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

    听到这里,燕筠青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们两边……唉!”

    “其实两边我都能理解,真的。”燕筠青忍不住有些红了眼眶,“作为老师,我也——我在内医局也非常讨厌仗着身份、或者是性别,就看不起我,跟我抬杠的学生,真的很讨厌。”

    “但是作为、作为……”

    作为祾歌的同类,她在十岁之前,也有过刻骨铭心的孤独。

    她和“同龄人”,根本没法交流,只能等周末去上补习班,和奥赛班的同学说说话。

    狄仁杰长叹一声,闭上眼睛:“造孽啊。”

    燕筠青拉回思绪,叹气不止:“他显然是被吓到认知退化了,只能重复自己听到的后几个字,李……先帝和陛下,怎么能因为这个往死里打他?他当时很明显已经没法跟人交流了!”

    “严师出高徒,更何况他确实差点害死他的老师。”狄仁杰神色沉重地说。

    “我觉得郭老师很讨厌。他明明知道这个班是为皇长孙组建的,就该以皇长孙为先。同龄人跟不上,就换能跟上的来,他们只是伴读,哪有为了伴读忽视真正学生的道理?”燕筠青厌恶地说,“不过……唉!教这样的孩子,确实是一种折磨!”

    她又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我差不多知道他是什么病了。下诊断之前,咱们先一条一条对一下诊断标准。”

    “现在进行第一部分,行为方面的异常。”

    “第一,他没法正常跟人交流沟通,尤其是跟人分享心情。也不能正常融入小朋友的玩闹中,而是喜欢推拉或者痛打同伴。”

    “对,”狄仁杰和苏戎墨均是点头,“他交不到朋友,所有人都不带他玩,他总把人惹怒。”

    燕筠青在她的本子上打钩,继续问:“第二,他喜欢自娱自乐,对周围的环境,没什么与年龄相符的反应,也不在乎抚养人是不是在身边。”

    “自娱自乐很符合,但是抚养人……”狄仁杰学得有些拗口,“这个要问苏王友。”

    “还是有反应的,”苏戎墨紧接着摇头,“主子喜欢贴着陛下坐,但是不喜欢陛下抱他。大概是陛下抱不动。他很喜欢我师父高内侍,还有狄先生抱他,能抱着他抱很久。”

    燕筠青打上半对,再次发问:“第三,他不会用眼神、手势或者肢体动作跟人交流。”

    两人闻言,皆是苦笑:“别说交流,他那些年根本不理人。”

    “第四,他不会玩过家家……这条不用问了,他看起来就不可能玩这种扮演游戏,直接第五条。”

    “第五条,身体不适的时候,他不会主动寻求安慰,别人身体不适也不会表达安抚。”

    “不,不是的。”狄仁杰摇头,“虽然他不知道喊疼,也感觉不到自己在发热,但是实在难受的时候,他会往陛下怀里钻,陛下落泪的时候,他也会一遍遍为陛下擦泪。但是旁的,说些话来安慰人,这个他做不到。他嘴笨得很。”

    燕筠青想了想,确实,她自己嚎啕大哭的时候,祾歌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给她送了干净帕子、热水热食,然后把他查到的真相说出来。他还是有些社交能力的。

    她画了个叉,继续问:“第六,语言能力……这个不用问了,六岁才开口,很明显的问题。第七,听不懂指令,也不用问,被打成那样都听不懂求饶,问题很明显了。”

    “第八个问题,他有没有什么特别喜爱、一直重复的、做完会让他明显放松的事情?或者一些让他放松的味道?”

