给他开一个头,他就能自己举一反三摸索出来。小时候他特别享受自己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也乐于在兄弟们中间做那根标杆。

    直到有一天,他的堂兄李守义将他推下了台阶。

    小孩子的嫉妒往往是明晃晃的,比成人的暗中试探更为直接。

    那次他摔断了腿,直到现在,到了变天的时候,伤处还会隐隐作痛。

    李守义那次被罚得很惨,李守礼代替他挨了板子。

    想到这里,祾歌叹了口气。李守礼也是可怜人。太后不喜欢他父亲,经常无故杖责他们,为了保护弟妹,李守礼常常自请挨板子。他有时候会瞒着太后送点药过去,但他总觉得这些事太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他又摸了摸那把万民伞,最终还是别开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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