    “练字。”苏戎墨沉声说,“从三岁到现在,主子的爱好从来没有发生改变,他就是喜欢反复练习同一个笔画,一直写到堆满书案,然后他会躺在里面,闭着眼睛笑。主子很喜欢墨味,躺在字纸里面能很快平静下来。”

    “真好,”燕筠青感慨,“有的患者会重复一些……比如说不停地旋转一个罐子,盯住旋转的水车。他喜欢写字并且能做好,就能获得认可,将来他的人生也能顺利很多。要是别家长辈知道他能把这种,呃……患病的症状变成自己的能力,只怕要羡慕到哭出来。”

    “是啊,”狄仁杰感慨,“这种事不得不说,是真的很幸运。先帝和陛下都是书家,先帝擅长真、草、隶、飞白书,陛下擅长行草和飞白书,他的外祖母临川公主也是专攻大篆和隶书的书家。燕王没学拿筷子先学书,又热衷于书法,现在几乎可以算成一代书家了。”

    苏戎墨也对燕筠青微笑:“主子模仿先帝和陛下手迹,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而且先帝还教过主子刻章,只是主子手不够灵巧,刻得慢,也总划到手,因此才不怎么爱刻章。不过主子现在的私印,是他自己刻出来的花押,全天下仅此一份,绝无作伪。”

    燕筠青点点头,把话题拉回来:“他有没有什么固执而无用的习惯,每天一定要坚持的。”

    狄仁杰和苏戎墨相视一眼,都是摇头:“没有,想不起来。”

    “那好,”燕筠青用笔杆敲下巴,思忖着说,“第一部分中了七条,第二部分,很显然不能和人正常交朋友或者维持一段关系,第三部分发病于三岁之前,最后一部分……”

    “最后一部分是排除相似的疾病,首先他有语言能力不足的问题,排除阿斯;其次他在语言能力衰退前很显然不正常,因此排除痴呆;在被责打孤立之前显然有语言理解能力,而且很聪明,排除雷特;六岁之前什么语言能力都没有,排除……名字太长就不说了;最后没发现幻觉或者命令性的幻听,所以排除……那个,中医里是叫少儿狂症。”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我知道是什么问题了,但是还不能下诊断。”

    “却是为何?”

    “我还要和他自己谈谈,要确保他确实是患者,这样才能对症——这种病,很难确诊的。”

    “这样也罢,”狄仁杰道,“只是,他是什么病?很严重吗?”

    燕筠青有点头痛。

    她应该怎么跟这两人解释这种病?该病在她的时代都语意模糊,就更别说在这个“用公鸡阳气驱赶疟鬼”,来治疗疟疾的愚昧时代了。

    想了想,燕筠青还是决定用他们熟悉的语言,用神鬼精怪来解释。她会用失魂症来代替自闭症,用失魂代替失能,用返魂代替干预,力求对这些患者家属解释清楚祾歌到底是什么病。

    祾歌疑似高功能自闭症,很可能是星宝。星宝全称是星星的孩子,他们像星星一样,孤独又冷漠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用星星的方式和人对话。他们的悲欢你听不到,他们的闪耀与你无关。

    他幼年的状态,实打实的是残疾人。

    说真的,她很发愁该怎么解释。在先秦时代造字的时候,医字的繁体写作醫,也写作毉,酉字底和巫字底相互通假,表明了医字的由来。

    在先民眼中,巫医之间其实不分家。

    因此,中医基础理论中,阴阳五行精气神占很大一部分比例,举凡中医,都是要学习的——但这不代表燕筠青对于这些道家思想,已经精通到能张嘴糊弄人的程度。

    她对这些概念也就顶多了解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能把“木火土金水”、“肝心脾肺肾”、“青赤黄白黑”、“酸苦甘辛咸”、“东南中西北”一一对应起来,仅此而已。

    拿去写修仙故事糊弄人足够了,拿来应付狄仁杰这种饱读诗书的千古名相,显然是班门弄斧。

    她一只手撑着头,右手不停转笔。谢天谢地,笔锋没吸满墨汁,不然在场的人都得被甩一身墨点子。

    就在这时,内室的帘子动了动,从后面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雪奴儿从内室钻了出来,“哒哒哒”地向三人跑来,轻盈一跃,丝毫不见外地占据了燕筠青的本子,大大咧咧躺成一摊,伸出爪子去够燕筠青手中的笔。

    燕筠青登时眼睛一亮。

    她知道怎么解释了!

    她清了清嗓子,道:“我们先来讲讲失魂症,也就是燕王的病。”

    “严格来说,他的病可以分为几种不同的严重程度。”

    “最严重的一种,患者生活不能自理,不会自己穿衣吃饭如厕,不会或基本不会说话,也就是村头巷尾最常见的那种傻子的一种。”

    “症状最轻的一种,患者不仅能自理、能说话,还因为天生专注,有时候能做出一些成就。只不过会在人情往来有些木讷笨拙——不过一般不寡言,他们聊起喜欢的话题,堪称滔滔不绝,能把你给烦死。”

    “他属于比最轻那种稍微差一点,他能自理、有自己的小心思,愿意和别人玩,虽然意愿有限,多少有些语言,但是比正常人差得多,嘴笨而且木讷。”

    “他的症状——我不太想说病情,因为这样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家人,压力都不会太大。给他放松一点、包容的环境,更有利于他恢复,我们换个更合适的词,返魂。”

    狄仁杰颔首,请燕筠青继续。

    “因为介绍起来太复杂,所以我简单做个比喻。”

    “他现在的状态,就像把一个正常大活人的灵魂塞进木偶里。木偶的关节会动,但是如果不训练,做不出细微的动作和表情。正常人的灵魂能确保他有七情六欲,但是木偶的身体让他体会不到、表达不出。所以他只能频繁生病,因为他需要发泄自己的情绪。”

    “他可能会突然崩溃,打滚尖叫,或者暴怒不止,因为这些是最有力的情绪,可以冲破他的木偶身体,从而发泄出来。但是给别人的感觉,就是要么他没一点感情,要么他乱发脾气。”

    “但是这种事不是他的错。把谁关进木偶里,不能哭不能笑只能尖叫,想做表情的时候木偶的五官僵硬无法控制,透过木偶的眼睛看不清别人的喜怒,木偶僵硬的关节也总让他受伤摔倒。他需要的是训练,把他的动作训练得更精细,让他透过木偶的身体,更像一个正常人。”

    “他有点像猫,猫是最像人的小动物,他呢,他是个像人的……”燕筠青顿了顿,压低声音说,“一个小怪物。”

    “能完全康复吗?”狄仁杰问。

    “很遗憾,不能。”燕筠青严肃道,“失魂症终生带病,就像断腿之后的骨头,哪怕长起来也还有旧伤残留。他的病会终生……陪着他,只能控制,不能根除。”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叹息。怎么可能只是陪着祾歌呢,祾歌的状态分明是终生折磨他。

    叹息结束,燕筠青又说道:“他很可能没有处理情绪的能力,也就是,理解并表达自己情绪的能力,感受并回应别人情绪的能力。他只有智,没有情,所以看起来似乎很有些孤傲。除此之外,他大概也听不懂话中话,不太容易分辨语气,只能凭借字面意思来猜测。”

    狄仁杰嘴唇微动,小心翼翼又期待地看着燕筠青:“医家辨证论疗,如果他的病症消失了,那么他的失魂症,能不能算作痊愈?”

    他的祾歌,已经学会在痛苦时找他哭泣了,再给孩子一个十年,他一定能慢慢痊愈的。

    狄仁杰的声音都在颤抖:“你看,他……他已经能自己吃饭不会弄脏衣服,能写出一手好字,虽然费力但是能和人正常聊天……”

    “他会哭会笑,会抱着琵琶唱歌,能剿匪、会平叛,还会跟我调皮捣蛋……”

    狄仁杰擦拭着眼泪,道:“十年了,我一直认为是我这个老师不够合格,没能把他恢复到进学之前活泼爱玩的样子,以至于他一直、一直这样,内向孤僻,不敢和同龄人交友……”

    “我狄仁杰……我狄仁杰愧为人师,愧对先帝和陛下的嘱托,更愧对燕王。我没资格应他一声老师……”

    燕筠青轻轻拍着老人家的背,轻声安抚:“不是您的错,您不知道他的病情,能让他返魂训练成这种程度,这是很多训练有素的医师都做不到的壮举。他已经是病情最轻那一批患者了,您已经把他训练好了。他今后的人生也没有那么容易被影响的,您放心,我用我的右手跟您保证,他可以伪装成正常人了……”

    “别这么说,”狄仁杰纠正了她的话,“他性格细腻,敏感多思,让他听到,他会胡思乱想,反而加重他的失魂症。”

    “我的孩子,他不是不正常,他只是不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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